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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水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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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淮月离去的白子画没有阻拦,他的思绪还沉浸在那人方才的话中。
她所说的,自己并非没有想到过。
生死轮回,循环往复,本是不可悍动的天道法则。
乐萱想要救他的性命,就是逆天道而为之,其中需要牺牲的,恐非常人所能承受。那三世还魂花,他虽不知道是什么,但能解卜元鼎之毒绝非寻常药草,为了得到它,乐萱所付出的绝不会少。
只是,他潜意识里一直阻止自己去细想,因为以乐萱的性子,真有什么,她绝不会如实相告,而他不愿逼迫,这是他对她的信任和尊重。
但方才那人既然明明白白说出了这件事,白子画眼中闪过一抹坚定,他就不会再放纵。逃避不是他的行事,他会去探究真相,以其他途径。
白子画回到长留,先去告知了摩严一声,便回到绝情殿。
站在露风石上,看着太阳开始渐渐从海平面上升起,细细思索起来。
他对长留所收藏的古老典籍知之甚详,但从未看到过三世还魂花的记载,乐萱定是通过别的途径得知此花的。而除了长留,能让她自由行事的也就只有作为她故乡的雪域了,乐萱当日也的确说过她要回去一趟。
对雪域,他并无了解,无法推断,但有一个人肯定知道。轻轻叹息一声,看来,他也该回去一趟了,久违的故乡,那个曾经以为再也不会回去的地方。
“二师兄,你消耗不少,该好生休息。”身后传来的轻灵的话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没有回头,只淡淡道:“无妨。”乐萱走到白子画身旁,与他一道俯视着大地,“师兄似乎有心事?”
白子画反问,“你不也一样吗?”面色是一贯的清冷淡漠,语气平静。
乐萱心中突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总觉得有什么事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回长留的路上发生什么了吗?”试探着问道。
“碰上淮月罢了。”白子画漫不经心。
乐萱微微蹙眉,语气带上了些凝重,“这次的事果然跟她有关吗?确切说,果然有人借她的手操纵这一切么?”
“敌在暗,我们在明,能做的只有静观其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白子画淡淡叹息,顿了下,“我有事要出去几天,长留这边你注意些,也帮我看着点小骨,不要让她闯祸。”
乐萱愣了下,并不追问,只应声道:“我知道了,你放心就是。多事之秋,你在外也万万小心。”白子画侧头去看乐萱,她嘴角挂着浅淡的笑意,如往常的温婉。恍然想起,乐萱从来便是如此,淡然柔和,内里的坚韧却不逊于任何人。
水域,这是白子画的故乡,但从他上长留那刻,就再未想过回来。
白子画站在云端静静凝视着久别的故土,神色复杂。
雪域是被冰雪覆盖的世界,水域则是被水所包围的世界。
从他记事起,便生活在水的润泽中,犹记得母亲闲时最爱的便是浸在水里用竹笛吹着同一首曲子——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曲子本身清丽婉转,却总被母亲吹得愁思渺远,就像一片冰心本该贮以玉壶,却不慎倾入河流,只能看着它随波而逝,归于大海。
他那时其实并不明白母亲为何会那般钟爱那一曲,直到那一天,让幼小的他的小小世界崩毁的一天。
轻轻叹息,从云上落下,没有什么不会被时间改变,他早已不是当日那个只能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的无力孩童,千余载的岁月已经抹平了曾经的彻骨伤痛。如今的他,能够完完全全理解父亲的选择,同时也能体会到那波澜不惊,不容辩驳之下掩藏的心伤。
