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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病与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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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玥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过来,一起来没看见顾氏就知道自家娘亲想必一夜没睡,问一问阿佟,年轻的乳母脸上现出些为难的神色,像是怕惊扰了年幼的小娘子。
楚玥心里跳了一下,沉下脸色来:“阿竹怎么了?”
“小祖宗可别乱说,您再睡一会儿罢。”阿佟有些懊恼地看着眼前裹在被子中的胖丫头。
“你不告诉我,我还能一直不知道么,哪怕在阿娘那里冒犯了呢?”看这牙尖嘴利的。
阿佟咬咬牙,道:“后边儿,昨天晚上看着还好好的,夜里不知道竟是怎么冲撞了,就摔倒了地上,流了好些血……好好的人没保住,孩子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
果然所有的奶妈都是碎嘴,楚玥眯眯眼,肚子里小小叹了一口气——她对阿竹阿扈从来没有好感,如今却不能对死人不敬,那一头是血房,她是未长成的小姑娘不好过去,可是那两个孩子……如果能救下来就好了。
只可惜她不是妇科,如今也没有条件救人。正想着,外头门忽然打开了,顾氏急匆匆跑进来,换了身儿衣服,吩咐阿佟看好小娘子,然后又跑了出去,一边跑还一边叫阿方去跟老爷子说,能不能从宫里接个御医出来——阿竹是家里奴才,可她的孩子却是实打实的主子。
楚忠信听说生了两个,孩子娘却死了,心里很不舒服,心说抓个御医回来也不难,就坐车往宫里去了,不曾想,这一去,竟是好晚才回,也没能带回一个儿科大夫来,原因是宫里头太子嫡长子他……夜里忽然就挂了,太子怒急攻心,听见消息的一刹那就晕了过去,到下午才转醒过来,可是醒过来之后就一直说胡话,所有的御医都到了,哪一个都不敢擅自离开,打头的就是太子外公,当年跟着高祖的御用大夫,真正的圣手医仙杜远廷。
太子嫡长子挂了,那能是小事儿吗?太子妃两度不省人事,整个眼窝都凹陷了下去,至于太子,之前去给唐钰吊唁晚归,本就受了风寒没好利索,这一回更是发起高烧来。
华康老头儿一张老脸煞白煞白的,也是心力交瘁了,他本来他算给自家孙子做媒娶楚家小二娘,这样就能把萧楚两家连起来,连带着跟萧芫定了亲的华昭也能够成为太子的左膀右臂,可如今华崇这小子一死,一整条计策就被打乱了,只是白白给华昭添了一大助力罢了——真是夭寿哦,老爷子愁啊,一把一把往下薅头发。
真要说起来,听到华崇身死心里头真正能高兴起来的就只有德妃一系了——太子没了嫡长子,不光光是少了一个筹码,连带着根基也不能跟以前似的那么稳定,谁不知道当年圣人抢皇位一是凭的军功,二就是当年那一位太子灵素他只有一个女儿,没儿子呀。
生了病的太子殿下心情很差,楚家也就不去抢他的御医了,只在民间寻了好大夫带回家里头,可惜的是两个孩子终究没能熬住,在出生后的第三天夭折了。因是小孩儿,不能大办,就是买了两口小棺材收敛了,让后院里头的人穿得素净些罢了,至于阿竹,顾氏将她送回了娘家去埋,给了上好的棺材又送了丰厚的银钱。阿竹父母千恩万谢,并不曾埋怨好好的女孩儿给了你,却白白送了性命这一条。
顾氏坐在房里也是松了一口气,她这几天忙得狠了,觉得越发不好,便把很多事情都交到了小顾氏手上,还特特说了要怎么跟二房相处。低头不见抬头见,老爷子还在,怎么着也是一家人,就算将来分家,一笔也写不出两个楚字来。小顾氏领命而去——她这一胎尤其安静,没有孕吐也不挑食,自在的很,是以并不拘束自己,只要不太累着了,就帮阿家一把。反正怎么着也不能让韩氏把这家给转了风向。
楚培本来怨怪顾氏没能照顾好阿竹,害了两个孩子,然而宫里的事情转移了这位封建大家长的注意力——鲁王殿下的寿辰到了^他摆了很大一场宴席。
这一回,不光是楚忠信要吐槽这位殿下不知体恤兄弟了,连楚玥都要张大嘴巴:“这人是白痴吗?德妃怎么说呢?”
