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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一定是曾祖父!这个……唔,是天天婆婆?咦,这个人是谁?”
奶声奶气的声音让靠着枕头休息的天天睁开了眼。
问话的是洛克李最小的曾孙女。
还不到上忍者学校年纪的小娃娃,被爹妈娇惯溺爱成白胖的一坨,难得没被那一大家子标志性的浓眉基因荼毒,小白馒头眉眼弯弯,拿着一张照片屁颠屁颠地跑过来,沾着口水的手指挨个戳认照片上的人。
她最后戳到的是一个戴着木叶护额、长发白眼的少年。
布满褶皱的手抚了抚小娃娃的头,天天有些浑浊的眼缓缓转动,随着孩子的手指望向照片上的那个少年。
她已很久没有看过几十年前留下的那些照片,也已很久不曾回忆年少的那些过往。曾经熟悉到闭眼都能描画的那张脸,如今在因年迈而模糊的视线中,竟有一种奇异的陌生和不真实感。
就好像突然之间,连她自己都开始不确定,那个性格沉静、气质清冷的少年,是否真的在她的生命中出现过。
——应该是出现过吧。
出现了,停驻了短短五年,然后永远地离开了。
一直都没有再回来。
真的,过去太久了。
久到她依旧叫得出他的名字,也还记得他每一次细微的表情,但他的声音却早已模糊,到后来再也无法想起。
久到他们的初识、相知、每次旭日东升时的林中晨练、每次夜晚失眠时的谈心陪伴、每次执行任务时背抵背的生死相托——那些她近年来不敢忘、不敢听、不敢想、深埋心底碰都碰不得却又夜夜痴缠入梦的过往,距今真的有了一辈子那么长。
年少时从不知,原来一辈子有这么长。
“天天婆婆,你有没有在听啦。”
孩童稚嫩的撒娇声由远及近,在耳畔响起。天天的眼神慢慢有了焦距,目光重新落在白胖娃娃装作气鼓鼓的脸上,习惯性抚上孩子柔软的发,慈爱安抚地笑了笑。
有着小李八分之一血缘的小娃娃撅嘴道:“天天婆婆你又走神,一定没有认真听我说话。”
天天顺着她道:“你刚才说了什么?”
“我问这个人是谁呀。”肉乎乎的小指头一戳照片上少年白皙的脸。
“他是我和你曾祖父以前的队友。”
“队友?”
“从忍者学校毕业时,会分成三人一组,跟着各自的老师继续修行。”天天缓缓道,“和你一组的,就是你的队友,等你大些就会知道了。”
“那我的队友,他们会和我一起玩吗?”小娃娃眨巴眨巴眼,“哥哥讨厌,总说我眉毛不粗不好看,都不带我玩。”
“你哥哥还小,长大就好了。”喉咙的刺痒让天天压抑地咳嗽起来,接过小娃娃递过来的水杯,喝水缓了半晌,用苍老沙哑的声音继续安慰道:“没有哪个哥哥不疼妹妹的,像以前宁……”
她脱口而出的话戛然而止。过了几秒,慢慢重复道:“没有哪个哥哥不疼妹妹的。”
“我哥哥就不疼我。”尚且年幼的孩童听不出那未完话语中深藏的东西,撅嘴反驳道:“不过我才不管他,反正以后就有队友陪我玩啦。好想快点长大呀。”
天天恍惚想到很久以前,好像年幼的自己也曾有过这样的念头,淡淡笑了笑,没有说话。
“对啦,我们是不是也会拍这个?”小娃娃的注意力很快又被照片吸引,眼睛亮亮地问,“这是天天婆婆你们从忍者学校毕业时拍的吗?就是那个,分组之后?”
“分组后的例行合影也会有各组的老师,”天天摇头道,“这张是之后拍的,过去太久了,我不记得具体……”
她说着微微一怔,望着照片上风尘仆仆的三人。小李脸上带伤却竖着大拇指笑得牙齿闪亮,宁次有些不自在,眼睛像是在看什么别的东西,被叫到时刚刚转过头,而她站在中间,一左一右抱着两人的胳膊,肿了左眼和嘴角,包子头凌乱,却笑得很甜。
这到底是什么时候……
——这是宁次刚当上上忍那年拍的。
在什么地方?
——就在村子门口。
当时……
——当时刚执行完任务回来。
为什么要拍这张照片?
——因为那个任务很难,我们……差点死了。
那是太久之前的往事,隔着漫长的七十年,她以为记忆深处的所有都已经模糊,却在这种突如其来的瞬间才恍然发觉,原来过往的一切早已深埋骨血。
记忆就是这样被打开的。
“现在想想,他们之间的羁绊真好啊。”
“别管别人啦小李,你真的不包扎吗?脸上伤口又裂了哦。”
“不!我就是要这样去找小樱小姐!”
