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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叶凉一直不知道这种果子的学名叫“莲雾”。他家那头习惯叫它“水仙桃”。仙桃前边加个“水”字,娇滴柔嫩,少了飘渺虚空,多了红尘滋味。水——仙——桃,你看,真实多了不是?只是这粉红色、吊钟样的果子,滋味远不似它名字那般好,生时微微苦得结牙,熟了也是酸多甜少,爱吃它的人寥寥。年年梅雨季节开花,入七月收果,一蓬一蓬挂在树梢上,由绿转红,再由红转紫,终于零落,混在尘土中凭人践踏。它花不靓,果不甜,无甚招摇处,只有那身淡淡的香气可取。
      很难跟你形容那种香,怎么说呢,总能让人想到某个已逝去的炎夏夜晚,暗蓝暗蓝的天,阙静阙静的地,蛙鸣与蝉嘶,萤火虫与金铃子,水田与好风,嗅过的人一生一世再不会忘却,也因了这香味,它得以在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落地生根,代代繁衍。孩子们上学下学,路过树下,抬手撕下一小片叶,捻碎了搓酥了,摊在鼻子底下嗅,嗅得呆愣,追逐打闹的停了,叽叽喳喳说话的也静了,大家都捧了一小团,站在树荫下狠命嗅,嗅着嗅着难免要惆怅的。太美好的物事,留不住时总有惆怅。于是常常可以看到莲雾树下站几个捧着碎叶子,张大了嘴、仰高了头,怅怅望天的嫩崽子。渐渐就有传言,说这树会魇人,大人们都不让嫩崽子靠近,可孩子毕竟是孩子,明里不让去,暗里偷转去么。石榴避开阿妈,转去不知多少回了,开始时还晓得藏藏“尾巴”,在进家前将那股味道弄散,或是用别的气味盖盖,后来就不成了,得手的次数太多,一日日心肥胆壮,今次竟爬到树上摘了几蓬果子,包在衣服里偷偷运回家,待阿妈出街买菜时再拿出来现宝。
      “阿爸,你看,水仙桃咧!”
      叶凉接过那粉红色的果,放在一边,而后弯下腰替石榴拍去沾在衣服上的蜘蛛网,又翻出蓝药水抹在她爬树时剐出的血口子上。什么也不说,石榴就开始怕了。她最怕看她阿爸这样,也不骂也不打,只默默收拾,这种收拾比别家阿爸阿妈拿藤条满院子追打的收拾更难招架。石榴身上的皮肉一阵团圞,小耳朵一动一动,大眼睛忽闪忽闪,最后终于憋不住小小声说了一句:“阿爸……你莫生气,石榴下次再不爬树了……”
      “……阿爸不生气,阿爸就是怕,你看那水仙桃树多高啊,很久很久以前阿爸的太阿爷就是用这种树做梯,爬到天上的哦……”
      “真的?!那太阿爷上去做么事?”
      “上去摘一种药。”
      “摘药来做么事?”
      “来救很多很多人,他们得了一种病,地上没有药能治……”
      “哦!石榴知道了,所以太阿爷就到天上去摘药来救他们对不对?”
      “对……”
      “那太阿爷摘到了么?”
      “摘到了。”
      “那摘到以后呢?”
      “摘到以后太阿爷就把药扔下来给那些得病的人……”
      “做么事要丢?他自己带下来不就好了么?”
      “……太阿爷再也下不来了……”
      “啊?!做么事下不来?!”
      “水仙桃树越长越高,太阿爷带上去的绳子不够长,够不到地面,他就永远留在天上了……”
      “……”
      “所以阿爸怕石榴被越长越高的水仙桃树带到天上……”
      “那样……石榴就再也见不到阿爸了对不对……石榴知道了,石榴以后不爬了。”
      “好,石榴乖,去洗手准备吃饭,中午有油焖河虾哦。”
      小家伙颠颠跑到水缸边,拿瓢舀了水,打了肥皂,细细搓洗双手,洗着洗着,望见桶里有只牛角虫,立即捞出来放生,不大一会儿工夫,刚才那阵由水仙桃树引发的小小惊恐就四散而去,加上黄狗阿福过来凑热闹,绕着她又拱又舔,两边追逐逗扑,终于云开月朗,小家伙笑得大开花,豁了两颗门牙的笑,黑乎乎,带几分天真与傻气。叶凉见了便摇头,抿嘴,一个夹生的笑就显在面上了。他太久不笑,一笑就夹生,面上多僵,满不对味道。于是收起笑容,招呼一声:“石榴过来,阿爸喂你吃饭!”
