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皆是鸿门宴中客 ...
-
刘廷镇匆匆赶到时，太子和十五岁的五皇子已经落了座，皆身着常服，用着茶食。
面朝南面的，正是那九五之尊的皇帝。
“儿臣叩见父皇，叩见太子殿下。”刘廷镇恭恭敬敬行礼道，这几句是他为数不多的能不打磕巴说出来的话。这么些年来，他行过太多次的礼，问过太多次的安了。
“此乃家宴，无需拘礼。”皇帝笑盈盈望着他，抬手示意他起身。
刘廷镇略显拘谨地坐了下来，悄然观察着周遭的一切。
这场宴席的人数少得可怜。旁的不说，平日里按规矩，三餐前都应有宫女前来演奏细乐助兴，可是今日，却一个宫女也没有。唯有终日侍候在皇帝身旁的大太监李舜福和几位面熟的近侍。
皇子们依例单独成席，皇帝面前竟也只有一席，证明今日并无皇后或妃嫔作陪。
这是要做什么？
他心中疑窦顿生，渐渐紧张起来。
“来人，给老四上茶食。”太子刘廷钰吩咐道。
“谢太子殿下……”刘廷镇道。
刘廷钰笑道:“这里没有外人，干甚么还叫得那么生分？今天只有父子兄弟，没有君臣之别。”
这番话本该是皇帝来讲，从刘廷钰这个太子口中说出“没有君臣之别”这种说辞来，怎么看都有点僭越。可皇帝居然略有赞许地看向了他，刘廷镇虽琢磨不透，也只得颔首道:“是，大哥……”
揣测圣意向来不是件简单的事，可刘廷钰却从来都做得得心应手。相比之下，刘廷钊虽散漫了些，但插科打诨、溜须拍马的本事却不小，也总能讨得龙颜大悦。唯有他自己，才华不出挑，脑袋更不如别人灵光，也怨不得郑淑妃整日为他担忧了。宫人私下皆传，说四皇子长得最俊，身板最壮实，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一名近侍用木托盘端来了午膳前的茶食，正是他平日里常在母妃那里所用的种类——绿茶粳米汤配上玫瑰酥糖与盐核桃，十分合他的胃口。
皇帝喝了口茶，放下茶杯，徐徐道:“钰儿，近日来理藩院诸事可好？”
刘廷钰刚吞下一枚茶糖，见父皇问话，便向身旁近侍招了招手。近侍递了一方帕子来，刘廷钰扭过头去，以长袖相掩，将口中茶糖轻吐在帕中。又笑着拈起另一只干净帕子，擦拭了一下嘴角，方笑道:“回父皇的话，一切皆好，月中旬就能将二月份的题本呈上去。只是之后的军饷之事，还需南方各省……”
“你有功劳。”皇帝道，“方才是朕糊涂了，说好了今日是家宴，竟还问起了国事。成了成了，从现在开始，你们可记牢了——闲话家常，莫谈国事。”
“儿子知道了。”刘廷钰感到自己吃了颗软钉子，心中很是不舒服，又不能多说什么。
皇帝和诸皇子用完茶食之后，便开始了正经的午膳。
每个人的席上菜品不多，只有三四道，如往常一般，皆盖有金丝笼罩，以防有异物坠入。
“大家，可以了吗？”李舜福俯首问皇帝。
皇帝点点头。
李舜福会意，拍了拍巴掌，各人身后的近侍便将菜肴上的金丝笼罩揭开了。
只见每个皇子席上的菜品皆不一样。
刘廷钰面前的四道分别是五味清蒸鸡，两熟煎鲜鱼，玉茭白和一样北地独有的小食。
“父皇，您还记得儿臣最爱吃烧笋鹅！”年幼的五皇子惊喜地呼道。
皇帝拈须微笑，故作不经意地瞥了瞥刘廷钰。
