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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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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千叶长生和泰阿上的银杏叶像活了一样,每闪过一道光便有血如泉喷涌,所过之处累累尸骨。衣衫沾染上大片大片的殷红,青年呼吸在血腥之中,冷峻的眉眼被泰阿映照得更似寒冰。敌人被拦腰斩断,他却看都不看一眼,便继续挥剑向敌,惊得狼牙兵皆不敢靠近这位死神。
“是无忌营的兄弟!”“无忌营的兄弟回来了!”“杀死狼牙贼子!为死去的兄弟报仇!”
马蹄声如海啸般涌来,金器破空的风声阵阵入耳,狼牙兵像受到刺激似地往后撤,叶景听到后方的喧闹回过头,骑兵为首的人赫然有着一张熟悉的面容!
是赵疏昀!赵疏昀!赵疏昀!叶景愣在原地不合时宜地失了神,本来沉寂在一潭死水中的心脏忽然激烈地跳动,仿佛想要挣脱束缚蹦出水面。刚才还畏惧不前的几个狼牙士兵逮住空档,趁他愣住的瞬间,提起砍刀一跃而上!
“小心——”一击战八方,烈焰般的长枪割开那几人的喉咙,一枪便抡飞他们的身体。“别发呆!”赵疏昀吼了一句,把叶景的魂拽了回来。
现在的确不是时候,叶景感谢地朝他点了点头,提剑便跟着赵疏昀深入敌腹。
这一仗,从天光破晓一直打到夕阳沉水,把最后一处狼牙精细营都打垮,狼牙统领被俘,余下的一小波狼牙军队慌不择路地往北面逃。惨遭战火蹂躏的土地终于又归于平安。众人帮忙救助伤者,安葬死去的战士。许多活下来的天策士兵跪在地上,捧起被火焰舔舐过的焦土,一边亲吻一边落泪。
叶景之前拼得太狠,难免也受了一点伤,幸好伤口不深,简单地上药包扎便止住了血。万花弟子叮嘱了几句,便离开去照料别的伤员,叶景也不好意思受点小伤就占人家一块躺卧的草席,挪了位置随便找了一块干净的墙靠着,望着逐渐深沉的天空,终于露出了隐蔽一年半载的明月与星辰。
“哎,原来你躲到这儿。”被人拍了拍肩膀提醒,叶景才稍微回过神,“有人找你呢。”
他听闻便抬起头,赵疏昀宽厚的身影映在他眸中。叶景愣了一下,便想也不想地扑了上去,力道之大连赵疏昀都不禁踉跄了一下。
“我以为……你死了……”叶景紧紧地抱住赵疏昀,把脸埋在他肩窝里,声音被闷得有些模糊。
赵疏昀得知叶景去了洛阳,还是几近半年之前的事情,当时正好碰上跟随朔方军的叶君琰。他没有想到叶景会一个人跑去洛阳找他,担心他遇上训练有素的狼牙军,寡不敌众遭遇闪失,只恨不得立马快马加鞭赶往战乱的洛阳。但他终究首先是军人,然后才是赵疏昀,临行前李尧的托付和大唐子民的身份,容不得他离队。除了等待,剩下唯有祈祷。
“我问了很多人……都没有你的消息……战乱本来失踪战死的…人就很多……李尧将军…都为国捐躯……我想你大约……大约也是……”
他也害怕,害怕战事结束再过去,已经找不到那个叫叶景的人,偶尔会做噩梦,梦到被狼牙围困的叶景,等他愤怒地想冲上前时便惊醒过来,四肢发软,心跳得像脱缰之马。
“我想……多杀几个狼牙狗贼……还能给你报仇……”
他只要遇上狼牙兵,也是不要命地冲上去,用最狠的方式了结对方性命。如果叶景真的有三长两短,就算是战事结束,他也一定会偷潜入范阳,能杀几个杀几个,真要死了也无所谓了。
“我一辈子都没杀……过这么多人……可是就算杀再多狼牙兵……你还是回不来……”
他的叶景,本来就应该安安乐乐在藏剑山庄度过一生,忙时铸剑,或是教导徒弟,闲时带上一壶桂花酿,几碟水晶玫瑰糕或者薄荷百果酥,泛舟湖上,谈笑风生,决计不该染上一丝杀伐和血腥气。
“早知道我……那时在洛阳……就该打死也要跟你……一起去的……”
赵疏昀轻轻地拍着叶景的背,叶景便把脸埋得更深。赵疏昀知道他哭了,柔声在他耳边说道:“没事了,都过去了,幸好我们都还活着……抬起头让我仔细看看你。”
