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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坤宁宫读《漱玉词》 ...

  •   晚间,慈宁宫东配殿的东梢间里,刚刚送走了意犹未尽的柳絮儿,答应了她搬回来后天天跟我睡一张床,她才依依离去,心中感动颇深,进宫第一天,方能遇到这搬知己,老天待我不薄。
      桃杏儿和小三九这两日辛苦,昨儿个才把临时住地收拾妥了,今儿个又搬来这里,他俩又重新来做一次,我看差不多了,就打发他们下去吃东西休息了,晚膳倒是跟老佛爷一起吃的,膳桌上过分拘谨,没吃着什么,也不是很饿,趴在书桌上写写画画。新房间很合我意,的确素雅清净,少了那些浓妆艳抹的朱红明黄,小家碧玉一般的净土惟斯是之。
      “好一个‘相逢何必曾相识’!这莫不是说我的吧?”是乱写乱画的太专注,还是来者故意轻手轻脚要吓我一跳呢,不得而知。
      “贞儿给皇上请安!”那些纸张被我随手一收,丢在地上,极不好意思转过身来。福临双手背后,饶有兴致的看着我。
      “你慌慌张张做什么,又没写什么见不得人的?”他还在一边浅笑,想来刚才没有写什么,这样反而让他误会,赶紧蹲下准备捡起来,他还是笑,我真是不知道到底捡好还是不捡好,他越笑,我越出错,觉得自己笨拙的像个孩子。
      “早前儿不是说晚上来看你吗,怎么吃惊成这样?”原来,前头在承乾宫他是说晚上来看我,我恍惚了,还以为他是跟柳絮儿说话。
      “哦,今儿个事情特别多,走过场似的,我竟把这事忘记了。奴婢该死~”我学着小宫女的样子嘲他咂咂嘴,他扑哧一下笑了,点了一下我的脑门儿:“你怎么学成跟絮儿一个样儿,多大了,还这么调皮。我刚从她那边过来,让我带话说明儿个一早就过来找你,这才认识一天,竟分不开了!哈哈!”他一点不避嫌,撩起袍子下摆就径自坐在我的秀榻上,我可是还没睡过呢,被他抢了先。“我就说你那‘相逢何必曾相识’不是说我的,我可没有这么自作多情哦!”
      这脸红啊,管也管不住,遮恐怕也找不到东西遮了,还好他以为我是写柳絮儿的,否则,我只有汗颜了。看到床头放着包桂花烘青,想起我一直用来熏帐子的这种茶叶,喝起来也甚是好喝,就跟福临说:
      “皇上今天有空,贞儿泡了从桂林带来的桂花烘青给皇上尝尝可好?”
      “不了,改天吧,你给我留着,我说话还要回前朝看折子。我来就是想跟你说,明儿个孔将军和福晋们下葬,墓址就选在你家原在京师的王府,辟了一个幽静的园子,你觉着好吗?”他试探的问我。才发现今天一天都没想那些伤心难过的事情,真是奇迹,也许父亲母亲不愿看到贞儿难过,才派来那么多对贞儿好的人来守护贞儿吧:“父亲母亲地下有知,也能瞑目了,贞儿替他们谢过皇上!”
      “将军是我大清忠臣,贞儿不必多礼。我先回去了,不许再多想了。”他扶了扶我的肩,轻声说道。我送他到殿外,他转身:“对了,皇后让你教她诗词,可是真的?”
