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历史的乱诌]恶之花》子规maya

6、夜渡

　　跟着亚比亚他，我在民众不注意的情况下第一次进入圣幕。当厚厚的遮幔在我身后垂落时，我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在神的圣所里，除了祭司，任何凡人都是有罪的、赤裸的，那种被压抑、从里到外被看透的感觉就像毫无反抗之力接受审判的囚犯，稍有不慎即遭天谴，权力无边的王也不例外。
　　少年在前面快步走着，步伐越来越像个幽灵，踩在地上竟不发出半点声音。我着实害怕在这只点着几枝白油蜡烛的幽暗房间里把他给跟丢了。我们走过贮藏间，到达一个类似更衣所的地方，他停下来指着一扇门对我说：
　　“王，就到这里，我不能送您了。”
　　我看了他一眼，撩起门毯走了进去。
　　甚奇妙，那一刻，我依稀听到轻轻的歌声。
　　分辨不同乐器的音色：竖琴、笙、瑟、还有鼓和钹。我仿佛看到半空中有人坐在云端弹奏、吹打和敲击，乐器光芒四射，演奏者的面容也决非祭司可比，那是天使！
　　鼻子嗅着浓浓的香味，任何地方都不可能闻到这种馨香。香料的名称是拿他弗、施喜列、喜利比拿，各是一般大的分量，加净乳香和盐混合制成。看那，你们要以这香为至圣，好让我在那里和你们相会，凡以此法为自己作香的，此人必从民中剪除。
　　环顾四周，头渐渐晕眩起来，微亮的烛光，怎么如此刺眼？景物在视野中晃动，模糊，甚至叠影，所有一切器具都抹过膏油的香味，皂荚木桌子、精金的灯台和四壁写着以色列十二支派名字、包金边、贴象牙的牌……
　　瘫软无力像一股强大的疾病袭来，身不由己地跪倒在这骇人的景象前，恍惚一个严厉而不失温和的声音说：
　　耶西之子大卫啊，倘若你不是受膏者，你可知道闯入这地方已使你死亡。
　　是的。此时我伏在地上什么都不能想，敬畏发自肺腑。

　　我主耶和华，我还有什么语言可对你说呢？我是你永远的仆人。

　　冷汗沁了出来，渐渐能呼吸了。

　　耶西之子大卫！
　　那声音又说，抬起头来！

　　我一下子明白了自己在什么地方。那微亮的核心，高张翅膀的基路伯下面就是当年摩西用来安放他和上帝契约的圣物——约柜，只是现在那里空荡荡的。约柜因遭非利士人掳劫，至今下落不明。
　　长久看那东西使我眼仁发疼，意识又开始模糊了，只是这一次，没有任何不适，倒像小时候被母亲抱到铺着柔软褥子的摇篮里轻轻摇晃，那些天使反复吟哦：圣哉、圣哉、圣哉……
　　声音和蔼地说：
　　大卫，和我立下契约吧……

　　我揉揉眼睛跳起来，确认自己仍在原地。现在看起来这被称为“至圣所”的房间没有异样，不过是间有点陈旧有点暗的屋子罢了。祭司撒督穿着另一件细麻布以弗得，站在那里担忧地望着我。
　　“王，您确定您真的平安无事？”
　　“当然。”我活络活络四肢。
　　“那我们走吧，时间不多了。”他说着打开一扇暗门。
　　“去干吗？”直到站在地道里我才醒悟今天一切都是这个撒督安排好的戏码，不由反省自己够迟钝。
　　“带您去见一个人。”