呵呵,鲁王这小子,他就没告诉德妃这回子事情。他本也没想大办,又不是正岁生日,不过跟幕僚长史们一道儿开个小party也就算了,好巧不巧,死对头他儿子死了,那我可就得happy一下了——神仙都能被他蠢哭,哪怕比起那位胤褆大阿哥都能差出好远去,居然还想着争皇位。德妃把他叫进宫里头好一顿臭骂,无外乎是“你的脑子被猪给吃了”这些,虽说经过德妃娘娘的口说出来比较文雅,意思也还是那个意思。
然后,鲁王就悟了,越是这时候就越要收敛啊,他就打算把头埋了下去认真干活儿,也不想着哗众取宠了。
只是这消息到底还是被病重的太子殿下给知道了,他老人家这一气不要紧……病得更重了,简直就是要去见阎王爷的节奏。连皇帝也整天往东宫跑起来了,太子妃虽说人前强自镇定,人后简直是以泪洗面,刚刚没了长子不说,丈夫的身子骨还这么不争气,外头鲁王殿下可是越发嚣张了呀。
楚忠信很淡定,老爷子眼看着没了俩孙子,心里头越发冷静了——太子还不至于死呢,他的背后有的可是杜皇后一家。杜家人往后了不说,往前绝对是百年来医术最杰出的一个家族,起死回生的秘方不会没有,何况如今太子这还没有奄奄一息!
楚玥……楚玥就更加淡定了,她可一点儿也不得闲,因为顾氏也病了。
自打阿竹和俩小小子去了之后,楚培的心情就一直不好,似乎是怨怪顾氏照顾不周。顾氏是有苦说不出,有什么心里话就只能往肚子里咽——楚璇怀孕了,不能回来侍疾,顾氏就更加没有说话的人了。
楚琳来过一趟,就被楚培用一句“别过了病气“给赶了回去,临了竟然连楚玥也被抱去了小顾氏那里照顾——楚家的当家主母就这样几乎成了孤家寡人。
看着那位板着脸的父亲,楚玥的心里没来由的就是一股子火气,左右看看找不到发泄的地方,憋得嘴角起了个小水泡,弄得小顾氏跟着担心不已。
要说这个时代真是百样米养百样人,而且还是女人。有泼辣狠厉的,强悍宛如闵鸢或者当今太后,上的了朝堂,坐得住厅堂,抢男人绝对不手软,厚脸皮绝对撕不开;有温柔端庄的,文秀如贤妃娘娘,哪怕是在后宫那样乌烟瘴气的地方也能任凭你风吹雨打,我自巍然不动;也有那一等普通的,模样不出挑,家世也上不了台面,不过嫁一个普通人家,终日缝缝补补,虽不如何滋润,倒也得过且过。最叫人憋屈的就是顾氏这样好脾气的老实妇人,年轻时候未必没有刚强过一段时间,色衰爱弛以后就开始逆来顺受,模样也是顶好的,家世也是一流的,德言容功样样不差,可人到中年,竟然连举案齐眉都成了奢望。
顾家终究还是来人了,来的是顾氏的长兄,如今的太常正卿顾辅。顾辅老爷子今年也五十有五了,身上袭的是顾氏他爹留下的爵位——乐平侯。他家里只有一个老娘,一个老婆……六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可谓是女人的天下了。此君和南溯性子颇像,一大特点就是护短,最见不得别人埋汰他家人,尤其是他一弟一妹。
顾氏闺名为湘,十五岁嫁给楚培的时候算得上是名动京师的美人,容貌既好,德行也佳,家世亦不错,求娶者那叫一个络绎不绝——华康也未必没动过心思。
然而楚相的面子到底不能不给,身为哥哥的顾辅亲自背着妹妹上了花轿,眼看着自家最疼爱的姑娘要开始为另一个小子操心不断,侯爷的心这是一缩一疼啊。
安安静静过了三十年,也算和和美美,然而现在……我们家妹子把你们楚家前前后后打理得是井井有条,干净利落,还给你纳了小妾,你居然冷落她?侯爷心里愈发不爽,冷不丁听说顾氏居然还病了,呵呵,他老人家扛着狼牙棒就闯进了楚家大宅:“楚兆和[楚培字兆和],你给我出来。“
这一嗓子吼的小顾氏那里也听到了,她抱着个大肚子跑进来:“阿爹,您怎么来了?”
