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夜赢熙》夙夜赢熙

13、第 13 章

　　我只恨时间走的太快，而马跑的太慢。
　　只恨辽东为什么是那么样的遥远，中途又为什么会有那么样多的关卡。
　　只恨我一出来就长达十个月之久，却从未丝毫担心过行宫里的事。
　　给我信的将军被我逼得苦不堪言，马不停蹄地追随着我横跨千里中原。
　　近五个月的行程被我硬压成两月，此年腊月之前我终于返回辽东。
　　燕都比以前看起来更加得残破和萧条，远不如曾经的蓟城。
　　随意问问才知道，秦王虽未再次派兵，但依旧大量索要各种金银财宝美女城池，燕国怕是再也支持不住。

　　想起当年韩国，不也是如此委曲求全，割地赔款，却最终抵挡不住秦国那无止尽的贪婪与掠夺。
　　我在燕都慢慢骑马而过，所见之人皆是面黄肌瘦，却又是满脸，行尸走肉、麻木不仁的表情。
　　冬天的辽东，比蓟城的还要寒冷和漫长。
　　我的鼻子里闻到的，全部都是死亡和腐烂的味道。
　　却未想到这味道陪我走遍天下，一生一世。
　　是我已死亡，还是这个世界已经完全烂透？

　　寂静的行宫，我疲惫地拖着步子走过，每个人都低着头，不发出一丝声音。
　　母亲安安静静地躺在榻上，面容平静。
　　我刚想退出门去，却被叫住：“你回来了？”
　　“是。”我急忙奔过去跪下：“孩儿终日在外，始终不曾回来看过，害得母亲积劳成疾，孩儿知错，请母亲责罚！”
　　“免了罢。”母亲半坐起身来看着我：“也许，是我寿命将近，不过能临咽气之前能看你一眼，也是好事了。”
　　“母亲！”我惊得抬起头来：“母亲有姬家天子祖先庇护，自是……”
　　“好了……”母亲开口阻止我：“这些空话就算了吧，人总是逃不过一死的。”
　　“是。”我低下头去，又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抬头观察、猜测她的想法。
　　“起来说说吧，你在楚国都做了些什么事情，据说已经跟秦军交锋过了？”沉默一阵子，母亲开口。
　　“是。”我慢慢站起来：“秦军的确来兵袭楚，但好在楚王反秦意志坚定，楚国兵强马壮而又有项燕这等良将，因此秦军战败退兵了。”
　　“哦？这倒不错。”母亲的眉毛一抬，我看得心一跳：“那么你可学到什么。”
　　我舒出口气，还好她没提夙夜尹常：“孩儿第一次跟随项燕将军领兵布阵、行军打仗，自是获益很大。”
　　“哦，那你可有信心领燕国之兵？”我惊讶地抬头：“什么？”
　　母亲一脸平静，说得缓慢：“你走后我自然也不能闲着，自从偏安辽东以来，实在无法再像之前一样坐居繁华。我就令姬喜再招了一部分兵将以备不时之需。”
　　我没有说话，母亲继续解释：“六国之内，秦军已灭三国，燕国名存实亡，齐楚国力衰竭。恐怕秦国统一天下已是时间早晚之事。”
　　我抬头望她：那你还要我领兵做何？拼死反抗，垂死挣扎吗？
　　“你有何话要说？”母亲看我疑惑，停下来问道。
　　“孩儿不懂，若是秦国统一，那我们……”接下去的话我没有说。
　　“咳，咳！”母亲突然捂住嘴咳嗽起来，我吓得跳起来赶忙想喊人：“来，来人！”
　　“不用了，你们下去。”母亲挥手秉退了闻声赶来的宫女们，接着又叫我：“恐怕，我是等不到这天了。”
　　“不，不会的！”想到一向坚强高傲的母亲已经低下她的那颗高贵的头颅，我浑身一阵颤抖：“母亲请不要这么说，孩儿一定找寻天下名医良药，定能治好母亲的病！”
　　母亲只淡淡地看着我，长叹了一口气：“你呀……”
　　然后便扭头望向窗外，思绪似乎飘向那不指名的远方……
　　我却不知，她是在看谁？

