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镇》悠茗人间

7、第 7 章

　　(7)

　　一个清爽的夏夜，余所长公务在外，没有回家。余正带着余杰像往常一样，吃了饭，洗了脸，钻进被窝。两个孩子并肩躺在炕上，透过窗，看着漫天的星星对他们欢快的眨眼，听着田间的蛙虫唱起熟悉的夜曲。

　　“哥，你再给我说说信上咋写的？！”余杰推推余正，让他复述昨天才收的他城里的爹妈寄来的短信。同样的话，他一天里对余正已经说了不下十遍了。

　　余正有点不耐烦的又重复了一遍，说：“你爸说，他忙完这阵子，就来咱镇看你；你妈说，让你好好在镇里待着，等她接你回去。”那时余杰还不认多少字，他的信都是余正帮他看的。

　　“哦，还有吗？”

　　“没了，就这些。”其实，余正说的已经比那信上的字多了。其实，那也不是什么信，只不过是汇款单旁边的两句附言。其实，这两句附言，也已经在几个月才来一次的汇款单上，重复了不下十遍。

　　“哦…”

　　余正瞥了一眼躺在身旁的余杰，看他对天上的星星眨了眨眼，紧接着他的嘴边就漾起了两个快乐的小酒窝。

　　“哥，等我回城里了，你就来我家玩！到时候，咱们可以一起看电视，说不定还是彩色的！我听人说那东西比电影还好看呢，以后咱们再也不用跟一群人抢地方了，更不用踩着凳子伸着脖子也看不上个影了。”说完，余杰咯咯的笑出了声。看着他弯起眼角的样子，好像真的看到了彩色电视机里，那些鲜艳生动的画面。

　　“嗯。”余正应了一声，转头和余杰一起看向璀璨的星空，仿佛那就是他们期待的那台彩色电视机。

　　在那个彩色电视机开始悄然入户的年代里，余镇里却连台黑白电视都没有，每次县里的电影放映队下来，余镇都变得比过节还热闹。十里八村涌来看电影的人山人海，总是很容易的就挤满了空旷的打谷场，很多时候，就连想在打谷场边的几棵榆树上找个合适的地方，也成了件可遇不可求的美事。

　　“哥，他们都说，上次放电影的时候，里面的人亲嘴了？你看着没？”余杰忽然想到了镇上最新鲜的事。

　　“给撵出来了，大人不让我们看…”余正嘀咕了一句，不过看到余杰满眼兴奋的盯着自己，只好又补了一句，“不过后来，跟二虎他们爬树上，远远的看了一眼。”

　　余杰一听，有模有样叹起气来：“要不是半路遇上狗剩那伙人，打了一架，我也看着了……到底啥样啊？”

　　“就是男的女的嘴贴嘴…”

　　“真的？？”

　　“嗯，就这样！”余正翻身起来，把嘴贴在余杰嘴上，老实的比划了一下，可不知道为什么，一碰上余杰红红软软的嘴唇，心里竟嗵嗵的急跳了几下。

　　“呵呵，怪痒痒！”余杰咯咯的笑了起来。

　　接着，余正又亲了下余杰，余杰又发出了铃铛一样连串的笑声，余正撑着身子，看余杰笑起来时眼里闪出好看的星星一样的光。等余杰不笑了，他就再亲他一下，好让余杰一直笑下去。

　　那时候，余正十六，余杰十二。人高马大的余正，如果存心“欺负”起余杰来，余杰根本不是对手。所以，即便余杰再怎么边笑边挥舞着爪子，也挠不到余正的胳肌窝。于是，在这种不公平的对抗下，余杰清脆好听的笑声像小铃铛一样响个不停，而他眼里盛满的那些星星，就总能闪着亮着，漂亮极了。每当看到这样的余杰，余正也会快乐起来。

　　两个孩子藏不住的快乐，慢慢溢出了窗棱，弥散在稻香虫鸣的夜晚。他们高兴的玩闹着，以至于，谁也没留意到余泰山回家的脚步声。

　　所以，当余正无意间，看到门帘后他爹的人影后，他立刻止住了笑声，捂了余杰的嘴，向门口挤了挤眼。两个孩子一齐翻过身，彼此会心一笑，谁都没再出声，一直盯着门外余泰山走进他自己的屋后，才又钻回被窝，搂着睡下，心里还庆幸着他爹没骂他们不老实睡觉……

　　可他们谁也没想到，在那之后没几天，余杰仅仅是因为和镇上孩子们的一次打架，就惹得余泰山超乎寻常的火冒三丈，这个对余杰总是苦口婆心的男人，好像一下失去了所有耐心……当余泰山手里的笤帚，在挡上来的余正背上打断成两截，余杰总算带着满身的伤痕，跑出了余家的大门。余泰山愤怒的在他身后追了几步，喊了几句很绝的话。所以，从那天起，倔强的余杰再也没有回头。他彻底的脱离了余泰山的管束，又回到了那自由散漫浑浑噩噩的生活。