      “好,石榴去搬小凳过来先。”小家伙摇摇摆摆地拖着她的小凳过来了,排定以后就叽叽喳喳地问:“阿爸,前天来我们家那个阿叔呢?不等他一起么?”
      “……”叶凉的手微微一偏,喂出去的那口稀饭泼出几滴来,“哦,阿叔很忙,他回家去了。”
      “啊?那他还会来我们家玩啵?”小家伙的嘴巴嘟了,鼻子扁了,眉毛也塌了,好失望的——朋友不是一直一直要在一起的么?阿爸的朋友做么事那么快就走了,都不陪阿爸玩……
      那时两人重逢不久,千头万绪,理不清楚,又碰到幺弟打电话来朝家里要钱,说是叫人制住,不给钱就要揍死他。阿妈没了主意,于是向这个看起来颇有主意的“学长”要主意。他上午去,幺弟下午就被放回来了。一家人都暗暗震动,各个五味杂陈,不过心照不宣,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阿妈上街割肉杀鱼,她心疼幺弟瘦成干巴一条的身段,打算好好补他一补。叶凉拿了一块钱到小卖店去打电话。三分来钟的电话,前前后后五六句,驴唇马嘴不相对,可这并不影响中心意思。该表达的都表达了。感戴是真感戴,尴尬也是真尴尬。时间一到,电话挂断,还以为事情到此为止,两人纵横、交错、再遇、最后彼此消失在淡淡似水流的日子里。
      谁想到雷振宇半夜会回转呢?谁想到他能疯成这样呢?黑漆漆的天色,九曲十八弯的爬坡路,稍有不慎,跌落山谷中就要车毁人亡的……他居然开着车回转了。晚上十点上路,次日凌晨三点到。
      我们是如何定义那个时刻的?叫心血来潮?还是叫头脑发热?
      谁没经历过这样的时刻?——想告诉他(她)“我喜欢你”;想送玫瑰;想与某人私奔;想在有月亮的夜晚放只风筝上天;想半夜三更到顶楼上大叫一声,吓醒整楼人;想在冤家对头的鞋子里放上一坨屎;想用稻草人与五寸钉咒黑心老板;想左手烟右手花,快活风流过把瘾就死;等等等等。
      心潮澎湃,想入非非,一次次为想象所激励,血液周身蹿,心绪纷纷乱。“心血来潮”是美好的泡泡,它们在我们心中恣意生发,一串一串一串,载着我们在半空中飞,飞得轻飘飘的。是啊,如果没有现实在前边横生枝节,我们怕是要永远这么飘下去的。
      可惜有现实,它将泡泡一一戳破,我们的澎湃心潮美好想象活该胎死腹中,深深埋藏,天日不见。至多在老来无聊时,偶尔谈起,“……我那时本想如何如何……”。
      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欲念是无法实现的,这是我们的宿命。因为有现实。因为我们势必要经历一个从梦想家到世俗者的过程。我们一一蜕变,沧桑渐渐爬进我们眼里,皱纹慢慢蔓生至鼻翼唇边。胆子随着岁月一起老去。
      不敢。很多事情都不敢。其中就包括心血来潮与头脑发热。因此,在回望那个七月将半的夜里,那辆随着山路颠簸起伏的车,那个一边开车,一边一根接一根抽着烟的雷振宇时,我们的眼里怀疑居多。不真实,心血来潮和头脑发热都不真实。为什么?因为我们的“定义”受到了挑战。观念里根深蒂固的东西,一旦受到挑战,我们就要歪曲,将心血来潮与头脑发热歪曲成处心积虑与蓄谋日久。这样一来,前前后后就都有了连接,不再突兀。
      事情因果关系经由我们重塑后,以问句的形式出现了:他连夜回转,不辞辛苦,不管不顾,只为叫醒那个在茅屋里睡得深沉的人,让他为他舀一瓢水洗手?!还是洗手是个序曲,开启许多之前看来不可能的事?反问与疑问,都没有确切答案。我们在“谜”里前行,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但我们确切地知道,那个晚上,他箍紧了他的手不放,而他尽管有许多彷徨踌躇,面上红红白白几度,终于没有挣开。从这里开始,故事续了下去。
      凌晨三点,雾气深浓,两人就这样并肩站在茅屋前,都不说话。沉默分很多种。在叶凉是无措是煎熬,在雷振宇那里却是享受。清晨缭绕的雾水让他浮想绵绵,雾么,天雾是雾,澡堂里的雾也是雾……那些不清不白,那些勾勾缠缠……谁说时光如洗,往事越洗越淡的?
