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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和贞公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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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是无意触到了某根拉线的皮影,我拖着药碗的手蓦地一颤,满满的药汁尽倾锦被,瞬间绽出一朵玄色玫瑰,渐濡,渐染,渐碎。
      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失态,一瞬不瞬的看着那半窗残月,月光在眼底氤氲,眼神变得模糊不清。他语调微波,带着几分不屑,几分嘲讽:“大清国年纪最轻的亲王,是怎么当上的,你都没兴趣听听吗?”
      我看着他的侧影,仿佛从未认识过他,可是从下颚到颈子的弧度又是如此熟悉,如同每次被他抱着离开时看到的一样,就这么一弯,就弯成一弦月。
      我浅笑,摇了摇头,他依旧没有看我,似乎在逃避我的一切反应。
      他忽然调转神色,匆忙对上我夜露般冷润的眼睛,言语间满是萧冷:“他爱上博果尔的福晋了,大清国的皇帝爱上他亲弟弟的老婆了,你都没有兴趣吗?”他继续道:“他日日招她入宫,他把博果尔遣到关外行兵,做了多少违背祖宗礼法的事情,你都没兴趣知道吗?他不值得你为他这样,他不配……”
      “别说了,求你别说了!”我失声。止不住的浑身颤抖,喉管里像是塞了什么堵物,好像一口气不来,就这么去了。
      手腕软如飞絮,轻飘飘再拿不住这只轻巧的空碗,只觉得手上一空,劈啪声响未落,整个身子已经坠入他坚实有力的怀抱,孩子般的放声大哭,一拳一拳地落在他身上,倾尽所有力量,哪怕力竭人亡,在所不惜。
      我只想活在此刻。
      他紧紧抱着我,如怀抱一张澄心茧纸一般,薄甚卵膜,他仿佛怄气的孩子,明知这样我会更痛,却不肯卸下一分一毫的力气。
      额角冒出许多汗珠子,大大小小的流进眼睛,酸痛难忍,再和着泪水一起滑落,静静的,烛焰轻跳的荜拨声,月桂树上的蝉噪声,入耳即过。
      “对不起……对不起……我是有意的……我不想,真的不想。留下来,让我照顾你。他什么都有,天下都是他的,我只想要你……”
      夜未央,不如死去,不如死去。

      暮云收尽,玉盘高挂。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
      “兔儿爷,跳跳跳,嫦娥姐姐天上笑,摆果饼,烧线香,看看嫦娥和吴刚,宝塔灯,花下藕,藕丝连连长相守……”孩童们的欢声笑语窸窸窣窣透过窗棂,字字句句那样熟悉,那是什么时候,我总缠着哥哥要兔儿爷,他从来都只烧一个,拿来逗我,让我央他,求他。那又是什么时候,我同哥哥挑着羊角灯,抱着兔儿爷,唱着月儿谣……
      “小姐,你瞧!这是孙公子自己儿烧的兔儿爷,蓉逸还给他穿了金甲红袍子,咱们叫上宝儿,翠儿,带上上个月中元节没放的荷叶灯,到澄河边玩去!”蓉逸推门进来,举着个尺余高的兔儿爷,高兴地说道。
      手下一停,反倒觉得酸痛。他总是瞎费劲,我是从来都不会去的。
      “小姐,你过去不是年年都吵着要,”她顿了顿,自打那次她说哥哥去了后再也没提过哥哥,一次都没有,我们各自默契避讳。她继续笑言:“要一只兔儿爷吗?”
      撩起手下那张蝉翼宣,随手扔进火盆。画了一整天,怎么都画不好,这张太过沉静。他说过,若画梅,苔须垂于枝间,或长数寸,风至,绿丝丝飘飘可玩。他素爱画梅。
      “啪”。又落一张,这张配色极差。一股燎焦味儿弥散开来,烟雾袅绕。盆里的木炭忽然爆了个火花,极亮的一瞬,就黯下来了,留下半张蝉翼逐渐熄灭。
      我又抽了张绵连宣,这种纸张成色极好,添了墨汁,正欲下笔,抬头道:“去添些炭。”
      蓉逸面露难色,语气微急:“如今正值三伏,炭火原本就伤身,小姐还是……”
      我轻拢宽袖下笔点墨,淡淡道:“去。”
      她不再推辞,悄声闭了门。
      炭火旺多了,燃出火苗比烛火亮得多,我索性把火盆拿到梨花案上,四周明如白昼。
      “蓉逸,你记不记得有几簇梅在左,有几簇梅在右呢?”我揉了揉额角,指尖微凉,不知是畏热还是心急,额上沁出了点点白汗。蓉逸低头看着,不发一言。
      我摇头叹息道:“你瞧我这记性,你又没见过!桃杏儿,桃杏儿!”
      “小姐!”她猛地抱住我,呜咽良久,才哑出声来:“你何苦呢!公子的死,蓉逸绝不比小姐好受,即便还有他,小姐总该更个念想,也不至日日如此!”