水域是由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湖泊连接而成的,每个湖泊上都有一座山庄坐落在湖心中央,山庄常年被结界环绕覆盖,在常人看来,不过是普通湖泊罢了。
凭着记忆走到一个很大的湖泊边,天气爽朗,湖上波平如镜,天光水色相映,空中云层静默,目光扫去只觉浑然一体,恍若遗世穹宇。
白子画手指轻捻,口念两句法诀,然后将手指一弹,两星光点便飘飘忽忽地往湖中心飞去。施法完毕,他负手看光点直奔湖心,绕着湖心一处区域徘徊。
不多时,一座房屋出现了在中央,白子画凌空飞跃,脚尖点在湖面,一个闪身便落在了山庄外,那里正有人在等着他,“你来了。”神色淡然不见丝毫惊诧。
“苍逸长老,子画叨扰了。”白子画施礼道。
苍逸慈爱一笑,“何必这么客气,昔年我与你父母也算得知交,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何况我说过你有疑问尽可以来找我。”
说着话,两人一道向庄内走去,踏过曲折繁复的回廊,周遭景致几乎可以称得上移步换景。错落有致的假山在花树的掩映下只露出一侧景观,若要看全貌,则需绕过回廊,再从相连的一方石桥上穿到对面,真有几分“横看成岭侧成峰”之感。
虽是临近冬日,因着结界的护持,山庄之内却依然花团锦簇,加之其内建筑精巧,丹楹刻桷,着实一派春光盛景。
书房之中,苍逸走到书桌旁将桌上竹简叠放至旁,而在他整理案台的间隙,白子画站在原地略微打量,案台上放着香炉,四周墙上挂着几幅山水墨画以点缀,极为清淡雅致。他上次来这里,尚是孩童,时间过去太久,记忆已经不甚清晰。苍逸抬起头后,见白子画未坐,手指向一旁椅子,抬手间衣袖于空中微扬,“子画,坐吧!不用拘束。”
白子画微微一笑,坐于椅上,“多年未至,长老这儿愈发雅致了。”
“是你不记得了,这是之前若宁弄得,也就只有她有这兴趣,我从来没动过。”苍逸回道。白子画神色一僵,静谧的气息弥漫开来,良久,方低声道:“何必?”
苍逸静静凝视白子画许久,长叹了声,“按说,修仙之人不该有执念,但终是放不下,若宁所留下的就只有这点东西了。”微微带着嘲讽的语气。
白子画嘴角溢出一抹苦笑,“有您这个知己,母亲三生有幸。”
苍逸摇头,“你说反了,能遇到若宁,是我之幸。温柔淡雅如初春第一场海棠花雨,她是我平生见过的最美好的女子,只可惜命运弄人,从一开始便注定了结局。”
“母亲最后说,她的一生,恨却不悔,情愿却难能心甘,但不管前尘如何,之后奈何一过,前尘尽散,剩下的是非对错,七情六欲,爱恨情仇已是多余之物,她终于可以全部放下。”白子画轻声道。
苍逸怔了怔,“若宁终究是若宁,这话也就只有如她般淡然洒脱之人才说得出来。”不再纠缠于这个话题,“你来找我,当不是为了闲聊吧!”
白子画也不想再多提旧事,顺势道,“我是想问问长老关于雪域的事。”
苍逸眼中全是了然,“为了乐萱上仙?”
白子画坦然点头,“嗯,我想弄清楚一些事情。”
苍逸紧紧盯着白子画,“也许由我问是逾越了,但算起来我也是你长辈,曾答应过你母亲在能力范围内会尽量照拂于你,有些话忍不住说上一说。”
白子画起身躬身一礼,举手投足间皆是对长者的尊敬,“长老此话言重了,子画万万不敢当,您有问题直接问便是。”
“乐萱上仙对你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白子画怔了下,不假思索道:“她是我师妹,也是知己。”
“仅仅如此吗?子画,你的容貌像若宁,但个性更多像瑾瑜。若是乐萱上仙仅仅只是你的师妹和知己,你绝不可能这么上心。”苍逸的眼神锐利。
白子画僵了下,“我承认我在乎乐萱,她对我来说,是唯一的知己,是最好的挚交,最信任的人。”声音里有了些强辩的意味,这理由连他自己也说服不了。
苍逸叹息了声,语重心长道,“子画,我知道你的位置有很多的身不由己,但我还是希望你能看清楚自己的心意,不要步瑾瑜的后尘,到最后徒留无法弥补的伤痛和遗憾。”苍逸是若宁和瑾瑜共同的好友,是他们由始至终的见证,他也亲眼看到了瑾瑜最后的悔恨。
子画沉默许久,方道:“谢谢您的提醒。”
苍逸见状也不再多言,开始说起正事,“雪域和水域,其实颇有渊源。你离开这里的时候尚小,又恰逢变故,没能来得及知道这里的秘密。”
子画微微带上些疑惑,“秘密?”
