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2、断案 ...

  •   姚正言到襄城上任后,靠着姚仲今和县丞曾迭平的辅佐,加上自己勤奋好学,很快熟悉了县府运作,有模有样地做起了知县。襄城一向平静,民生富足安定,无灾无疫无盗少讼,把头绪摸清后,知县的日子还算轻松。她闲来无事,就翻看邸报、律令、帐簿,或者去州府和本地有名望的人家作客。
      这一天,来了一件案子,岳亲状告女婿殴伤女儿。受伤的女子名叫许戚,以画花鸟为业,近两年声名鹊起,一对鸟雀可值十贯,是襄城数一数二的画师。前几天,她被丈夫顾氏以砚石击破额头,昏迷了两天,昨天才苏醒,仍下不了床。顾氏被岳亲捆绑押到公堂。堂上一对愤怒的老人、一个低头沉默的年轻男子,堂外聚着许多看热闹的乡亲,形成襄城县衙难得一见的喧攘场面。
      姚正言已将律令背得极熟。丈夫殴妻是重罪,查实后,不问情由,要先将男子板责二十再审案。她观察堂下三人,顾氏肤如雪发似墨,虽然垂首不语,姿态仍从容有度,不似出自普通人家,而那对老人虽然身着锦缎衣裳,言语和气貌显见是久贫乍富。她不禁生疑,但律令不能不从,只得下令板责。
      打过二十板,顾氏竟然一声未吭,但已站立不住,俯躺在冰凉的石板地面,死死咬紧牙关。
      再问情由,原来,前些日子,有人送给许戚两名仆役,许戚纳了其中一人为侍,顾氏因此与许戚争吵,激怒中,顺手操起案上砚台,伤了妻子。问清之后,姚正言心中暗叹。因嫉伤妻,是无法从轻论罪的,以许戚的伤势,顾氏至少应判板责四十,并没入官役为奴三年。
      堂外围观的乡亲议论声渐渐高起来,多是同情许戚,请知县严惩恶夫。许戚是当地出名的才女,襄城人颇以她为傲。如今受了重伤,自然群情激愤。
      姚正言看着堂下蜷缩委顿的顾氏,听着堂外众人的议论,默然许久。不知为何,她对顾氏竟生出几分同情,冲动之下一时失手,就毁了一生,而他的冲动,在她看来,实是情有可原。
      良久,她缓缓道:“依照律令,应判顾氏板责四十,并没入官役为奴三年。”
      许父听了,怒叫道:“怎么判得这样轻?我家女儿险些死掉!”
      姚正言叹道:“许爹爹,板责四十也许不多,但入官役三年,这责罚应该够了。”转头对曾迭平吩咐了几句。
      许母也不依不饶,对着地上的女婿骂道:“贱人!下狠手伤我女儿!当年你不知羞耻跑到我家来,我就该拿扫帚打你出去!”
      姚正言听出蹊跷,连忙追问。原来,当年顾氏爱慕许戚,顾家嫌弃许家贫寒,不肯结亲,他竟私奔相就。
      姚正言苦笑:“许戚和顾氏没有婚书?”
      许母点头道:“哪有什么婚书!当时我们昏了头,留下这样的贱人!早知道我女儿今日成名,等到如今,娶哪家的公子不行?”
      姚正言又看了一眼顾氏,更觉恻然。私奔为侍,不能算是正经的丈夫。以侍伤妻,罪名要加重一等,板责和官役都要加倍。她不忍点破此节,便含糊嗯了一声。
      这时,差役已按曾迭平交待,带了几个人上来,都是服官役期满的男子。按照律例,家中男子犯罪没入官役后,为了补偿劳力,官府会付一笔身价银,或者以一名服役期满的男子顶替。所以,许家可以从这些男子中挑选一人带回,若看不中,便可领取二十贯身价银。
      那几个男子衣衫破旧,形貌身态各异,但神情都温顺无比,目光畏缩。许父果真走到他们面前,挨个上下打量。顾氏看过他们,顿时心中冰凉,不敢想象是怎样的折辱,才会让这些男子的眼睛全都黯淡无光,只剩下乞怜邀宠。他眼中原是冷漠,现在已化为绝望。
      姚正言见了这幅情形,憋闷不已,却无法可想,叹了一声,提笔欲写判词。将要落笔,又停下,如是反复几次。顾氏有错,错在不该嫉妒,有情才会生嫉,但他若是无情,当年又怎会抛却富贵和名份随许戚私奔?真是可怜可哀。
      正在这时,一个女人踉踉跄跄奔进大堂。两位老人忙迎过去,搀扶住她,抱怨道:“你不好好躺着休息,跑来干啥?”顾氏伏在地上,不住颤抖,却硬着肩膀不肯回头。
      姚正言搁下笔,知道来人就是本案的另一主角许戚。
      许戚对姚正言下拜行礼道:“知县大人,我和相公只是嬉闹,他失手伤了我。请大人准我撤了状子,带相公回家。”她身形纤细,重伤未愈之下,声音温婉而虚弱。
      许母立刻高声叫道:“他这么狠毒,你还替他求情?”