刘廷钰敏锐地捕捉到了那寸目光，连忙道:“还有这五味清蒸鸡，父皇也替儿臣想全了！”
白瓷钵里细嫩的雉鸡飘来阵阵香气，这道宫廷名菜看似清淡，实则味料十足。
之所以叫“五味清蒸鸡”，也是有点讲头的。“清蒸”乃是烹调工序，毫无疑问。“五味”，则指的是其中的红枣、湘莲、五味子、枸杞、松子仁，此五样，各主一味。五种佐料熬出的汤汁极其鲜美，亦可作一道药膳，滋补身体。更别提这时节的雉鸡正当时，便又为其添色不少。
刘廷镇盯着自己席上独特的菜品，也不知在想什么。
“啊呦！父皇万安，儿臣来迟啦！”是刘廷钊。他亦未换下一身朝服，匆匆来到。
“李舜福。”皇帝跟李公公耳语了几句。
“是，大家。”李公公弓着腰应道。
近侍又添了一席，没隔多久便上了三道菜肴一道羹汤。速度之快，令人一见便知他们是事先早已备好了的。可见知子莫若父，皇帝心里清楚地知道刘廷钊尽管对今日的“家宴”有所推脱，可最终却一定回来。
“老三，你不是身体抱恙么？害了什么病，还严重吗？”皇帝明知故问道。
“儿臣……已经好了许多了，多谢父皇挂念。”刘廷钊讪讪笑道，还不忘捂着胸口佯装咳嗽几声。
“我看咱们老三是犯了馋病啦……”太子笑道。
“是了是了。”刘廷钊连声应道。
他松开朱缨，将头上皮弁取下，放在一旁，用巴掌扇着风。朝服和皮弁委实华丽，可终究太热了些。四皇子刘廷镇见了，这才学着他三皇兄的模样将皮弁解下，大颗大颗的汗珠从他头发中滚落。
刘廷钊席上的三菜一汤乃是奶皮烧饼、羊肉小炒、胡椒虾和一道三鲜汤。
“这可都是儿臣最爱之物！”他赞道，说罢，便要动筷子。
“老三！”刘廷钰制止道，眼神朝尚未下箸的皇帝一斜，提醒刘廷钊注意礼节。
按规矩，长幼有序，要皇帝先动口，皇子们方能开始。
皇帝夹起一片菜叶子，用餐开始了。
席间，皇帝和四个儿子分别寒暄了一番，同最小的五皇子说得最多，提问了他好些先生教过的学问。五皇子天资聪颖，自能对答如流。
“老四，听说教习你的少傅不久前辞了官？”皇帝问道。
“是，父皇……”刘廷镇唯唯诺诺低头应道。
“既然如此，朕就再派一名老师给你，可好？”
“儿臣听父皇的……”
“好，李舜福，今儿就给南公瑾下道旨吧！”
刘廷钰闻言，眉头倏忽一蹙，又即刻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掩盖方才的“真情流露”。心道:南公瑾？好容易送他一身洗不清的冤枉债，老爷子这是要做什么？难不成是在暗示我等他相信南公瑾？怪事，怪事……
“父皇，春闱尚未结束，礼部诸事烦多，南大人恐是力有未逮吧……”刘廷钰笑道。
“今年的文试已毕，只差武举收个尾了。南卿不主武试，想来近日有些工夫。”皇帝道，摆明了心意已决。
“父皇的办法好！”刘廷钊复和道，“‘南士祯，北公瑾’，‘魏阙双璧’的名头谁没有听过？有了南大人教习，四弟定会长进神速。”
皇帝似乎对他这番话很是满意。
“魏阙双璧”这个称号是刘廷钊为了讨巧灵光一动编出来的，可“南士祯，北公瑾”的说法倒确有其事，并且还是出自皇帝之口。
那年殿试，南公瑾还是个布衣书生，朝中甚至无人知晓他是岑家的养子。
正是这么一个无权无势的少年，竟在御前七步成诗，脱口作出了轰动一时的名篇《华夷论》，引得庙堂群臣喝彩，天子嘉许;市井洛阳纸贵，名噪妇孺。