      一阵纷繁杂沓的脚步声划破沉寂聊赖的夜,蓉逸紧紧抓住我的手。
      “你给我让开!”声音尖厉刺耳。
      “夫人!请留步!少爷今日远行,夫人有事请改日再来!”管家老吴的声音相比之下弱了很多。
      “狗奴才,别挡路!我家夫人找的是格格,不是什么少爷!”
      “少爷不在,老奴不敢放各位擅入!”话音未落,只听老吴“呜”的一声,接着又是硬物撞击墙面的钝响,老吴显然被人跺了一脚。
      “滚!”
      我携着蓉逸起身,桃杏儿慌慌张张跑进来,道:“是苏嬷嬷。”
      话音未落,一袭兰色风帽风褂已经移至房里,她边褪下风帽边道:“你们都下去,留格格一人即可。”
      蓉逸松开我的手时,轻轻捏了捏,转身先离开,桃杏儿闭门时候,正对着我的眼睛:“格格答应公子的,格格需记得。”那个眼神,我始终记得,没有一丁点温度,带着警示的强硬,生生的冷。
      “苏妈妈!”我低声叫着,压抑许久的苦楚瞬间喷发,只有在她面前,我不愿意掩饰。
      她怔了神儿,面容一时恍惚,微微地伸了伸手臂,我迎面扑了进去。
      “我对不住睿王,更有愧于孔王,他临终的交代我做不到……我害了你,孩子,我以为你会恨苏妈妈,我以为再也见不到贞儿……”她哽咽地再也说不下去。我缩在她怀里,就像小时候每次受了委屈一样,眼泪决堤。她依旧轻轻拍打着我的肩背,馨柔的气息漫过耳畔,好像时间从来都没有走。
      良久,一阵一阵的瑞脑沉香缓缓绕绕进了鼻子,这不是她惯有的味道。
      她猝地推开我,跪在我面前:“贞儿,苏妈妈求你,跟我回宫。我今天就算把老脸都弃了,请你跟我回宫。格格不行了,自你走后,她身子就大不安好,她放不下你,求你跟我进宫!”
      淡荡秋光,兰桡桂棹,一夕风月,踏碎琼瑶!

      时隔一年,慈宁宫的琉璃瓦更明更亮,映着月色清冷,折出了一片朦胧的晕彩,隔着凹凸起伏分崩离析成了细小碎银,仿若是掉在瓦片上颗颗星子,灵动闪耀。
      我吁了一口气,斜身半跪在太后凤榻下面,静静看着碧绉帐里那张依然年轻俊俏的脸,受得岁月如此多的眷顾,才不曾留下任何痕迹。也许是因为点了烛,帐内映出晕黄的光来,衬着她的脸也是焦黄如蜡。她瘦了,颧骨更显突出,宽宽的下颚也变得尖削,那对一直弯弯的眉此刻却别扭的拧在一起。嘴角不断抽搐,仿似梦呓。
      “福临,原谅额娘!福临!福临!”她高声喊着,眉也跟着舒展。双手扯住胸前的衣服,嘴巴咕哝着,再也听不到声音。
      苏妈妈越过我,撩开帐子,扶起太后,仔细抚着她的胸口:“格格,格格,醒醒!您魇着了!”她蓦地一睁眼,眼仁儿大的骇人,兴许还是因为瘦,我从未见过她如此惊慌失措的样子。
      她迟疑了一下,缓缓伸出手来。一时间,过往种种翻涌而来,只觉得五味陈杂,心思冗乱。手指轻微一动,忽觉一紧,已经让她完全攥住了。她默默将我揽入怀中,轻声抽泣,眼泪簌簌落下,沁润了我的额。
      “是我的错,报应来了。贞儿走了,福临也走了,博果尔死了,太妃疯了……我造的孽,让我一个人担……”她推开我搀着她的手臂,踉跄瘫倒在地,指着天的手指战抖不停:“老天爷,你能拿走的我都给你!求你放过孩子们吧!求你,放过孩子们!”

      顺治十三年八月乙丑,皇太后收定南王孔有德遗孀孔四贞为义女,封和硕和贞公主,以飨天下满汉一家。斋戒三日,天坛祭祖,地坛祈福。
      那日,我身穿赤金累丝八团金龙天绒袍,手持万福碗禄万寿万喜荣献如意,用着我今生最华丽的姿势,独自坐在高高的镏金云旌鸾车里,金黄素纱侍风飘扬,柔润面颊无息。福临纵马鸾前,卤簿扈从鸾侧,黎民山呼万岁千岁。
      依稀记得儿时,柳絮儿兴奋告诉我,皇帝哥哥大婚仪仗可热闹了,金銮车,银卤簿。要去天坛祭拜祖先,再去地坛祈求风雨。
      我又回来了,我看不见他,他亦不会回头看我,一切,就这么过去了。
      相见争如不见,相见争如不见……
      红雨看尽,此情总茫茫,不关离别。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和贞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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