      姚正言以目光制止许母喧哗,对许戚说道:“这是你母亲告女婿殴伤女儿的状子,不是你告丈夫殴伤自己的状子,你撤不了。而且殴妻一事,即使无人递状子,只要被本官查访到,依律也要开堂审问。”她声音温和,心中却对这个女子莫名嫌恶。
      许戚十分失望:“他只是打伤了我,难道我不追究,也不能饶了他?”
      姚正言摇摇头,说道:“他作出恶行,国法当惩。”
      许戚望着她,眼中充满忧虑:“大人,怎样才能放过我相公?”
      姚正言见她问得诚挚,不由问道:“你既对丈夫有情,又有女儿,为何纳侍?”
      许戚的脸色一变,惨然道:“此事说来话长。我成亲三年,一直未孕。我担心家人责怪相公,便独自到州府衍生堂度精,回来之后生了女儿。这次朋友所送的仆役中,有一人相貌与我女儿酷肖,再经盘问,才知是当年衍生堂中旧人。我实在不忍以仆役待之。”
      此话一出,顾氏抬起头,颤声问道:“你为什么从来没有告诉我?”惊怒与喜悦混杂,和着血泪说出。
      许戚凝视着他,声音温柔无比:“若你知道我去过衍生堂,以你的性子,定会整天自怨自艾。你当年肯跟着我这个穷丫头,我就立志今生好好待你,不想让你平白多些苦恼。”说着,潸然泪下,望着姚正言:“此事起因在我。求大人法外开恩,放过我相公。”又深深拜下。
      姚正言不料此事峰回路转,竟是这样的缘由,对许戚已无嫌恶,一心只想圆满解决此案,苦于法令严明,一时间想不出折衷的办法。
      顾氏过了许久,才对妻子微微一笑:“我知道了。”语气已平和舒缓。许戚跪坐在他身边,将他扶起,见他伤得如此重,不禁泪流满面。
      到了此时,堂外围观众人已由责骂转为唏嘘。姚正言灵光一闪,蓦地想出一个法子,却有一处枝节还需澄清,便问许戚:“衍生堂度精在暗室,而且不许言语,你是怎样认出旧人?”
      许戚搂着丈夫,扭捏道:“他的左脸有一颗肉痣。”
      姚正言听了,才确信许戚所言是真。衍生堂役满的男子,会以品貌分等,有不同出路。那个男子既然脸上有痣,有损容貌,沦为仆役便很正常。而且肉痣也确实容易辨识。于是,她朗声道:“许戚,顾氏与你并无婚书,不是你的丈夫。”
      许戚大惊,望着她,张口欲语,姚正言继续道:“他既非你的丈夫,便不适用以夫殴妻的条款。无关男子殴伤女子,应判板责六十,官役四年。”
      许戚惊叫道:“知县大人!”她的母亲却一迭声地叫起好来。
      姚正言望着许戚,目光含笑:“不过,按照这一条款,若是伤者同意,伤人者可以用罚金抵折板责和官役。”
      许戚顿时明白过来,惊喜道:“我愿意替相公付这笔罚金!”说出口后,才醒悟罚金其实是付给自己,又不好意思地一笑。
      姚正言写下判词,许戚连忙画了押,也不理母亲和父亲,自雇了人抬了顾氏回去。

      退堂后,曾迭平择无人时,对姚正言劝道:“姚大人,如此断案,对你的风评不利。”
      姚正言心情舒畅,不以她的话为意,微笑着问:“这样断,皆大欢喜,有什么不好?”
      曾迭平神情凝重:“这案子断得过于取巧,他日若有人刻意追究,恐有隐患。姚大人何必为一个不相干的男子冒此风险?”
      姚正言笑意淡去:“不论他是女是男,与我相不相干,我身居此职,就要秉着这颗心来行事。难道生生拆散一对有情人,让他们家破人亡,才算禀公执法?”说着,她转过脸,望向窗外,“更何况,救他的不是我,而是他的妻子。如果许戚无心,我也没有办法。”脸上的神情转为惆怅,窗外风卷秋叶,萧索不已。
      曾迭平看着她的侧影,不再说话。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断案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