苍逸点头,神色是一贯的淡然平和,细细解释道,“我们水域白氏一族是昔日神界水清上神和司花神女的后裔;雪域楚氏一族是云宁天女和雪清上神的后裔。两族都是神之后裔,皆是少数人天赋灵力,术法传承上亦颇为相似,故而那日我才能一下子说出乐萱上仙的来历。”话语中提到几位上神时尊崇之情溢于言表。
白子画有一瞬的怔愣,随即恢复了平淡,“原来如此。那长老知道三世还魂花吗?”
“不知,子画为何有此一问?”
白子画遂将自己中毒的事以及心中的顾虑一一道来,苍逸听了后,思索良久,“我虽没听说过这花,不过能有如此神效,十之八九与昔日的司药神女有关。”
“司药神女?”有了线索,白子画忙追问。
“族志中只有粗略记载,司药神女的医术昔日名满六界,无人可与之相较,而云宁天女,司花神女和司药神女关系极好,更多的我也不知道了。”
白子画若有所思,苍逸想了想,又道:“你若实在担心,何不去找瑾瑜占卜一下,他的占卜之术在族中一向无人能出其右。”
白子画身子僵住了,许久才勉强道:“自那件事后,父亲卸下族长一职,闭门不出,不是不许人打扰么?”
“话虽如此,但你是他和若宁唯一的孩子,他不会无动于衷。”顿了下,“子画,你逃避得够久了,终究是要面对的。我相信,直到最后,若宁对瑾瑜也许有怨,但绝不会有恨,因为她一向是最懂他的人。”
白子画阖上眼眸,放任自己沉浸在那刻骨的回忆里,“长老多虑了,我并非因为对父亲有恨而不去见他。在那样的情况下,父亲的选择没有错。”睁开眼,眼中一片清明,“我只是不想父亲看到我难过。”
“倒是我想多了。子画,去吧!你既回到族地,去拜见父亲也是你身为人子的义务。”苍逸满含着欣慰。
白子画细细思忖了许久,方点头,“长老说的甚是,我会过去的。”
白子画毫无阻碍地穿过强大的结界,踏进久违的家的时候,瑾瑜正在窗边看着院里盛开的萱草,感觉到自家独子进来,也没有转过视线,“你来了。”语气淡漠,如冰封的河面没有一丝涟漪。
白子画恭敬施礼,“子画见过父亲。”
“不必如此。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来是有何事?”瑾瑜懒得寒暄,直接道。
听白子画解释完来意,瑾瑜终于转回身,面对这自家儿子,想说什么还是没有开口,用深邃的眼神注视着他,眼中有白子画看不透的复杂。
他沉默着走向一间屋子,白子画静静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父子间丝毫没有久别重逢的欣喜,有的只是抹不去的疏离和距离感。
父亲是冷淡的人,只有在看着母亲时才会稍稍温缓些,露出一丝柔和和笑意,也只有遇到母亲的事时才会被激起情绪。所以,他直到今天,都不明白,父亲和母亲为何会走到那步。不过,这与他无关,身为人子,他没有资格对父母品头论足,也无权干涉他们的事。
约莫几个时辰后,白子画离开了水域,面色一如既往的平静,没有丝毫的异常。
回到绝情殿,乐萱正在专注地手把手指导幽若剑法,白子画微微勾了唇角,敛去气息看着那个人忙碌的背影。
已过了一刻有余,她仍是没有发觉自己的到来。
乐萱全神贯注的时候,模样是很迷人的。仿佛隔绝了一切纷扰独立于世,又仿佛容纳世间万物于心怀之间。见到她这般样子,再晦暗的心绪也会云开雾散。
白子画仔细打量着与她一同长大的师妹,便有了要满溢而出的骄傲。
不,不止如此。白子画挑眉,视线随着乐萱翩翻的衣袖在空中勾出曲度。对于这人……萦绕在心头,到底有化不开的恼意。
他理解她的做法,若调换立场,他也会那样做,然而,他无法接受。
她与他在幼时相遇,那时他护着她,她缠着他;
后来,她渐渐长大,不再是被他护着的孩童,而是能与他并肩携行的优秀女子。
这么多年,是她一直陪伴着他,一起看尽花开花落,看遍云卷云舒,她是他千余载生命里最珍贵的温暖。当日不周山下他没有选择,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在自己面前,这一次他绝不会再重蹈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