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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无须启幕 ...

  •   又一次站在这棵柿子树下,望着枝头犹存的一颗红艳艳的火晶柿子,沉甸甸的心情令我无法迈开脚步。我无法想象当初站在这棵树下的张伟,心中盛满了怎样的失望。我打开他寄来的日记和信,那如烟的往事又悄悄聚拢于眼前。
      2月8日雪
      在表姐家,我意外地碰到了穆容。回想有关她的一幕幕,我忍不住记下每一个细节。我想我平静多年的心,已因她而泛起了阵阵涟漪。
      今天雪很大,我到表姐家时已十一点了,把小红灯笼递给两岁的小外甥,我走向了火炕,忽见倚窗而坐的女孩很眼熟,是谁呢?正思索间,表姐说:“这就是穆容,你们俩大概有十年没见面了吧?”
      哦,穆容,就是小我四五岁的远房表妹吗?就是那扎两根羊角辫、老缠我讲故事的黄毛丫头吗?眼前的她十八九岁的样子,秀发如水般披泻,并不十分惊艳,却有一种阳光般明媚的气质。我忽记得母亲说过她已上中专了,说她是校报的记者,说她要采访我。我笑问:“你要采访我?”
      “不可以吗?你在格桑花盛开的西藏当过兵,现在又上军校,肯定有许多故事,能讲几个吗?”穆容说。“军机不可泄露。”我半真半假地说。她抿嘴含笑看着我,像在想法击溃我的防线。饭后,她果然又说:“你们的生活除了机密外,应该还有花絮吧?我可以降低要求,听听花絮也行。”
      “好,”我故意逗她,“你如能闯过三关,问什么都行。”我出了一个谜语:银河渡口。打一城市名。穆容沉吟了一下说天津。
      “有一定道理,算你对吧。”我说。
      “什么叫算对吧,到底对不对?”
      “标准答案是连云港。不过,渡口者,津也,亦称港口。第二道题:某人贩牛,以600元购入,700元卖出;后又以800元购入,900元卖出。问此人是赔是赚?”“赚了100元。”她不假思索地说。
      “不后悔吗?”
      “不……等等,没赔也没赚。”
      “闯关失败。”我宣布。
      “怎么会错呢?”她拿来几根筷子做起了实验。“哦,我明白了,应该是赚了200元。该第三关了吧?”见我不肯通融,她不依不饶:“你是兄,我是妹;你是军,我是民;你是鱼,我是水。水若不深,鱼焉能生机蓬勃?”
      “小鬼头。听好了:人生最重要的是什么?”我问。
      “我认为是实现目标的过程。这可没有标准答案!”她提醒我。
      “我和你见解略有不同。但算你三关都过了。”我做无可奈何状说。
      穆容笑了,那样子很灿烂,又说:“为了避免你的军机泄露给别人,我们出去走走吧。”我欣然随她出门,雪很大,纷纷扬扬的。穆容站在坡上,攀着一株枯槐,凝望着下面的小村。雪花在她面前飞舞,晶莹剔透。她那一袭红风衣,在风雪中,像一株怒放的红梅。她问完了所有的问题,忽然说:“小伟哥,你快来看看这像什么。”她指着一棵柏树。“你看他苍翠的绿叶上覆盖着一层白雪,多像一株象征和平幸福的圣诞树。”我说。
      “又想起军人的职责了吧?可我觉得他更像你——一身绿装,再覆上一层雪。”
      “形似还是神似?”
      “兼而有之啊。”她边答边伸手接住一片片雪花,又笑着跳着去折那翠绿的柏枝,不料脚下一滑,顺坡往下溜去。我一个箭步冲过去拉住了她,看到她脸上飞上一朵红霞,我的心扉忽被推开,一股青春的激流奔涌而出,竟忘了放开她。
      “想什么呢?”她问。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手。“我想起了十几年前你缠我讲故事的情景。那时,你可是个小问号,讲《刻舟求剑》,你问我那过江的人没找到宝剑,那宝剑现在还在江里吗,讲《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你问为什么芝麻能开门呢?当时,我真有些怕你了。”
      “现在还怕吗?”