天子亦交口称赞道:“璧坐玑驰，岭南赵士祯；咳唾成珠，中国南公瑾。（注：“中国”在此作首都、京城之意。南公瑾是京城人士，故有此称。）”
南、赵二人是同届的考生，分获当年的探花和状元。而现在，年近五旬的赵士祯去湖广做了封疆大吏，南公瑾则留在京城成为了礼部长官。
也正是那一年，太子刘廷钰刚刚接管过理藩院，着手处理靖边事务。彼时的他虽还未像现在这般羽翼丰满，可骨子里的阴狠已然现出了痕迹，主战和杀降是他的两大习惯，残忍且无情。
南公瑾的《华夷论》，顾名思义是在论华夏与夷狄之间的关系。其中不乏一些劝阻征伐、痛陈战争之流弊的句子。更是以汉武和唐宗作比，歌颂后者的仁德之心，挞伐前者穷兵黩武，令刘廷钰听了很是不快。或许在那时，两人就已深深种下了芥蒂的种子。
“老四，你也不小啦，学问要上心，朝堂之事也要多学着些。若有什么不懂，问你大哥便是。”皇帝道。
“是，父皇……”
“父皇您忘了，还有件要事呢！”刘廷钊刚享用完他的奶皮烧饼，“阿镇也到了该出宫建府的年岁啦。”
五皇子亦听出了刘廷钊的意思，一颗尚未成熟的少年心扑通扑通乱跳，低下头去，用余光斜睨着手足无措的刘廷镇。
四皇子刘廷镇抿着唇，既拘谨又茫然地打量着座上的每一位。
“老三说的是，是父皇的疏忽。镇儿，你若自己有什么想法，也可以跟你母妃商量商量。”此刻的皇帝像极了一位疼爱子女的普通父亲。
刘廷钊笑问：“阿镇，整个京城的皇亲贵戚，官家小姐，愣是没有一个让你瞧上眼的吗？”
刘廷镇的手攥着朝服，不知如何对答，只是低声重复道：“我，我……我还……”
“老三，别逼他了。四弟从小便是这男儿性子，烦跟妇道人家打交道。”刘廷钰道。然而刘廷镇更加戚戚然了，他知道太子没那么好心，不可能只是单纯地想帮他解围。
“大哥讲的是什么话？阿镇还能孤身过一辈子不成？”刘廷钊打趣道。他置身事外，自可看一场好戏。
“哈哈……”太子朗声笑道，“就算镇儿有这个心，我们这些做兄长的也不能允，是不是？不若这样，大哥帮你瞧门亲事。”
“谁家？”刘廷钊问。
刘廷钰道：“吴家。听说吴大人家有个年方二八的独生闺女，知书达理。母后见过，说她很是乖巧。就是不知镇儿中意不中意。”
刘廷镇的手微微颤抖了起来，尽力克制住眼眸中的不安与恐惧，答道：“臣弟还未见过吴家小姐……”
在他眼中，刘廷钰纵使是在笑，散发出来的也只有一种狰狞和恐怖。他只想远离他，离得越远越好……
“那就寻个日子见一见吧！”皇帝开口道。
“是，父皇。”三个字一落地，刘廷镇的心便好似坠入的冰冷的谷底。
东宫太子刘廷钰手上有三张牌：岑家，郑家，和他足以一手擎天的理藩院。而如今，他想把吴家也拉入自己的阵营，便借由刘廷镇的婚事来完成，顺便还能借吴家来控制刘廷镇。一石二鸟的计策！
刘廷镇想得明白，可却无能为力。他太弱了，刘廷钰只需要动一动手指头他便毫无招架之力，逃都没出可逃。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皆是鸿门宴中客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