　　在余正从图书馆看到那本书，那三个字之前，他从来没有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想过。除了那些让他快乐的嗵嗵的心跳，余正并没意识到那个夜晚跟平时有什么不同，嘴碰嘴的玩闹，不带一点污秽，比那晚洁白的月光还要纯净。可当他多年后，惊恐的认识到自己可怕的“面目”，他才明白那夜他急促的心跳，就是心中魔鬼的喘息，而那晚悄然站在门外的他爹，一定是看到他亲了小杰，看到了那只趴在他的身上的魔鬼……

　　“爹——”

　　余正大半个身躯体像面墙一样轰然塌倒在余泰山身上，他的头靠在余泰山的腰间，他的手紧紧揪着余泰山的裤管，艰难地说着， “爹…那天…我…我……”

　　“小子，你这是咋啦？——”余正突然的举动把余泰山吓了一跳，他慌得扔了烟，急着拉余正起来，可余正却像根插进地里的桩子，怎么拉，怎么摇，也一动不动。余泰山只好改扳余正的头，想弄清儿子究竟是怎么了，可看到的却是让他无法忍受的景象——余正黑洞洞的眼里满是肆无忌惮的泪水，涌动着，不加一点掩饰。

　　“你——”余泰山从来见不得余正一丁点的软弱，那些泪水仿佛烫到了高大的中年汉子，让他怒吼起来，“不争气的东西！快给我起来！——”他粗暴的摇晃起余正的身体，想撼动这几乎让他崩溃的情景，可唯一动摇的，却只有余正眼里的泪水，它们终于在余泰山面前滑出两条鲜亮的轨迹，蜿蜒过余正绝望的面孔。

　　“爹…是我…有病…不怪小杰…不该他走……”余正颤抖的声音含混不清，让余泰山完全弄不清所以，可又感觉格外刺耳。

　　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眼前这个看起来脆弱得不堪一击、魂不守舍、胡言乱语的男人，竟然是他的儿子。

　　“混账东西！你到底在瞎胡说个啥？！混账！——”

　　余正恍惚的意识，被余泰山震耳的吼声劈开一个裂口，那些噎在喉咙里的话，也终于寻到了艰难的出路：“…爹，小杰他…这是，走上绝路了…是吧？”

　　瞬间，余泰山突然明白了余正的意思，他的暴怒也就在这一刻无法遏制的冲到了顶点：“混账东西！！你是说，那畜生成了今天这样，全是我害了他？！啊？？——”

　　余泰山的吼声像山洪一样倾泻下来，他抬手想给余正一个耳光，却又不知怎的，手却只是嘎然停在了半空中。

　　“不…”余正摇头，懊悔的泪水，淹没了他的视野。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爹怎么会把小杰撵走？如果小杰能一直在爹的管教下长大，那他今天怎么会走上绝路？如果能早点扳好自己的毛病，他怎么会眼看着余杰混日子不管，又怎么会放任他走上今天的绝路？……

　　如果余镇的老老少少都能对余杰好点，而不只把他当个笑话，那余杰还会不走上今天的绝路？……

　　如果余杰城里的爹妈没扔下他，一直爱他，那余杰还会不会走上今天的绝路？……

　　余正不知道谁能给他这些问题的答案，可他知道，有很多人都可以让余杰过上另一种生活，但谁都没有这么做过……那现在，还有谁能救他？

　　“…我——”

　　呐喊灼烧着余正的胸膛，在下一刻刮破了他的喉咙： “我得救他，爹，我得去救他——”

　　“你不要命了？？不许去！！——”

　　余泰山高举的巴掌终于扇在了余正脸上，力气大得让他自己硬朗的身板都摇晃起来，他捂着剧烈起伏的胸口，趔趄着往倒退了几步。当他身体投下的阴影远离了跪在地上的余正，昏黄的灯光，瞬间将余正照的有些刺眼，余泰山看到，那个跪在地上，脸上一个大红手印的年轻人，用袖子抹去了脸上的泪水，在青石板地上对他重重的磕了个头，然后，如疾风一样的冲出这间屋子。

　　他伸手对着那个远去的身影抓了抓，却什么也没抓住。

　　“余正，你给我回来！——”

　　“畜生！你要是敢去，就再也别回来，再也进这个家门！——”

　　余泰山沙哑的骂了几声，却得不到任何回应，他撑着无力的身体，靠在炕边坐下，突然感觉身边有道熟悉的目光投来。他顺着目光看去，白墙上照片里女人温婉的眼正望着他，对他展着亲切的笑容。一瞬间，余泰山的眼睛也模糊了。

　　余正出院前，拿了家里的一件雨衣和手电筒。他头也不回往外跑着，他听到背后断断续续传来他爹的喊声，听到他爹骂他畜生，听到他爹说再也别进家门……恍惚中，他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的那个傍晚，余杰就在他爹这样的骂声中，带着一身被笤帚打出的青，跑出了大门。

　　余正大步的向前跑着，他只希望自己能快点，再快点，这样他就能追上自己遗憾悔恨的昨天……

　　如果他在那个傍晚追出去，如果他不是在他爹的训斥中，老实的跪在地上，如果他追上了余杰的脚步，那他一定会拦下倔强的余杰，一定会把他重新带回温暖的家，那么如今这个可怕的雨夜，也只不过就是一场激得人一身冷汗的噩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