“我再不来,说不准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到你姑姑了。”
“这话不好瞎说,您……哎呀,您怎么还带着这玩意儿来了?”小顾氏一双手交叠在嘴巴上,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阿爹手里的狼牙棒。
“哼……去把楚培给我喊出来,我倒要问问,阿湘怎么样了。"
楚他也是拿这位大舅子没办法的,单单一条——他能跟南溯玩儿到一块儿去,那就不是楚培能惹得起的。屁颠颠跑出来:“阿兄今儿怎么有闲暇过来了?"
“自家妹子病了,做哥哥的总要来看一看,我可带了两支上好的人参。“顾辅颇自在就在主位上坐下了,反正楚忠信不在,楚培年纪没他大。
楚培眼睛发直地看着大舅子手边那一根巨大的狼牙棒,好有半个人那么高,铁刺一根根的。再回头看着在门口鬼鬼祟祟的楚琇夫妇,楚太仆满是光棍儿气的一挥手,那意思——我来应付,你们回屋子里头去。
小顾氏拉着丈夫刺溜儿就回去了,动作迅猛简直不像个孕妇——她是真怕她爹,那就是个疯子。
楚琇也是心有戚戚,缩在房子里头不打算出去了,哪怕礼仪上不对,也不能挨打不是。然后他就面对了一只对外面来人充满好奇的团子。
楚玥早在听到那一声震天吼的时候就想出去看看了,奈何腿短只能窝在房里。她只见过顾辅一次,就是周岁宴上,老头很精神,看着比楚培还年轻些,几乎都不能称之为老头儿了。都说外甥效舅,楚琇和楚璋不怎么像顾辅,而楚琳却是像了个十成十,这一点导致楚培常常念经,希望楚玥将来不要出落成她大舅那个样子。然后,今天大舅都来了,怎么能不见上一见呢?
她拉着自家大哥的头发:“阿兄好不礼貌,阿舅来了也不去看看,只缩在大嫂房里,阿玥也想去看看呢。”
楚琇一张脸都快要皱成包子了,却还是拗不过妹妹的九阴白骨爪——小孩子指甲薄,一划就是一道子。
于是,楚家大宅里就出现了一下这么个诡异的画面。
楚培和顾辅站在院子中央,一个手拿狼牙棒,一个把袖子背到身后去,宛如两个即将对决于紫禁之巅的绝世高手……一个俊朗的年轻人抱着一个胖豆丁僵硬地站在两人旁边,好似一座冰雕。
突然一阵童音打破了这尴尬的局面:”阿舅去看看阿娘么,阿娘很想您呢!”
