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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二 ...

  •   其实早在进入吴越大学之前,我就认识了韩进学。
      那天考博笔试刚刚结束,我去食堂吃晚饭。食堂里没有现金售票窗口,我只能临时找身边的人借饭卡去刷。我后面站着一位年过四旬的男子,两鬓微见华发,嘴唇厚厚的,有着一副北方人的魁梧身材。我以为他是学校的老师,向他借饭卡打了两荤一素,一共8.5元,但口袋里只有8元,怎么都找不出那五毛,他连连摆手说算了。
      食堂的塑料餐桌是一张桌子配固定的四把椅子。我在他斜对面坐下来闲聊时,才得知他也是在读博士生,还恰巧是我报考的导师庄耀宗的门生,心中的拘谨顿时少了许多。我有些忧虑地说,这次竞争非常激烈,一共有15人报考,而录取名额只有一个。直到我入学之后才知道,老板还有一个早就提前录取的直博生章黎。
      “别太担心,我年龄比你大这么多,还不是考上了?”他微笑着安慰我。
      “哎,是吧。”我心不在焉地勉强回道,还是感到无比紧张焦虑。
      他说他考博的时候,面试官问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史和欧洲霸权方面的问题,但是每年面试都有变化,想靠揣测面试官的喜好押题不太可能,只有全面复习,准备充分一些,才是上策。
      “希望你能成为我的师弟。”饭后,他在食堂门口向我挥手致别时说。
      那时的韩进学,是多么温和热情,也不乏自信,与后来我见到的他判若两人,时间真是一把杀猪刀啊!转眼间,他在吴越大学已耗了近五年,连论文初稿都没写出来。也难怪,他已年过不惑,连儿子去年都参加了高考,据说考场发挥失常,今年在复读。他老婆陈菊香刚拿到自考专升本的文凭,在一家律师事务所打工,一个月收入只有几百块。一家子都等着他赶快毕业找个肥缺呢。
      跟他一对比,我就充满幸福感。我父母还算健朗,在老家虽然发不了什么财,至少能自给自足;我和白茵已经达成高度一致,等我毕业稳定后再要孩子,就没那么重的负担了。
      不久,白茵跟韩进学也混熟了。他们同属江城市,算来还是老乡。陈菊香也在吴越大学住过两三个月。她比白茵身形微胖,一米六出头的样子,剪着齐耳短发,长着一张大众脸,在人堆里并不显眼。
      白茵初见陈菊香,便好奇地反复打量她。陈菊香被她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避开了她直视的目光。
      白茵突然开口问:“你在彭新村的彭新小学读过书吗?”
      “你是怎么知道的?”陈菊惊讶地反问道,“我在彭新小学上到三年级,就搬家到了侏儒镇,进了镇上的榨坊小学。”
      “看来我没认错人!”白茵一把捉住她的手使劲摇,眼底眉梢都是笑,“我是白茵啊!还没认出来吗?在彭新小学时跟你是同班同学,读二年级时,你坐最后一排,我正好坐你前面。那时你剃着男孩短发,个子又高,打起架来一点都不输给他们。有一回,我新买的圆珠笔被班上的方进峰抢走了,还是你帮我抢回来的呢!”
      “呵呵,我有那么厉害吗?”陈菊香也笑了,不过更多是客套式的。“白茵,”她微微皱起眉头,若有所思地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好像有点儿印象。”
      不管怎么说,他乡遇故知,总是比旁人亲近三分,所以白茵与陈菊香很快就互换了手机、□□等多种联系方式。陈菊香本来想陪老公读到博士毕业,还到上城区一家电子公司应聘过,后来因为她妈妈身体不好,没人照顾,她只得回老家。由于白茵跟他俩是同乡,我勉强算得上韩进学的半个老乡,他便不知不觉跟我走近了些,有什么心事也愿意对我吐露一二。
      有几个周末,我和韩进学各带家眷,沿着学校大门正对面的大学路步行到宝石山,翻过山便见茅盾亲笔题写的曲院风荷景点,一直走到苏堤那边,再折转回来已是晚饭时分。中途若是饿了,便在小摊子上买几根玉米棒或几块五香豆腐干充饥。