“不要……”叶景搂着赵疏昀的手臂微微加重了力道,生怕对方把自己从怀里拽出来,“我一个男人,还哭得跟什么似的,太丢人了……”
赵疏昀轻轻地笑了:“不丢人。”他也没有丝毫勉强叶景的心思,“当时狼牙兵来得太急,我就被拨去护卫太上皇帝,来不及与你说一声,连师父的死讯都是后来才得知……”
叶景大约是担心他提起过世的师父会伤心,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紧张地望着他:“李尧将军的事情……”
“我知道,师父是心甘情愿的,也许换作是我也会如此,为国捐躯是一名军人最好的结局。我已经没那么难过了,你不用担心。”赵疏昀抬手擦去叶景脸上的泪渍,顺便就捏了捏他头顶的红球,“更何况,你还戴着我以前赠你的发冠,被你这样惦记,还蛮感动的。”
幸好已经入夜,不然叶景忽然闹了个大红脸,万一被别人看见,铁定要挖个地洞就地掩埋得了。他稍微挣扎了一下,便离开了赵疏昀的怀抱,有些窘迫地别开脸望天。赵疏昀觉得此刻的叶景当真可爱又动人,还带着水汽的深黑瞳子恰似琉璃,倒映着整个天幕安宁的皎皎华月和烁烁星光。
往后的日子,叶景都一直留在天策府帮忙修葺工作,直到安史之乱落下帷幕。新帝体恤天策在此一役中元气大伤,只下令整兵以待,好好休养生息。赵疏昀因为在护卫玄宗期间被提拔为副将,回来之后便比往日更忙。叶景生怕过于打扰他,平日里较多就一起吃晚饭,军营中人多口杂,叶景也不好太过黏着赵疏昀。到了后来,真有种盼星星盼月亮能和赵疏昀回一趟藏剑的念想。
叶景的小小心思虽从未明讲,赵疏昀仍是觉察出来,等一切都安定下来,他便很果断地告了假,随叶景南下。
叶慕青在庄门前迎接他们,看到叶景没有缺胳膊少腿的,自然很是欢喜,又看到跟在他身后的赵疏昀,她便搂着叶景的肩膀揶揄得他连连告饶。“哎呀,我说怎么去打个仗回来,叶公子愈发英姿勃发了,原来是得遇良人啊~”
“慕青师姐也是越来越漂亮了,也不知最后是哪个混蛋这么好福气能娶你。”
“呸,你是不是就想着我嫁出去,然后就没人整治你了?”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师姐不在,不是还有师父吗?唉,师父他老人家呢?”
提到叶君琰,叶慕青眼神暗了暗,松开手不再和叶景打闹,笑笑说道:“自朔方回来,师父的精神都不大好,大约……是因为李尧将军的事情……”
叶景与赵疏昀对视一眼,就听赵疏昀说:“叶师姐能否替我引见一下,有些师父的遗物,想转交给叶前辈。”
去见叶君琰,望着他如雪一般的白发,叶景忽然鼻子有点酸,叫了一声“师父”,便扑到他怀里。叶君琰望着自个儿的小徒弟,虽然出去历练了两三年,仍是像小孩子时那样,不由得露出微笑。“怎么还跟四五岁时一样,见人就扑啊……”
叶君琰消瘦了不少,眉眼间总是有种散不开的疲倦。叶景被他拍了拍头,稍微退开了点,“师父,赵疏昀有东西要给你……”
赵疏昀朝叶君琰行了个礼,便把一个盒子递到他面前。叶君琰又如何不知里头的东西都是谁的,接过手问道:“你师父……葬在哪里?”
“师父的尸骨葬在天策将军冢……”
叶君琰打开盒子,里头放着半截破碎的枪刃,染血的穗子和玉佩,李尧的私印,另外有一个雕琢精巧的紫檀盒子,看上去就很是贵重。叶君琰还以为里面放了什么珍贵藏品,打开一看竟是两片干枯了的银杏叶子,勾得往事又历历在目。“多谢赵师侄了……”他盖上盒子,温柔地朝两个小辈笑了笑,只是眼眶早已微微泛红。
“叶前辈,师父的事也……请您节哀……”
“我知道,还好没有被俘,至少是没有长久痛苦的……”
“师父……”叶景知道师父心里肯定不好受,还想说些什么宽慰一下,却被叶君琰开口噎着:“叶景,你怎么这么不懂规矩,远来是客,还不给疏昀安排食宿?”
“哎,我知道了……”叶君琰不想被人看到他失态,他师父还是很好面子的,叶景只得体谅地把自己带来的人给领走。
等到庭院中又只剩自己一人,泪水才簌簌滴落在盒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