      “皇后娘娘让贞儿有空跟她一起念念诗词,算不上教。”
      “你若不愿,告诉我,我帮你回了皇额娘。”
      “贞儿刚进宫,一个人也怪腻歪,陪着娘娘写写字看看书,自己也解闷了,多好。”
      “她若待你不好,千万别瞒着我。”
      “皇上说什么呢,娘娘心善,愿意贞儿烦扰着,贞儿感激不尽呢。”
      他没再说话,我看着他的眸子,如湛湛秋水又灼灼的烧人,赶紧低下头,他耸了耸眉尖,这一笑犹如天上如钩新月,待我抬头,他已经消失在慈宁宫的大花园里了。

      是日,我作为孔氏遗孤身着素服只身站在在朝堂上接受皇上各般赏赐,福临赐父亲谥“武壮”,令朝廷官员轮流为其守灵,并设醮诵经十八昼夜。我抱着父亲骨灰从紫禁城正门午门出去,朝廷三品以上官员俱要毕恭毕敬在午门外面给父亲送行。王府已经跟几年前不一样了,俨然完全变成了一个陵园,葬的都是桂林那场浩劫里丧生的人们,最里面一个环山靠水的僻静地,上书“定南武壮王祠”,便是父母的墓地了。一套套礼节都做完后,只能跪在父母墓边说一些冠冕的话语,身边里外三层的人,一句体己的知心话儿也不能说。我在王府守灵十八昼夜,期间也远远看见延龄哥,他行色匆匆,也没说上一句话,其实我知道,定南王藩种种琐碎都是他再替我张罗。

      回宫休息几日,柳絮儿每日过来“打扰”,日子过得清闲不烦恼。昨日,在太后寝宫看到前来请安的皇后娘娘,忽然想起答应她的事情,决定今儿个起个大早,去坤宁宫请安。
      虽已深秋,坤宁宫东暖阁内温暖如春,玫瑰红套蓝玻璃缠枝花蝶薰炉溜着一圈金边站在影壁一边,里面大朵大朵的红螺炭火与头顶悬着佩玉流苏的金红色双喜宫灯遥相呼应,西门里和东门外的木影壁内外,都饰以金漆双喜大字,整个阁子还似福临大婚时的一派喜庆。这宫里唯一的不同,少了几分朱红,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耀眼金红,极尽奢华。满地的金星翡翠桃式花插插满了这一季的金黄月桂,桂香本应独占三秋压群芳,只是熏炉里不知燃了什么奇香,桂香竟一点也不能弥漫,全是熏香醉人。
      紫漆描金山水榻上,皇后懒洋洋的倚在一侧,身边笔笔的坐着一个身着素白底儿粉色碎花家常袍子的人儿,胸前的围巾虽是镶过金线的,还是过分的朴素,苍白的脸看不到一点血色,再好看的人儿,看起来病怏怏的,也叫人不大舒服。
      “贞儿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站起来拉着我的手介绍这个女子:“这是安郡王福晋,你们还没见过吧?”我顿了下:“贞儿给福晋请安,福晋吉祥!”她睁大眼睛惊喜地看了看我:“这就是贞格格儿吗,听爷说起过,今日难得一见啊。”我讪讪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娘娘,格格,臣妾不打扰你们看书,先回了,改日进宫再来同格格儿说说话儿。”她把帕子抽出正要跪安,皇后怜惜的看着她:“你且回去把身子给我养好了,身子不妥不许再进宫看我!”安郡王福晋眼中闪烁晶莹,谢了恩,宫女搀着离开了。原来,这就是这个女子,单薄清透,任谁看了都想去保护她,对她,是同情还是嫉妒?可以肯定的是很羡慕她能天天陪伴岳乐身边,而我,只能远远看着。
      “娘娘,福晋身体不好吗?”我吹开龙纹金盖碗里的茶叶,龙井的味道太重,我并不喜欢。
      “她落了三次胎了,我次次劝她,只要王爷心里有她,生不生小阿哥,没人会在意,就是喜欢,过别人一个孩子,谁敢说个不字?”她轻叹一口气,“我同她是表亲,一起从科尔沁嫁过来,她自小身子就不好,姐妹中就数她一根筋,说是欠着王爷的,心里不安,拼死也要给王爷留个小阿哥,凭她这身子,让谁看了不心痛呢?”她用帕子沾了沾眼角。后来的话我全没听进去,脑子里转悠的都是那句“只要心里有她”,他心里唯有她,我又如何自处呢?