      他的就越洗越浓,想模糊一些都不能够……停!不能再想下去了,回忆经不起一酿再酿,自制力也是。想得深了,要乱的。于是他笑,点烟,吞云吐雾,扭过头来对他说:“对了,咱学校的主楼大修过了,旁边那条林荫道也是,种了不少闲花,把原来假山的位置都给占了……”话到这里戛然而止。很不自然了。
      看来,“情”之一字,防不胜防,雷振宇明明处处留了小心的,不料还是将这微妙的平衡撕了道小小裂口。话里有两个字——“假山”。
      假山不单纯,它能勾起好多旧事,比如七年前那个燠热的夏夜,蝉声大噪,空气粘腻,四围无风,两条人影,起先还是分开的,靠得近是近,毕竟还有些尺度、识得大体顾得大局,后来,其中一条先逼了过去,越过大体与大局,将另一条堵在假山的那一面,它浓重的阴影将一切覆盖,细节被包容、被埋藏,留待多年以后结花打果。
      只是这花等了七年才等来花期,开得太盛,一不小心捅了娄子,几乎无法收拾。幸好是雷振宇,一句话就圆过去了,救场救得滴水不漏。他说,我渴了,能倒杯水给我么?叶凉就朝伙房去了。剩他一个人在回味,七年前那个吻,唇舌纠缠,进攻与退守,没有拉锯,直接是气力大的占了上风……余香袅袅呢。他又笑,烟已抽空,嘴闲手也闲,只得腿不闲,于是几步跨开,也朝伙房去了。
      “不必麻烦,凉白开就成。”他站在叶凉身后说了一句,太突兀,吓他一大跳。
      “……学长……那个,水没了,要再煮过,你、你先吃个杨桃解解渴?”
      “好。”
      叶凉先将水壶坐上火堆,再取下墙上的小笸,到伙房旁边那棵[杨桃树,是“棵”吧]杨桃树去摘几个甜杨桃,洗干净,待要叫雷振宇吃,却见他在伙房里摆弄碗柜上放着的水仙桃,兴致颇高:“这果子不错,是叫‘莲雾’吧?”
      “啊?我们这里叫不叫‘莲雾’,叫‘水仙桃’。”
      “水仙桃?有意思。比学名更衬它,不错。”他拿起一个往嘴里送。
      “哎!那个不好吃的!”
      “不好吃?”
      “嗯,酸,苦,你吃杨桃吧,杨桃甜。”
      雷振宇看着叶凉笑。笑里温情与沧桑混杂,不需言语,只需一笑,“意思”便无遮无拦赤裸一片——这些年来,他吃的苦受的酸还少吗?还会怕这点小果子的酸苦?
      就吃,一点一点吃,必定要将每一丝酸苦细细体会。
      叶凉见他连吃几个,眉头皱都不皱,心里有些奇:难道石榴摘的是四伯公家的?听说他家的去年芽接过,不酸了……于是拈起一个,咬一小口——好酸!!还敢拿来待客哩!礼数多不周全!
      “学长,那个……你还是吃杨桃吧。”他羞惭,嗫嚅着说了一句,将小笸挪到雷振宇手边,要他吃。
      “那你替我挑一个?”