      “怕呀,不过为了拜读你的大作,还得提供些素材以作交换,对吗?”
      “你们为我演绎了英雄的神话。”她的眼亮得像星星。时间快得惊人,转眼间我就该回家了。舅妈、表姐他们问我什么时候返校,我说后天。穆容站在送行的人后边,没有说话。按礼节她家应给我母亲拜年,不知她是否懂得我那隐秘的渴盼。
      是的,我记起了四年前的事。我没想到出现在我眼前的张伟哥哥已长得如此英爽稳健。在他面前,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一只丑小鸭。我向他提了许多问题,但自己也觉得那问题太简单而幼稚了,可他还是予以机智而幽默的回答。记得我们为“人生最重要的是目标还是过程”辩论时,他说:“其实,这二者是辨证统一的,如果一个人没有目标,他就不可能尽情品尝成功的滋味。每一个有所建树的人,在实现目标的过程中,大都经过酸甜苦辣,经历过得与失的侵扰。尤其是在为自己道路如何走而抉择时,是最痛苦的时刻。至少,这是我的经历,也是我最深刻的感受。”使我感到他的忧郁和深沉,也理解了他的痛苦与坚强。他那伫立风雪中的英姿,那似能洞悉一切的深邃的眼眸,那简洁而生动的话语,甚至沉思时那庄重的姿态,都令我怦然心动。我已不能如儿时那般随意地攀着他的背看他读书写字,他扶住我的一刹那,漫天雪花飞扬,我的心怦然而动,忽然有一种生命如花般绽放的感觉。他把手抽走时我怅然若失。可是,他很快就要走了,于是我决定去他家拜年。走进门就见他正在切菜,姑母接过礼物,他回过头来,冲我笑了。我不大会做饭,于是帮着烧火。姑母张罗着要干这干那,都被他阻拦了。张伟很娴熟地炒菜,偶尔低头看我一眼,我笑道: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他说:“这对我来说还真是小菜一碟。”饭后,我们在他的房间看书。他从抽屉取出一本《女友》递给我,我随手一翻,说我以前看过,便放下了。下午饭后,他说:“我明天就要走了。”我说噢。他说你呢。我说还有十几天。他说你去送我吗。我说我不去。其实我多希望他再如小时侯般命令我:你去送我吧。可他没有。
      黄昏时候,夕阳如火,照在尚未融化的雪上,是那样冷艳。我说我该回去了,他又取出那本《女友》说你带回去看吧。我固执地不要,然后一步一步地走下坡。过了河走到对面的坡上时,看到他站在一棵柿子树下望着我,泪水便滑下面颊。多年以后我才想到那本书中或许有什么暗示吧,可我为什么仅仅因为看过而屡次拒绝呢?我又翻了一页他的日记:
      2月12日晴
      穆容来了。这个执着而聪敏的女孩,就在最不经意的时候,袭入了我内心深锁的港湾。23年来,我第一次感觉到了心中有了一个人的滋味。今天的她不再那般调皮,眉宇间有一丝淡淡的轻愁。《女友》中有一篇文章,介绍的就是我原来服役部队的情况,我毕业后也即将回到那里。我在那篇文章上做了记号,并附上我的心声让她看,可她却拒绝了。她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孩,拒绝了,是芳心有所属,是对我无好感,还是她还太小,才十九岁?我真想对她说:给我们一个互相了解的机会吧。明天去送送我吧。可我知道,若送我上车后,她还要走二十多里的黄土路才能返回,雪消后路泥泞难走,再说,她一个女孩子……唉,算了吧。看着她的倩影消失在冰天雪地里,我忽然被一种巨大的失落感包围。回校后我开始给她写信,写了撕,撕了写,好容易寄出去了却是最辞不达意的那封。没多久收到了回信,短短的,文笔调皮而犀利。但在紧接下来的综合训练途中,我无暇给她写信,也想到了自己可能一厢情愿,再说,她如此浪漫,如此优秀,是一个须用心呵护的女孩,我却因工作而必须远离家园。我能给她幸福吗?