“还说李,天天你的伤口也裂开了。”
“欸?”
“说起来,宁次,天天,你们可不要死啊。”
“不要被这次的任务影响太深了,而且我不会那么容易死的,管好自己吧,李。”
“就是啊,我们才不会死呢,等等,你怎么还哭上了?”
“就是突然、突然想到他们三人的羁绊,又想到我们,你们可千万别死啊。”
“……唉。”
“好啦好啦,我和宁次不会死的啦。”
“哟西!说好了,我们第三班谁都不会死,要一直在一起!”
“振作得好快!”
“第三班满血复活这么重要的时刻一定要记录下来……哎?那边的老伯你拿着的是相机?能给我们拍张照吗?”
“你又想做什么啦,等等啊小李……”
——她记得那天。
天空很晴,阳光打在因长时间跋涉而深度疲惫的身上让人热得烦躁,脸上的伤在渗血,很疼。
但那时,她身边有个长发白眼的少年。
天天的眼神慢慢放空。
几十年来,她第一次想起那个少年清润的声音。
那个她曾经听过无数次的声音,那个她忘记后用尽气力也无法想起的声音,清晰、真实、就在耳畔。好像它的主人也正如过往的无数次一般,就站在她的身侧,只要回头就能看见,触手可及。
但不是。
“天天婆婆,你怎么又发呆啦。”
她身边只有这个胖嘟嘟的、年幼的孩子。
天天想把孩子抱到腿上,但她没有那么多力气。年迈的身体全是病,长时间偎在床上让她有些胸闷,但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
生于安乐的孩子没有太过敏锐的观察力,看到天天面色如常,便撒娇似的埋怨道:“天天婆婆老是发呆哦。”
“婆婆已经老啦。”
“唔,可是天天婆婆这个时候好年轻,曾祖父也好年轻,”小娃娃望着照片道,“还有这个人也是。”
天天望着她指尖下的长发少年:“是啊。”
“那这个人也变成曾祖父那样子了吗?”
“曾祖父是什么样子?”
“白头发白胡子,脸上都是褶褶,”小娃娃比划道,“拄着拐杖,摇摇晃晃,还抱不动我。不过我最喜欢曾祖父啦。”
天天哑然失笑,半晌后,望向窗外一碧如洗的晴空:“没有哦。”
“他一直都这么年轻,从来没有变老过。”
“咦,好厉害,那他现在在哪里呀?”
“他现在和你曾祖父在一起。”
“天堂吗?”小娃娃恍然道,“去年曾祖父睡着了,妈妈就说他去了那里。”
“是啊,”天天露出温和的笑容,极缓极缓道,“是天堂。”
“……你这孩子,都说了你天天婆婆刚出院要多休息,你又来打扰。”
还想问什么的小娃娃立刻跳起来,扑到来人怀中:“爸爸!”
最后白胖娃娃被自家父亲用糖果骗走了。一下子冷清下来的房间让天天发了会怔,然后慢慢拿起了那张被小娃娃放在床上的照片。
*
天天已经87岁了。
曾经的木叶十二忍在去年洛克李离世后,只剩下了她一人。
她从不知自己会活这么久,也从未期望过活这么久。有时候甚至觉得上天最大的喜好,便是让人和自己的想愿背道而驰,给最不想活着的人长寿,给人们他们最不想要的东西。
“活着,真的让你那么痛苦吗?”
很久以前,在一个初夏的午后,鹿丸曾经状似不经意般,这样问过她。
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戳破内心不为人知的隐秘,但她明白,在这个木叶第一智囊面前,否认和隐瞒毫无意义,于是坦然道:“被你发现了。”
鹿丸双手环胸靠在树干上,闻言微微侧头瞥了她一眼,然后又望向蓝天,叹了口气,起身离开。
“我以为你会说些什么。”
“本来是打算说些什么的,劝你不要想不开之类,”鹿丸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但我觉得大概没什么用。”
天天无法反驳这句话,只道:“我是不会寻死的。”
“恩,刚才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了。”看过一眼就知道了,那是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自绝会拼了命活下去的眼神。哪怕那双眼中,一片空无,只有失去了重要之物、对继续活着难以忍受的绝望。
“安心吧,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作出承诺后,鹿丸沉默许久,才缓缓开口道:“只是我还有个问题,如果你想回答的话。”
“为什么?”
“因为他在第四次忍界大战开始之前说过,要我好好活着。”
——“天天,李,你们一定要活下来。”
她的绝望和支撑,来源于同一个人。
而那个人,永远留在了他的十七岁,留在了那个战场。
天天一直记得他离开的那天。
记得自己站在很近的地方,像一个局外人一般,望着小李抱着那个长发少年的尸体失声恸哭。记得自己犹豫着伸出手又收回,连一步也没有上前,嘴唇翕动着,欲言又止地想要劝慰小李。
那时的她是什么感觉?