      “好。”他挑了个个头最大,带黄绿色的递过去。他递,他接,两只手隔了长长一段“杨桃”,天那么远的,谁料会碰上?碰上了,平衡就没了。杨桃被甩到一边,两只手的接触十分明确,范围不断扩大,直到一只将另一只完全包住。手包住手,身包住身。理智远走,离擦枪走火仅一步之遥——他箍住他的腰,剪住他的手,扣紧他下巴,再俯下头去,一个吻就开始了。也仅只是开始而已,轻轻一下就放开,蜻蜓点水的好,不然要吓坏他的。
      终于得了自由,却又手足无措。叶凉想走,但雷振宇就站在门边,单单出这道门就不易,何况那还有那些话压着:“开个小玩笑,你不介意吧?”
      听见没?玩笑,当不得真做不得数的玩笑,玩玩笑笑就过的。哪里好再走?但就这么呆着吧,又不对。因血在他耳根处奔涌,眼睑、两颊、鼻翼,匀匀渲染。叶凉发窘,转过身去,装作给灶上添柴火,添了一根又一根,忙得很。要借这忙去模糊那些暗昧呢,刚缓过来,耳根不那么热、脸不那么红了,一只手偏偏伸过来搅事——贴到他裸出的后颈上一捻,这一下简直要将叶凉吓死了!
      朝后一退,退得太猛,左腿恰恰碰在烧得火烫的水壶边。即便有裤子隔开,还是烫着了。雷振宇动作好快,一把抱起他,几步跨到水井边,卷起他裤管,打上井水冲。叶凉呢,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等有了反应,人已让他抱到伙房外,裤管也被卷起,冷水一瓢接一瓢冲在小腿上……转瞬之间,一切妥帖。好在不是什么大伤,经冷水一冲,好了大半。慌乱下去后,暗昧又爬上来了。这样的情势:一个站着,一个蹲着,一个裤管被卷到膝盖以上,一个拿水一瓢瓢浇上去,手与小腿不时接触。很熟悉,多年前的那个暮色四合的傍晚,那根舌头,这些年来那些梦里梦外时时纠缠的片段。很惶恐了。
      叶凉想把腿缩回来,试了几试,不成,那人握得死紧。他还是这个遇到“不熟”的事就想跳到一边的他,雷振宇却不再是那个被人轻轻一蜇就脸上红霞飞起,黯然退到一边去守株待兔的雷振宇了。一个呆在原地,羞涩、生涩、青涩全副保留;一个经风沐雨,磨老了一张脸皮,酿熟心中百感,从长驱直入到进退有度都游刃有余。胜负高低,言语已多余。
      怎么办?暗昧从小腿一步步爬到膝盖,又一步步爬上大腿,眼看就要无法收拾,他忍不住低低喊一声:“学长!我……我好了!”
      “抱歉,我看你脖子上有根头发,想替你拾下来,没想到……”
      “不碍事的,烧水煮饭常常会被火燎到,等下进去抹点酱油就好。”
      “车上有些治烫伤的药,你呆在这儿别动,我去取。”
      “不用!真的!不是什么大伤!学长!”他抬手想阻他,却只阻到一团空气。人都走出几步远了,阻也没用。
      取来药、涂上,事情该完了吧。
      没有。
      雷振宇将他裤管放下后,顺口说了一句,我抱你过去吧。叶凉愣在了当场。这是什么?另一个玩笑?他拿眼在他脸上找,想找出些“玩笑”的蛛丝马迹。不见,不见玩笑,是认真的。不太妙。叶凉喉咙一阵阵发堵,实在找不出话来回他,只好沉默。
      雷振宇看着他,浅笑渐渐泛开。不错,他是弄了些小手段,捻后颈是、冲凉水是、上药膏也是,只除了那烫伤是个意外。这样看来,他是有些“欺”他了,不过他终是不忍欺他太过,于是松下劲来,笑道:“逗你的!好了,不说了,雾水太大,进去吧。”叶凉暗里长吁一口气,头低低就朝伙房走。走得又急又慌,章法大乱,将雷振宇撇下两三步不止。雷振宇呢,他不急,浅笑越来越深——他目力好,看见前边那人的耳朵烧红,耳朵红,接着是脖颈红,可以想见,前面一定红得无力回天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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