      是的,我记得刚开学就收到了张伟的信,然而,在那潇洒遒劲的笔迹间寻寻觅觅,也没找到半点关于爱的暗示,我也只能将感情隐藏起来,回了一封无关风月的信。后来,便无了他的消息。总是在清风拂过的时候,我便有一种莫名的惆怅。缘起时分,就是缘尽吗?他还会记起我吗——一个痴痴的、把自己隐藏的很深的丑小鸭?
      暑假里的一天,张伟忽然来到我家,我正在做饭,见到他,手竟无端地颤抖起来。他告诉父母说他明天就要回西藏了,我眼一眨,一大颗泪珠掉进饺子里。我不敢再说一句话,怕一说话失态,更怕说出不当的话来。是的,无须说了,什么也无须说了,最美的往往是最短暂的,何必在日后琐碎的柴米油盐中打碎往日的爱情神话?饭后,张伟要走了,一家人都送出来,他回过头,深深地望了我一眼,便匆匆离去。哦,明日,明日便隔天涯,我再也走不过你我相隔的千山万水了。凌风,一路平安,一生平安。离别时刻,张伟在想什么?我迫不及待地继续看他的日记。
      7月20日晴
      我就要离开生我养我的故乡了,心情怎么也平静不下来,是的,我在牵挂着穆容,我无法欺骗自己。还是去最后一次看看她吧。周围依然有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目光。我只能在与舅舅、舅妈说话的间隙,静静地看她做饭。当她那如水的目光漫过我时,我便有种颤栗的感觉,几乎动摇了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我想向她倾诉,想抹去她眉宇间的那缕轻愁,甚至想拥她入怀。可我是一名军人,我只能选择远方。我体会到了咫尺天涯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别了,父母;别了,故乡;别了,容妹。我把关于故乡的记忆和她一起铭刻在心间,又走近了布达拉宫,走进了金戈铁马的生活。七月的哨所已满山绿意,扛起钢枪,高唱军歌,火热的部队生活感染了我。昨天,营长的妻子从四川来探亲,终于翻过了德姆拉山。这是两年来第一个到达哨所的家属。我的美丽可爱的容妹,我在苦寒之地驻守边关,不能留你在千里之外两地相思,别人能给你的会比我的更多。告诉自己多一份军人的果断,少一份儿女情长。
      我打开他的信:“容儿,昨晚我又梦见你了,在梦中,我一直在寻觅你,呼唤你,醒来不觉泪湿枕巾。这么多年来,我始终无法忘记长大后只见过三次的你。为什么我曾经自卑地认为自己不能给你幸福?假如你认为你的小伟哥哥不是一厢情愿,假如你心中尚有位置容我进入,假如四年的迟延还没有酿成一个致命的错误,请你告诉我 —— 那将是我今生最大的幸福。”
      我打开随信递来的那本95年第12期《女友》,查到《西部险途探亲女》那篇文章,上面用笔画了颗心,并写了一句话:“容儿,我在部队的环境甚似文中所述,极其艰苦。有缘重逢才发觉你已真的长大。假如你是一片雪花,是否愿如从前倚在我肩头那般,永远覆上孤寒的翠柏?”我合上信,任自己泪如泉涌。于模糊的泪眼中,张伟,我似看到已是少校的你伫立于漫天风雪中。我知道你母亲是三婆抱养的女儿,我们并没有血缘关系;我知道生命之花曾因你而绽放;我知道我们不曾真的开始;我知道在心灵中曾有过那么多的等待和期盼,而今已是沧海桑田;我知道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我知道……我忽然极世俗极愚蠢极自以为是地记起了张爱玲关于白玫瑰和红玫瑰的哲语——每个人一生中都有两朵玫瑰,一朵白玫瑰,一朵红玫瑰,假如得到了白玫瑰,便一生都想着红玫瑰;假如得到了红玫瑰,便一生想着白玫瑰了。于是,我说了一句让自己终生遗憾的话:“无须启幕”。
      月缺了又圆了,雪落了又融了,弹指之间,又过了四年。今天来到你家,是为了寻觅一个失落了八年的梦。姑母已经过世,姑父已是老态龙钟了,而你,更是远在千里之外。从你家出来,又是黄昏。我俯身在淙淙的小河流水中洗手,却蓦然发现:我丢一颗心,但我却不知道,那颗心是你的还是我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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