多年以后她曾这样问自己。
痛苦吗?
不算吧。
绝望吗?
没有。
她只是有些压抑的难过,有些空荡的茫然,有种周遭一切事物都模糊了的不真实感。
但是这些,都能够忍受。
能够忍耐。能够坚持。
还不会崩溃,还可以振作起来做该做的事。
天天就这样一直振作到了战争结束。在下着小雨的葬礼上,她穿着黑衣,将鲜花放在那个人的遗像前,依旧没有流泪。
那时的小李是怎么说的?
“天天,哭出来吧,”她热血而重情的粗眉毛队友一边用袖子擦着眼泪,一边劝她,“哭出来就好了。”
而她是怎么回答的?
她困惑地问小李,甚至有些愧疚:“是不是我对宁次的感情,没有你们对他那么深?”
不然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在哭泣,鸣人在哭,雏田在哭,坐着轮椅的凯老师也在哭,她却心里空空荡荡,一点想流泪的感觉,都没有。
天天就真的一直都没有哭。
她一如既往地晨起修行,一如既往地接任务,一如既往地逛忍具店,一如既往地吐槽凯老师和小李。就这样一直到了战争结束后的第三年,当所有人都渐渐从往日的阴霾和悲伤中走出时,她却毫无预兆地倒下,病得一发不可收拾。
在几十个高烧昏迷的夜里,她终于崩溃,终于流泪,口中沙哑地念着的,无意识地念着的,全是那个早已离世的人的名字。
宁次。
宁次宁次宁次宁次宁次。
她缠绵着病了两个多月,最终在自己二十岁生日那天,在含着两泡泪的凯老师和小李的注视下醒来。
她微笑着吐槽,若无其事地安慰两人,眼中却空茫一片。
在那个少年还活着时,她以为自己只把他当做伙伴,和小樱井野她们相比要熟一点,和同组的小李是一样的存在。
但当他离开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后,浓稠的思念没顶而上,她才惊觉,原来早在那个身影被扦插击中从空中跌落时,早在那双再无神采的眼睛被小李阖上时,她就已经失去了全部的生的希望。
原来她对他的感情,早已深入骨血,再无退路。
她开始发了疯似的想念。
她无法忍受没有他的每分每秒,她无处宣泄,她想过自绝,但下定的决心却在小李不经意出口的话中轰然坍塌。
小李说:“天天,你还记得宁次的愿望吗?”
她茫然地重复:“宁次的愿望?”
“你忘了吗?宁次战前说让我们一定要活下来。”小李握拳道:“但我觉得那句话不只限于第四次忍界大战,现在战争结束了,我们才更要好好地活着,活给宁次看,不然死后怎么有颜面和他在另一个世界相见?”
——死后怎么有颜面,和他在另一个世界相见。
天天嘴唇翕合了一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如果她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去寻死,死后又怎么有颜面和他在另一个世界相见?
如果知道她这么自私地结束生命,他会不会生气,会不会再也不肯和她相见?
她黯淡的眼久久盯着脚下的土地,最终缓缓抬起头,望着小李,又错开小李望着他身后的碧空如洗,望着前方,还有未来。
痛苦而无望,坚定而决绝。
她就这样活下去了。
她活到了佐助和小樱结婚,活到了小李的儿子进入忍者学校,活到了鸣人成为了第七代火影,活到了新一代的猪鹿蝶长大成人。
她活到了友人们的孙辈出世。
她活到了今天。
距他离开的那年,已过了整整七十年的今天。
思绪浮沉间,倦意翻涌而上。天天不再回忆,把枕头放平,慢慢躺了下来。
她已经87岁了。
在去年参加完小李的葬礼后,村里再没有了熟悉的面孔。她不再出门,身体也每况愈下,呼吸滞涩,五感退化,甚至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在急速消耗着她的生命力。
但缠磨她内心几十年的苦楚,却随着生命力的流失,一点点地在减轻。
她一直都在等待着,等待着这一天。
躺在床上的天天渐渐撑不起自己眼皮。她闭上了眼。
在陷入温暖黑暗的那一秒,她恍惚听到了记忆中少年清润的声音——
“天天。”
*
“天天婆婆我来啦,哥哥也一起来了哦。”
吱呀一声,白胖的小娃娃推开门,屁颠屁颠地跑进来,然后看到了老人一脸安详地躺在床上,双手交叉于腹部,手中还拿着一张老旧的照片。
至此,继去年洛克李离世后,最后一位“木叶十二忍”天天也于家中病逝。享年87岁。
一生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