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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他的好友,名为漱烨的神兽白泽曾三次问他,你后悔吗?三次,他的答案都是不悔。
      ——谢闲的生命里可以出现遗憾,但永远不会后悔。
      曾几何时,他是那么地笃定,笃定到他后悔了也感觉不到。直到最后一次,她决意为一个人去死,来同他告别。那日飞雪漫天,他静静地坐在那人曾坐过的位置,看着面前的残局,长久地发呆。漱烨唤他的时候他回头,看到她施施然从门口走来,一派从容。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她也是,可久别后的重逢却是为了另一场永别。
      他听完她的决定,竟微微笑了出来。
      “幽彻,我来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吧。”她缓缓地说,他看到她的手指落在残局上的某一颗棋子上,正是那年那人落下的最后一颗棋子。
      “问吧。”
      漱烨将那枚棋子放进了他的手心:“你现在,可后悔?”
      他看着掌心里温润的白子,眼前浮现出那人曾经的笑颜,百年时光倏忽而过,他竟还将她记得那么清楚。将手指合拢,莹润的指甲一如既往地闪耀珍珠色的光泽。那只手里曾经妥帖地放过另一只手,而今却只剩下了那只手曾经握过的棋子。
      他漠然答道:“一个人的生命里,不应该出现这两个字。”
      她轻轻地笑了:“原来是不应该,而不是不能啊……”
      他心中微微一动,极慢地摇了摇头。皑皑白雪如同那年冬天落个不停,他看向院门口,目光仿佛穿越百年看到了那年的雪原。一望无际的原野上什么都没有,唯有那人,孤零零地站在素白的背景里,茫然而萧索。
      漱烨倚着柱子,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低声说:“再见。”
      他不知道她是在同谁道别,是他,还是那人,还是那些遥远的时光?漱烨的背影淹没在飞雪之后,了无踪迹。他却好像看到了那年那人向他欢快跑来的模样,而无论是那人的声音或是容貌,都葬在这白茫茫的一片间,终是什么都不剩下。
      ——你后悔吗?
      ——余此生唯一所悔之事……以此手送她入万劫之地,此心尽负,此身皆输。宣和,你那缠绵不去的恨意里,是否也有我带给你的一份呢?
      他的名字叫谢闲,字幽彻,谢家四子。那年他十一岁,春桃初绽,玉树葳蕤的时节,他在自家院子里见到了一个小女孩儿。那年格外的冷,面前这玉雪可爱的小孩子还未脱去冬衣,披风上的狐狸毛簇拥着她的小脸,衬得那一双闪烁着光眼睛如同星空。他的母亲从后面走来,牵起小女孩儿的手,对他说:“幽彻,这是宣和公主,从今天起她住在就在我们家了。”
      能当得起“公主”二字的人,都只有一个姓氏,司马。这个小孩子叫司马宣和,是大晋的公主,流着皇家的血脉。
      他的母亲又弯下腰对她说:“公主,这是你的闲哥哥。”
      他直视着她,只见她对他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抱着母亲的手小声地叫他:“闲哥哥。”
      母亲笑着牵她走到他面前将她的手交到他的手里,小孩子软糯的手被妥帖地放进他的掌心,他轻轻合拢五指,而她则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仰着脑袋看着他,眼睛里有一千一万个星辰。
      “以后好好照顾她。”母亲温柔地叮嘱,慈爱地摸了摸他们两人的头,“公主不要放开哥哥的手哦,谢家太大,走丢了可就难找回来了。”
      她重重地点头,握得更紧了。
      终她一生,她都听他母亲的话,从未将他的手放开。他从未主动牵过她的手,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她松开,可是她却固执地紧紧跟随在他的身后。那时他想着,谢府不过小小一宅,岂有找不回来的道理?然而,小时候困住她的不过一个谢家,谢家不大,而她被他推开走出了谢家,面对的就是天下。天下那么大,她丢了,他又怎么可能找得回?
      同一天,他带着她去见了谢家的夫子,他的老师。他上课,她就在旁边乖乖地坐着,不吵不闹。他问她累不累,她就摇头。让她去玩儿她也不去,她就这么看着他,嗓音软软的:“谢夫人让我跟着你。”
      他的几个弟弟妹妹都不是能坐得住的,甚至哥哥也是,他从未见过这样木讷……不,听话的孩子,只有十一岁的他严肃地思考着这样的问题,指了指窗外:“你去院子里玩儿,我一会儿就来。”
      她眨眨眼,点头,乖乖地走出门,他坐回原位重新开始上课。等他上完了课,走出拱门,看到他的弟弟妹妹凑在一堆,唯独她,端端正正地坐在石凳子上,衬着背后的细碎压满枝的李花,看起来冷清极了。看到他过来,她从凳子上跳下来,跑到他身边牵了他的手,露出一个笑容。他不解:“你怎么一个人坐着?”