      “不说了,说出来又都变成眼泪了,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强求不来的。”我看着她,点了点头。“娘娘,您这里都有谁的诗词呢?”我努力整理思绪,方才想起自己来坤宁宫请安的目的。“在书房呢,你随我来吧。”我跟在她身后,来到寝宫最东面一间,上悬金红色“逸斋”二字,看得出是福临的字,她指着这块匾额问我:“你猜猜皇上原本要写什么?”我笑着摇摇头。“他本来要取名‘抑斋’,你说说谁把自己屋子的书房叫成这名字,听着就不舒服。”她不以为然。也许这就是她跟福临走不到一起的根本吧,她不懂他。‘抑斋’二字多好,人生在世,惟‘抑’字最好,说的简单用的最难。
      “皇上有时会在这里看看诗词,所以也时常带来些以备临时之需。”她手指着纱橱中间最顺手的一层:“喏,都在这里了。”我走过去,随便拿出一本,竟是自己喜欢的《漱玉词》,书面用来装裱的素色绫绢皱了,我顺手抽了帕子拂去绢面上的浮尘,福临多久没来看书了,或者可以说,福临多久没来过了,越发的心疼面前的女子,为了等到福临再次坐在这书桌前看书时,她也能在陪在身侧,不时说出自己的见解,为了与自己夫君配成才子佳人,身为皇后竟然坐下来愿意跟我学习,她怀抱的到底是怎样的爱呢,又是什么使得他们貌合神离呢,或者,只是我想多了。
      “娘娘咱们来读李易安的词吧,她是我顶喜欢的一个词人呢!”我也坐下来,把书摆在她面前,她看了看:“就是那个北宋的女词人吗,皇上也说好呢,就读她吧。”我随便打开一页,轻声念道:“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有人来,袜划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这首是易安居士的《点绛唇》,写的甚好。”她低声跟着吟了一遍,面上竟闪出遮不住的笑意:“确是写的极好,竟让人感同身受,忍不住都会笑出来呢,贞格格儿给我细讲讲吧。”我会心笑笑:“您看着上片,词人只取了姑娘荡罢秋千这一刹那的景象,咱们就能想象出罗衣轻飏的姑娘坐在秋千上那燕子般的灵动可爱,最妙是在‘慵整’二字,竟一下子把女儿的娇憨也画出来了呢!”皇后认真听着:“正是,正是,我也是觉得这两字甚好,上片以静写动,甚好!”赞叹身边女子的聪慧,只是稍稍一点便能无师自通。手指轻轻滑到下片:“这姑娘乍见来客,来不及整理衣装,匆忙惶遽离去,仅此一句,就把姑娘怕见又想见,想见又不敢见的微妙心思刻画出来,最最妙在最后一句‘倚门回首,’……”“最是这一回眸间,有无尽娇羞、无尽可人之态啊!”这洪亮悦耳的男声,不是福临是谁。猛一抬眼,刚巧碰上他狡黠的目光,心中脸上满是赞叹,他如何能够把我的想法说的就这么完美无瑕呢?
      “臣妾恭请圣安,皇上吉祥!”看见皇后行礼,赶紧跟着服了服身子。再看看皇后,已然变了个人,眉目间多了好几许绵绵欣喜,我看着自是高兴。杵在这里显然已经不合时宜,我该溜之大吉了!“娘娘,今天咱们就看到这里吧,贞儿多有打扰,娘娘别腻烦才是啊!贞儿先告退了!”打算行个礼就打道回府,帕子还没抽出来,就被福临毫不客气的打断,笑容满面的说:“看来是我来的不是时候了,前朝事情刚完,就是过来看看你们学的怎么样,可巧还是给我打扰了,你们慢慢学,我先回去了。”说着,又大步流星的跨出书斋,还不忘叮嘱我:“好好教,有重赏!”回头再看皇后的脸,失落,大喜大悲不过如此。此时的她面上露出了与这个年龄不相符的严肃:“我乏了,今儿就到这吧,你也回吧。”不容分说,只得躬身跪安。
      走在坤宁宫院子里用大小鹅卵石嵌就的有精美纹样的石径上,伴随着一阵玉器碎裂的巨响,传来皇后尖利的声音:“皇上来了,为什么不报!为什么!”。过了季节,院子里牡丹芍药都已谢成残枝枯叶,只有几颗高耸入云的松柏在诉说这宫殿的肃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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