顾辅猛地一拍脑袋,哎呀,光记着找碴儿了,居然把正经目的给忘了。
楚玥从楚琇怀里蹦跶到顾辅怀里,然后转过身来看了楚培一眼,这一眼看得楚培皱了皱眉头——小丫头的眼神儿看着冰冰凉的,完全不像个两岁的小丫头……倒好像昕宁宫那位老太太。这个想法让楚培惊出一身冷汗,自家女儿可千万不能变成那副样子,要让老婆好好教导才行——这会儿他倒是想起顾氏的好处来了。
顾氏强撑着见过顾辅,心里虽然苦嘴上却不肯多说,只含笑看着自家大哥:“阿兄怎么忽然来了,又不见阿嫂,倒往我这里跑,岂不失了礼数。”
“我顾家的女孩儿,到底是要怕什么呢?你嫂子那般刚强的模样,你就没有学到半分?阿娘叫你要柔和,却没有叫你委屈自己。”
这话说得十分打脸,而且是楚培那张老脸……可是顾太常满不在乎,你是楚相的儿子又怎么样,论起官位咱们俩可半斤八两,我们家的姑娘还得不了几分面子?
送走顾辅的楚培面色阴沉地看着顾氏,冷哼一声跑了出去。楚玥真的很失望……这一世的父亲竟然是这么一个没有担当的男人。
顾辅来楚家闹了一遭的事情没几日传了出去,人们茶余饭后又多了一项谈资,韩氏背地里乐了好几天,楚坪心里亦有些暗喜——他这个大哥总是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什么不纳妾的好形象,现在毁于一旦了吧。
楚忠信听说了这回事,心里叹一口气,当爹又当妈地把儿子喊去彻夜畅聊——从当年的姜氏说起。
那一位老夫人,三十多岁就与世长辞了,留下事业蒸蒸日上的丈夫和两个尚且年幼的儿子,然而四十年来楚忠信从来没有提过续弦一事,连婢妾通房也没有收过一个。
姜氏家族并不是名门,只在河间那一处小地方有一些名声。她是个刚强的女人,这一生忤逆家族,管束丈夫,无所不用其极,但她又是个十分善心的女人,战争时期,收养孤儿,赢得一片好名声。
很多年前的一天,十七岁的楚忠信跟着彼时还不是皇帝的华严丰去河间一带打探民情,路遇惊马,有女人的尖叫声响起。少年郎意气风发,冲上去拉下嘶鸣的马儿,就看到帘子后头两个年轻的姑娘——这真是个狗血言情剧的开场。
那时候的华严丰希望能够在河间取得一片根据地,却遭到了河间各大著姓的联名反对,这里头,却有一个声音异军突起。
年轻的少女拦住了楚忠信的战马:”你愿意娶我么,你要是愿意娶我,我就能说服阿爹阿娘。“
这,就是姜氏了,当年张扬跋扈,为了自己的婚姻敢于和整个河间作对的年轻姑娘。
楚忠信坐在高高的战马之上,凝神看了她许久:”愿使大将军为媒,闵世叔为保,三日后往姑娘门上提亲。“
对着楚培,如今早已经白发苍苍的老爷子说不出太多劝告的话,只有一句,最后还是从嗓子里头挤了出来:“不论好坏,终究是你当初一眼就看上的姑娘,我也舍下一张老脸为你求娶了回来,哪怕年华老去,她终究不欠你什么。那两个孩子我去看了,确实先天不足……小孩儿夭折是常事,阿顾给你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还不够弥补吗?我看你是心太大了……以为她给你纳妾就是好欺负了。”
楚培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却不得不承认自家阿爹说的没错。
他其实也是说不上如今这种心态到底是怎么回事。年轻的时候,他只想着要去一个德言容功样样都很好的妻子,然后他如愿以偿地娶到了当年名动京师的顾家三娘,然而到了如今这样的年纪,却更想要一些年轻的东西来滋养即将干涸的生命,否则,每日看着无精打采的妻子……总觉得自己就要老了。
这一天,楚培没有去阿扈的房间里,也没有到顾氏的屋子里,他老人家在书房睡了一晚上,连衣服也没换。那之后他就对顾氏好了起来,虽然并不热乎,至少不是相敬如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