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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夕阳箫鼓 ...

  •   三月里的阳光披在枝头叽叽喳喳的雏鸟身上,树梢的嫩绿并不浓密,倒是远近深深浅浅的淡白粉红挤挤挨挨的绽放在和煦的春风里。才探头的青草沿着官道两侧蔓延成大片新绿,官道尽头,一个小小的茶摊摆在一棵大树下,蒙尘的暗色旗子上书一个茶字,被江风吹得上下翻飞。茶摊不远处是新安城郊的江边码头,因居于交通要道,颇为繁华热闹。
      天色向晚,寥廓的江面上点点渔舟摇向岸边,不时传来一两声渔歌,悠远宁静。一艘客船在暮色里停泊靠岸,走下三三两两提着行李的旅人,旋即被等候在码头讨生活的人团团围住,这个要介绍旅店,那个要代搬行李,讨价声时高时低。嘈杂声里,一个三十左右的青年男子驻足江边,望着远处夕阳下的浅花碧草炊烟,唇角微扬,平静深邃的眼底透出淡淡的轻松欢喜。男子身上的天青色细棉长衫已经有些泛白,尽染客尘,却难掩温雅,在他身后提着藤箱的随从沉稳干练,恭谨而安静。主仆二人随着众人下船,却无人敢上前纠缠。
      章培言不经意的扫过眼前人群,目光落在一个少年身上,不由微怔。那少年不过十二三岁,穿着一身宽大的粗布衣衫,白嫩的肌肤却如富贵人家的娇儿一般,正坐在茶摊简陋的长凳上,狼吞虎咽的吃着一碗面。
      少年端碗喝尽面汤,抬头便见一小块银子在眼前。章培言递过银子,笑问,“不知可否劳烦小兄弟替我去买两尾新鲜的鳜鱼来,多余的银子算作酬谢。”
      少年低头接过银子,眼底掠过一抹慌乱,又若无其事的抬起头来,脆生生应一声是,转身向江边跑去。

      章培言坐下要了一碗茶,站在他身后的溪山默契的打听起少年来历。
      “这孩子瞧着才十岁吧,是附近渔民家的小子吗?”溪山将铜板放在桌上,漫不经心的询问摊主。
      “十二三岁了吧,家住在新安城里,虽不是渔民家的小子,这挑鱼的本事可厉害了,客官只管放心。这小子办事实在的很。”摊主收了铜板,笑了应道。
      “他平素在您这里干活?”
      “我这么一个小茶摊哪里要得了这么多人。这小子是在这码头帮忙卸货打杂的,只是经常在我这里要一碗素面吃。”
      溪山沉吟了还待再问,便见少年拎着两尾活鱼跑过来,转了眼珠问他们,“公子是只住一晚还是预备多住一些时日?”
      章培言见他神情坦荡,目光中带出两分顽皮狡黠,虽也是想要介绍旅店,却举止大方,没有半分猥琐之气,不由来了兴致,“你怎知我不是本地人?”
      少年笑而不答,晃了晃手中两尾鲜鱼,“这才从江里打上的鱼,趁鲜清蒸了,一餐吃下一整条也是不在话下的。”
      章培言莞尔,“只住一晚如何,小住又如何?”
      “若是只住一晚,我知道有一家客栈,家用虽然寻常,却也干净清爽,是一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若是需要在城中小住,正有一处空着的院落待租,一应用具都是齐全的,租金也好商量。”
      少年见主仆二人似未动心,又道,“眼下天色已晚,临时找住处到底麻烦;要是预备小住,在客栈里费银子不说,也不舒适,可要再找房租却来不及了,只能暂且在客栈将就一晚,哪里有直接租房来得便利。公子放心,院子就在新安城中,距离客栈也不远,若不满意可以即刻另寻他处,若公子觉得尚可入住,随意给些跑腿费就好。”
      少年话音才落,章培言便站起身笑道:“我正想租一个院落,那就有劳小兄弟带路了。”
      少年长舒一口气,冰凉的手心尽是冷汗。他走出两步路回头看向江边,最后一抹霞光落在江面,远山隐隐绰绰,泊在岸边的小舟亮起橘色的灯光。苍苍暮色中,章培言微笑着对身边的随从说了一句话,只这普普通通的长衫,随意的动作,偏有一种清华萧疏,比少年记忆中更添两分温和沉静。身后主仆二人跟了上来,少年自失一笑,打点精神在前带路。是他多心了,本就时隔数年,再加上这一招“以退为进”,章培言想来定不会认出自己了吧。