      她答道:“我不是一个人坐着,你不是也坐着吗?”
      他一时凝噎,只得带着她走了。
      宣和在谢府超过十年,跟年纪相仿的谢家子弟居然只是点头之交。她平日里就跟着他打转,他上课的时候她就在拱门外坐着等他。她总是坐一个位置,看向一个方向,后来他觉得她这样也不行,便让她随自己一块儿上课,那个位置她便很少再坐。很少是很少,偶尔还是会来的,不过长大了之后她每次过来都是坐在那儿发呆。他一直以为她是在看内院墙头的梨花,然而她回宫之后,机缘巧合下他才发现,从这个位置这个方向可以看到他的书桌,那时候他就坐在那张桌子旁边听夫子讲课,她竟是透过围墙上的雕花窗看着坐在窗边的他。
      小时候他对这样的注视是全然不知,而长大之后他便是视而不见。辜负,就是像他这样的。漱烨说,天底下怕是没人会像宣和这样对他了,他不以为然。即便她把最美好的年华关于爱情的所有都给了他,他仍从未将它当成一回事。那时他不喜欢她,或者是,他以为自己不会喜欢上任何人,以至于根本不明白自己的感情。说他是个迟钝的人丝毫不为过,若非极致的刺痛,是不会意识到的。就如那声后悔,他隔了那么久才做出了正确的回答。
      那之后,宣和跟他一块儿上课,那一年她五岁。夫子为他布置了功课便去教她念书习字,她像模像样地正襟危坐在案前,执着笔蘸着墨,一笔一划。毕竟是初学,她的字丑极了,其实无所谓的,慢慢地总能写好,可是那天他做功课,宣和拿着宣纸跑到他身边。他隔了会儿才抬起头:“何事?”
      宣和正踮着脚看他的课业,狼毫小笔在纸上写出一行行精致秀丽但又颇具风骨的小字,赏心悦目。她表情怔怔的,将宣纸往身后一挡,冲他摇头,飞快地跑了出去。他看着只留下梨花自在的院落,不明所以,便低了头继续写。
      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揭过了,谁知接下来的好几天,他开始丢东西,丢的全是草稿,上头零零碎碎地记了些东西,有随手写下的感慨,一闪而过的念头,突如其来的灵感,虽不算重要,但丢了也有些烦恼。以为是自己疏忽夹在课业里不下心全交上去了,便去夫子那处翻看,夫子撞见了将他说了一顿,敦促他不要随手放东西,养成好习惯。他应了,内心有点儿烦躁地从那儿出来转到后院,梨花纷飞中,宣和坐在地上,姿势倒是端正,不知道干什么。
      他就站在廊下开口:“怎能坐在地上?”宣和被吓了一跳,急急忙忙地站起来,于是他又皱了皱眉:“怎可如此失态?”
      小姑娘低下头,看着有些难过。
      他走下小阶来到她身边,看到地上散着几张写了字的纸,她身后的石凳上也有,一只毛笔滚在一边,她的裙摆上沾了些墨渍。“在练字?”
      宣和有些支支吾吾,他也没管,绕过她把它们捡起来,发觉其中几张正是他丢的草稿。他看着局促不安的她,表情有些微妙。
      “闲哥哥……”她怯怯地叫他。
      “想习字便去找夫子,先把字认全了。要字帖应该给我说,我去给你找,怎可私自拿我的东西?何况,你照着我的字写不如照着大家的字。你且过来。”
      宣和跟得慢吞吞的,他以为是她腿麻了,停下等了好多次。到了书房里,他从架子上找了很多字帖给她:“选一个喜欢的照着练,不能同时学习两种字体。”
      “哦……”
      他不明白为什么得到了这些孤本字帖她却还不高兴,后来他一想,她是公主,宫里的东西自然比谢府好太多,她不稀罕也实属正常。
      几年之后他在夫子的书案上看到宣和的课业,随意一扫之下甚至以为是自己的,他拿起来看,却发现自己对这些东西毫无印象,倒是夫子告诉他,这份课业是宣和的,他说:“你们俩呀,这字简直一模一样,有时候我都以为我教的其实还是你。”
      他看着洋洋洒洒的文章默然不语,狼毫小笔写出来的字精致秀丽,比不得他的飘逸,但充满了洒脱,看起来赏心悦目。夫子说那字像,的确如此,实在是太像了。不过他没能明白为什么她师蔡邕练章草,会写出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字?其实不止字,连画也是如此,他们的笔法,构图习惯,甚至表达的境界都几乎没有差。看到她的字画,他的心里有股奇怪的感觉,说不出是别扭还是讨厌,或者都不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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