　　撒督给的惊喜确实出人意料！我再次确认暗室里的男子熟悉的宽厚背影，难以置信，他……此时应该在基比亚，或者基遍的前线和约押对峙才对。
　　“你……”
　　男人转过的坚毅面容一如青年时代朝夕相对的模样，还有他那须臾不离手的羚羊角的弓、斑鸠羽的箭，我甚至感觉下一刻他就叫着我和另一个人的名字说，走，射箭去！但是……眼前的男人两鬓全白了，下巴金色、白色的胡渣，野草芜杂，更重要的是，那双幽默风趣的眼睛华彩尽逝，只剩下忍辱负重的强悍。
　　男人也在打量我，嘴唇一抖，单膝着地，清晰地说：
　　“愿上帝保佑我主我王平安。”
　　“押尼珥……”赶紧双手把他扶起，“押尼珥师傅，您这是干什么？”
　　叫了他最爱的葡萄酒，可惜暗室简陋，没有合适的饮具，他拿起喝水的碗抿上一口：“大卫，记得当年在基比亚旷野月下对酌吗？如今竟也沦落到这地步了。”
　　“那今晚到我的王宫去！咱俩醉卧天明，好不痛快。”
　　“有陈酿么，越烈越好。”
　　“叫你三天都不醒。”
　　押尼珥师傅抓住我的手：“那么说定了，下次来时，备了好酒等我。”
　　“您不打算留下？”反手扣他的腕，衣袖一捋，青红的勒痕赫然在目。
　　“谁干的？伊施波设？他会付出代价！”
　　“算了，大卫。”他苦笑着说，“你也知道，我期待的根本不是那种小人。”
　　他的话像钩子一样撕扯我心里的隐痛。
　　没错，你期待的也不是我。尼珥之子押尼珥，伟大的扫罗王的亲族，威仪赫赫的元帅。他家世代位高权重，是北方有名望的大族。押尼珥跟随扫罗出生入死几十年，说是君臣，实为刀头舔血的兄弟，押尼珥发过誓决不身侍二主……这样的人，若不被逼到绝境，即使是我这个得意门生，他又怎会来投靠。
　　可是他来了。我没想到伴随着终于被老师认可的喜悦淹没我的，竟是一种近乎绝望的痛楚，押尼珥对伊施波设的彻底失望，意味着和那个人相关的最后一点幻想破灭，他死了，什么都不给活着的人留下……
　　宽大的手掌覆盖我攥得发青的指关节，另一只手揉着我的头发拉我半靠在他肌肉结实的胸膛上，温热液体沾湿了他的手臂。混蛋！混蛋！这是千秋霸业的开拓者么？我痛恨自己，如此软弱、不成熟，成了他的笑柄。
　　“大卫，我可怜的孩子……”他长满老茧的手指持续一种拙劣的抚摩，来自这个粗鲁军人的同情，比鄙夷更令我羞耻。
　　飞快地挣脱出来，“行了，说说你的来意。”

　　押尼珥被人诬告和已故扫罗王的妻妾通奸，从基比亚发配基遍的前线。他乘夜绕过两军阵地，秘密到希伯仑见我。但途中他有了个新的计划，决定冒险再回北方，利用他家的威望劝说各支派的长老归顺我。
　　“不行！”我说，“伊施波设已经对你失去了信任，那帮老头子又顽固不化，你停留得越久，性命堪虞。”
　　“他没有证据。”柔和而笃定的回答，“他也不敢把我怎样。大卫，我知道你强，但你需要那些老头子的支持，现在十二支派除了犹大在你手中，其余仍然站在扫罗家一边。如果他们相信只有你，才能继承扫罗王的遗志，那么伊施波设就成了废物。”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该如何拒绝？至于我的谋士们，亚希多弗肯定第一个为这种得来全不费功夫的事拍手叫好。先知拿单会从反面来衡量：王，如果您打败伊施波设之后，还要和十一支派逐一较量，那么这种车轮战争不用十年，就会把我们国家拖垮。撒督呢？他早已料到了不是吗？所以他才说，王，我坚信您一定希望早一点结束战争。
　　可是为什么我感到如此不安？上苍啊，你如此眷顾地就把十二支派交到我手里，究竟要什么东西做代价呢？
　　“押尼珥师傅，千万要小心。”看着他半晌，除此之外也说不出别的话了。
　　“放心吧。”他捶了我一拳，“我也想立点功做见面礼嘛。说起来，你那些将士们和我过节不浅，到时候日子不好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