　　第二天一早，我闯进燕王宫去找姬喜，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来到姬喜的王宫。
　　却惊讶地看见王宫依旧飞檐斗拱，建设得好不风光壮丽；里面的仆人成群，珠宝成山，哪有一点逃难王国的样子！
　　我大怒地进入大殿，里面却一个人都没有。
　　这个时候早朝应该还没有散，怎么会如此寂静？那些昔日的大臣和将军们呢？
　　“来人啊！”我在宫殿里大叫，沉默而幽深的殿内，回应我的只有我自己孤单的声音。
　　放弃大殿，我又直奔后宫，明显是姬喜的寝宫处，我却被人拦了下来：“天子陛下，王正在休息，请您改日再来。”
　　“他怎么了！”我压抑着怒气问，吓坏了守门的小宫人，急忙跪下来颤声回答：“王年事已高，身体操劳，正在内殿休息，天子陛下您看是不是……”
　　“放肆！我是天子，我要见一个诸侯他还不赶快整理好来朝见我，难道还要我在门口等他吗？”我大怒，一脚踢开大门，却被里面的景象惊呆了。
　　寝宫里有数十嫔妃彩娥，衣裳半露媚态尽现。姬喜这个年事不小精力却不差的废物诸侯，明显正在颠鸾倒凤快意人生之中，还因被人打扰而非常不快，当即喝道：“什么人敢擅闯寡人寝宫，给我拉下去斩了！”
　　回答他的只有满屋子的寂静声，姬喜这才觉得不对，从榻上抬起头来正对上我手里的青铜长剑：“天天天天……天子陛下！”
　　“燕王姬喜，你胆子倒是不小吗！”
　　姬喜从榻上半裸着滚下地跪在我面前：“姬喜不知天子陛下驾临，还还……还望天子陛下赎罪。”
　　一身松弛的肥肉抖成一团，我厌恶地转过头：“你给我把衣裳换好然后上大殿见我！”

　　姬喜跪在殿下抖得像筛糠，我恶心到极点的同时又开始怨恨：为什么我们家会有这么样一个废物到极点的亲族和诸侯？
　　还不得不投靠于他！
　　“你听着。”我淡淡开口，姬喜急忙回答：“是，天子陛下的任何吩咐小的一定尽力完成！”
　　“燕国的军力现在是何情况？”
　　姬喜脸色一白，不敢回话，我一拍桌子：“说啊！”
　　回答我的依旧是姬喜磕磕颤颤的沉默。
　　“……”我抚了下头，冷静一下快要暴发的情绪，又继续问：“那么，燕国的国力呢？”
　　“……”又是沉默。
　　“赋税呢？”
　　“……”
　　“民生呢？”
　　“……”
　　“你到底会什么！”我再拍桌，姬喜吓得一抖，接着扑在地上开始嚎啕大哭。
　　于是我的耳朵里只能听到他对不起先祖对不起国家更对不起我这个天子陛下的声音。

　　并没有打扰母亲，我尽可能地逼着姬喜对全国的状况进行再统计。
　　每次的奏章送上来，都让我的心更沉重一番。
　　废了……这个国家是彻底的废了。
　　看着这样的国家这样的国君和这样的臣子，我甚至在考虑他们能否挡得住秦国三千兵马。
　　不知道秦国现在如何了，自从楚国兵败后就没怎么听过它的消息。
　　也不知，夙夜尹常如何了……
　　直觉告诉我这个男人不可能那么容易就失败和死去，所以我们也许还会有再见面的一天——而且照例是在战场上。
　　不过我在楚时候，还有楚王和项家，我领着六十万的精锐军队，到可以与秦国决一死战。
　　而现在呢，我却在燕国，有着五万不到的兵力，和一个破败不堪几乎完全没有任何军粮财力补给的国家。
　　才发现我所学的治国之道是那么样的浅显，而且，在这里几乎完全不可能发挥出来。
　　在我的记忆里我就没有见过我的父王，不知道若是他在世，是否能给我一条灭秦复国的明路？
　　“不管了……”空无一人的书房里我咬牙，抓起竹简开始刻下一道又一道的号令。
　　这些号令发下去，能起到什么样的效果，我不知道，甚至它所带来的结果是好是坏，我也不知道。
　　反正现在的情况已经不会更加得糟糕下去，我又何来那么多的顾虑呢？