      租处虽然不大,却也五脏俱全,庭中植有一株榆树,一串串金色榆钱已经缀满枝头。贴墙几丛翠竹,风摇影动。小院且喜简单安静,距离闹市也不甚远。待章培言主仆二人打点整理完毕,夜已经有些深了,溪山将院中茶几上的饭菜收拾干净,又泡了一壶茶来,挑亮几上的烛灯。
      茶是普通的四季春与茉莉,却因搭配得当,入喉萦绕淡淡的暗香。溪山倒了一杯茶递给章培言,不知想起什么,忍俊不禁道:“这小子看着乖巧,也是个顽皮的。”溪山不经意的话隐含两分探究。
      章培言看溪山一眼,淡淡道:“糊弄房东算什么,老师五十寿宴的时候伯信兄带他赴宴,这小子生生把皓儿欺负哭了。”
      皓儿是公子恩师,当朝宰辅李斌同大人的长孙,年仅十七,却已经中了举人。溪山心下微惊,思索片刻,迟疑的问,“公子是说,这孩子是许纶许伯信的幼子?”
      许纶与公子是同年,也曾拜在李相门下,与公子有同门论道之情。因比公子年长许多,又常年赴任在外,与公子相聚的时候并不多,在溪山的印象中,是一位极其本分敦厚的兄长。
      他的幼子,竟敢,竟能把皓儿欺负哭了?
      “既然如此,这孩子今日怎么……”溪山皱眉疑惑的问,却见章培言不置可否的笑笑,“最后一次见面他才九岁,许是没认出我罢。”
      “你明日查访一下,许家在新安城也算有根基,何以伯信兄的幼子会沦落到卖苦力为生的地步。”
      溪山正色应一声是。见公子起身回房间,犹豫了追上两步问道:“公子,您真的预备在此住下吗?您和老爷有两年未见了……”
      章培言足下微滞,摇头笑道:“我此番先斩后奏休假回乡,老爷见了我只怕平添怒气;父亲回京述职,顺路去见祖母也住不上几日,却又何必给他添堵。”
      溪山还欲再言,章培言站在庭阶上转身看他,吩咐道,“明早记得摘些榆钱煮粥喝。”
      溪山微怔,笑了应一声是。
      “杯盘粉粥春光冷,池馆榆钱夜雨新”公子幼时每逢春来,就会带着他爬上枝头吃榆钱,吃得饱了便摘上一捧给祖母煮粥喝,有时檐下滴着雨,门外数杆翠竹碧莹莹一片。说来自公子十来岁随高中状元的老爷离乡入京,回乡的日子真是屈指可数。

      许知奕因为傍晚这一耽搁,回府时天已黑了,长街小巷亮起零星的灯光,他熟门熟路的绕到后院翻墙而入,才骑上墙头便听见一声惊讶的低呼,耳边旋即响起祖母王氏郁怒的喝声,“放肆!”
      许知奕凝神看去,见素日黑黝黝的后院今日竟点上了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文士身着驼色软缎,养护得极好的手指正灵活的把玩腰间的玉髓,早春还寒的天气,男子左手竟还拿着一把精致的竹扇,看他的目光中隐带两分讶然好奇。而祖母与大哥身着八成新的锦缎衣衫,正站在男子身后不远处对自己怒目而视。
      许知奕心念微转,已经猜到来人身份,他利落地跳下墙头,大大方方的躬身道:“杨先生。”
      新安杨家是此地的世家大族,族中子弟皆识诗书,入朝为官者众多。而眼前的男子应是杨家长房次子杨瑞磊,素以风雅闻名,虽然止步于举人,却也是世家子弟,根基匪浅,难怪祖母肯费心思。
      王氏勉强笑一声,解释道:“这孩子是老身庶孙,素来野惯了的,杨先生见笑了。”她说到此处,似是勾起伤心往事,黯然叹息一声,“这孩子自小随商贾出身的生母长大,难免顽皮些。我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不能时时看着他,业儿又总怜他小小年纪失了父母,不舍管教……”说到伤心处,又强自克制般吩咐许知奕,“奕儿,好端端的你穿成这样做什么?别总惦记着刀枪剑戟,这位杨先生可是世家大儒,你应多像他学习才是,还不赶紧赔罪?”
      许知奕唇角扬起一抹嘲讽的笑,才欲开口,便被大哥打断,许知业躬身道:“幼弟无状,杨先生见笑了。天色已晚,入夜风寒,我祖孙有招待不周之处,万望先生海涵。”
      许知业言下已有送客之意,杨瑞磊上前两步扶起许知业,笑道:“无妨,我家庶弟比世侄你的还要顽皮,也只有受罚时能老实片刻。”他口中说着客套话,又正色对王氏躬身,“老夫人支撑家业,教养幼孙,家风可敬。他日若有难处,小侄愿尽绵薄之力。”

      祖孙三人将客人送出门外,王氏看着杨瑞磊的轿子消失在长巷拐角处,方长舒一口气,“业儿,明日起你去杨家附学,定要用心努力,不可辱没家风。”
      “孙儿已经十八了,除了服便可下场,何必去杨家附学?”许知业因素来孝顺祖母,并没有埋怨的意思,只是言下却有几分不解不甘,“那玉章是父亲生前心爱之物,留着总是个念想,就这么赠了人……”
      “你懂什么!”王氏断喝一声,打断许知业的话,又缓和了语气道:“你父亲生前耿直忠厚,官场上私交可用的并不多,我许家虽有家业,根基毕竟太薄。此番附学,你若能借势交好杨家,未来仕途,便是一大助力。”
      王氏说到此处,话中带了两分真心实意的心酸期盼,“若你父亲还在,祖母又何至于此。业儿,咱们这样的家境想要进益,真是需要步步谨慎筹谋,祖母一个老太婆,能助你的委实有限,只盼着你能重振家声了,懂么?”
      许知业听王氏说得心酸,低下头来,又小声劝慰道:“男儿功名自取,君子行事坦荡,何劳祖母这般费心。”
      许知奕站在一旁听闻至此,忍不住噗嗤一笑,旋即懊恼的咬唇。
      王氏这才注意到这个小孙儿,念及许知奕今日在杨瑞磊跟前形状,满心对长孙业儿的无奈化作对许知奕的怒火,冷声喝道:“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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