      也就是在那时候,我从韩进学口里得知他和陈菊香的罗曼史,原来还是师生恋呢!陈菊香比韩进学小五岁,是他在侏儒二中任教时班上的学生,他教她们政治。在大家的印象中,政治课是最没含金量的,老师自顾自地在讲台上像和尚念经,学生们则在座位上打瞌睡。下课铃一响,老师的任务完成了,学生的觉也睡醒了。可韩进学不同,他常常在课堂上巧妙地穿插许多小故事,不管是多么枯燥的教条,他都有本事讲得趣味盎然。他的讲课经常会被学生热烈的掌声打断,最多的时候一堂课被打断四次。他那独特的授课方式不仅深受同学们的喜爱,连学校的教导主任、主管教学的副校长,甚至兄弟院校的老师都被吸引来旁听。
      每次课间十分钟,陈菊香都会跑到讲台前问这问那,她不知道自己脑子里怎么会冒出那么多问题,或许仅仅是找个借口亲近这位韩老师吧?韩老师也没嫌烦,总是耐心地给这个勤学好问的小姑娘解答。初中毕业后,她上了一所卫校,但一直跟韩老师保持联系。后来她渐知人事,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便与他水到渠成地走到了一起。受丈夫的影响,陈菊香业余时间也一直在自学。
      后来陈菊香每次到学校看望韩进学,都会带着大包小包,里面装满荆州八宝饭、孝感米酒、咸宁桂花糕等湖北土特产来,韩进学总不忘送给我一点。我见他的经济状况并不宽裕,本来不想接受,他显得非常恼怒,说我没把他当师兄看,便只好收下了。陈菊香还会织毛衣,韩进学时常穿的那件深蓝色带暗纹的毛衣,就是她的杰作,穿着不仅暖身,更暖心,白茵可没这个手艺。
      一天下午,韩进学打电话叫我和白茵晚上一起去他宿舍吃饭。刚走到16舍四楼的楼道里,便嗅到一股浓郁的肉香混合着莲藕的清香。原来陈菊香大老远的竟然带来几截莲藕,正煮着一大锅排骨。学校虽然规定学生宿舍不得使用违章电器,但好多学生都私藏有电杯、热得快、电饭锅等电器,只要没撞到管理员的枪口上,就基本上没事。
      “哇,蔡甸的莲藕耶!”白莲一见到莲藕,就兴奋地叫道,“很粉的,在嘴里一抿就烂。除了我老家,其他任何地方的莲藕都没这么鲜美!”她咬下一块莲藕,闭上眼睛慢慢地回味,那神情既像极致的幸福又像极致的痛苦。
      见她如此陶醉,我半信半疑地尝了一块,好像有点与众不同,不过远没有她说的那么夸张。
      白茵突然吸了一下鼻子,眼泪叭叭往下直落:“我已经好几年没回家了,不知家里变成了什么样子。”
      “你这么想家,可以经常回去看看啊。”陈菊香说。
      “我已经回不去了。”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家里人一直以为我在外面发了大财,要是我回去拿不出一笔钱来,肯定没好脸色给我看。”
      “喝汤,喝汤,别净顾着说话呀。”韩进学哧溜喝了大一口藕汤,岔开话去。
      我和白茵也时常想办法打打牙祭。每到周末,我们就一人骑一辆破自行车,沿着教工路去学校三里开外的好又多超市,买回一只酱鸭、一把小青菜和两斤面条,外加干丝、腐竹、花生米等几样熟菜,装在书包里神不知鬼不觉地背上楼去。酱鸭18块钱一只,不论斤两。白茵每次买酱鸭时,都要在手上仔细掂量半天,直到挑上一只自认为最肥的才满意。酱鸭选好后,营业员还很负责地用大砍刀剁成小块,省得我们回来又加工。
      电饭锅的火力很小,我倒进半只酱鸭的分量,煮上两小时之后再放进青菜和面条,便是一顿难得的美味佳肴了。我知道韩进学的时间非常宝贵,因此每次都等到快要煮面条时才打电话喊他。他从教育超市带来几瓶啤酒,当然也不忘夹一本书,大家一起边吃边聊。但他好像总是很忙的样子,不时地看看手表,顶多在这里待一个小时就走。
      有一回吃到中途,他的手机响了,他走到阳台上接电话,我才注意到他用的竟然还是一部老式的摩托罗拉M3888翻盖手机,表面多处已被摸掉了油漆。我从他的答话中隐约了解到,对方好像对他上午发过去的一份演讲稿不太满意,提了几条修改意见,叫他按照要求尽快改好。他挂断电话后,对我说了句“我有点急事,不好意思”,打开门就想走。
      我忙喊住他:“哎,吃完了再走嘛,就缺这么几分钟啊?要不要打包回去?”
      “不用了,谢谢。”他头也不回地说,就这样大步流星地走了。
      我和白茵无奈地对视一眼,只得将那剩下的小半碗酱鸭面倒进垃圾桶,再吃自己碗里的都感觉没什么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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