　　时间并不喜欢等我，我知道。
　　从夙夜尹常离开我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
　　我希望可以快快长大好去找他，可我连剑法都还没有练好，荆轲就已经死了，燕国就已经败了。
　　我希望可以联合燕楚齐的力量，可我连齐国都还没有去过，秦国就已经打来了，燕国就已经是一个空架子了。
　　所以我在接到秦国发举国之兵二战楚国消息的时候，一点也不惊讶。
　　算算时间，已经过了一年，秦国大概也迫不及待了。
　　不过，举国之兵吗？
　　希望楚国可以顶得住这次灭顶之灾。
　　接着我便得到朝臣报上来的好消息：关于我开垦荒地、增强国力的一系列号令，总算见了一点成效。
　　我在高兴之余不乏担心，秦国发兵二战楚国应该是四个月前的消息了，接着便毫无消息，不知道战局现在如何了。
　　要训练兵马、精明的朝臣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事，而我偏偏最缺少的就是时间。
　　毫无办法之下，我调派了一队家里的护卫，要他们去打探两国交战的消息。

　　又过了半年，我迎接来了第一位回国的护卫。
　　“秦军由大将王翦领兵，兵分两路，同时向郢都和方城进军。楚军也分两路，由大司马项燕领军六十万在两地与秦军对峙，属下返回前双方均未有大战。”听完他的汇报，我抬手让他下去休息。
　　我看着地图，方城和郢都，再考虑起那两个人，项燕和王翦……
　　此战两方势均力敌，难分胜负，所以两方都不肯轻易出兵，想到这里我松了口气，看来我还有些时间抓紧练兵。
　　接着我的眼光又放到了之前的晋家三国，赵国灭后秦将王贲一直在这里镇压着大小不一的反秦力量，兵力损失不小，也许能趁此机会对王贲发起进攻，进而在北方战场上能对项燕有所帮助。

　　此后的几个月里，我派出的护卫们先后回国，清一色地带回秦楚二军一直僵持不下，甚至秦国国内传出秦王嬴政都有所不满的消息。
　　“……”我没说话。
　　“怎么？你有什么看法。”母亲的身子最近好了一些，已经开始帮着我治理燕国。当她听到这一系列消息后，看我沉默不语，开口问我。
　　想了半天，我回答：“照这个情况来看，秦军的军心应该有所动摇，而两方按兵不动，时间上有利于我方加紧操练兵力。”
　　“恩……”母亲点了下头，给我极大信心：“不过我担心他们这么拖延下去，楚国会吃亏。”
　　我继续沉默着，第二批的护卫已经派了出去，我吩咐他们没有战事前不要回报。
　　而如果他们回来，就是大战的消息了。

　　我完全没有想到他们的速度可以快成那样。
　　第四个月后，已又是整整一年，第二批护卫中的第一位回来就给我带来如惊雷般的消息：
　　“秦军二十万兵力由北部直插楚都郢都，郢都城危！”
　　我还来不及消化，第二位就在半月后回报：
　　“楚王负刍回守郢都，反遭秦军攻击，形势危机！”
　　看来楚国的失败已经成了定局吗？接下来的两个月，一位又一位的护卫回报，楚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衰败下去。
　　“楚王负刍兵败被俘！随后被斩于秦军大营！”
　　“郢都在秦军进攻下已失守！”
　　“楚国大司马项燕携幼王逃往吴越沿海，兵败王翦手下自杀！其子孙项梁项羽于战场上失踪，下落不明！”
　　最后一位护卫回来的时候，已经又是一年三月，楚国已经彻底亡国，划归秦国版图之下。
　　那么现在，秦国已经灭了韩、魏、赵、燕、楚五国，只剩下我们和……齐国了是吧？
　　还有多久？最多两年时间，秦国就能统一天下了。
　　一大群护卫、朝臣在殿下问道：“天子陛下，我们，怎么办？”
　　我坐在王座上没有回答，下面已经有人拔剑誓死保卫天子陛下，与秦国一拼到底的怒火高昂不止。
　　“你们……”我出声，下面立刻安静下来，我害怕面对他们期盼的眼神：“下去吧。”
　　“天子陛下！”群人大惊，眼泪似乎都快迸发出来。
　　我站起来一挥手，声音却是疲惫不堪：“下去吧……”
　　一阵沉默后，有人抱拳做躬：“是……”
　　大殿上安静下来，一个人都没有，我倒在王座上，连哭都不晓得要不要做。
　　“项羽，项羽……”
　　“夙夜尹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