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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林淑琴在这座城市并没有多少朋友,她的老家在苏州同里,是典型的江南女子,温婉简约,如水柔和。她大学的时候认识杨启华,整个大学对他从一而终,大学毕业后嫁给杨启华,和他经历过8年的创业生活,已经褪去江南女子的温婉,而多了一份商场女子的狠戾,不过那也是10年前的事了。她的一生从遇见了杨启华以后,就没有了女人专属的空间,比如闺蜜。这么多年林淑琴也早习惯了,再怎么痛彻心扉的事情一旦说出来感情就会淡化,聆听的人永远无法真实地感受你的感受,人真正能靠的,终究只是自己。
      第二天一早,杨启华就出现在林淑琴楼下了,说是要带杨瑞嘉回家见爷爷奶奶。这请求在情在理,林淑琴没有不答应的理由。只是因为少了林淑琴的陪伴,杨瑞嘉多少有些不高兴。
      “淑琴,你要是没事也一起去吧?”杨启华开口相邀。只是这邀请,听起来陌生而客气,就像商场里附赠的廉价赠品。
      “妈咪……”杨瑞嘉拖着她的手可劲儿地撒娇。林淑琴有些无奈,孩子总归是孩子,昨天因为没来得及送杨启华礼物而闷闷不乐,一觉醒来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林淑琴婉拒:“妈咪不去了,你好好听爹地的话,代妈咪问候爷爷奶奶。”
      女人的多愁善感大多来自不切实际的想象,但又无法控制自己。杨启华的父母是典型的上一辈杭州人,一辈子的工薪阶级,日子过得精刮算计,有些微的市井气儿,又总有些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因为没有在一起生活过,杨启华的妈妈和林淑琴之间倒不存在什么婆媳问题,反而一直维持在初见时那种陌生的客气状态。不过到底关系不亲,以前除了必要的节日,林淑琴极少走动。
      杨瑞嘉一听林淑琴不愿,嘟着个嘴巴:“那妈咪,我走了。”略有些赌气地走在前头,身上背着的那袋礼物,碰碰地打在他后背上。
      杨启华略有些尴尬,林淑琴到底是他名义上的妻子,他不自然地拽了拽衣摆,道:“那淑琴,我们就走了。”
      林淑琴鼻音轻哼一声算是回答了。其实也不一定非要这种高姿态,只是心中始终有块疙瘩,又如何应对自如。但这恰恰暴露了她的内心,这更让她懊恼,不由又装有更高的姿态加以掩饰。
      杨瑞嘉走后,房子整个静了下来。厚重的窗帘如厚厚的帷幕隔断了她与外界的联系,房子里暗沉如夜。在床上躺了半刻,脑子里闪过很多乱七八糟的念头,又想起从前和杨启华的种种,更令她烦躁。虽然已没有情,但想到日后总要相见就觉得总有一根隐形的刺在心里扎来扎去,不是非常痛,却也拔不去。
      无论如何,生活总要继续的。她已不是十八岁的少女,早懂得不留痕迹地收敛自己的情绪。她拿起手包,出门了。先是漫无目地地走了一程,不久就走到了一条商业街。无论在哪个城市,在商业圈附近的民宅房价都普遍高于城市外围。她知道杨启华肯定不缺这点钱,但她不由得又想到,这肯定是杨启华刻意为之。
      这条商业街很大,一眼望去,琳琅满目,门庭若市。街上熙来攘往的人,三三两两作伴,呼朋引友。入口处是一家星巴克咖啡,林淑琴点了一杯卡布奇诺坐了下来。以前,林淑琴觉得卡布奇诺是一种很浮夸的咖啡,但后来她竟慢慢欣赏起它来。她觉得品起来,像人生。初闻起来觉得很香,第一口喝下去能感觉到大量奶泡的香甜和酥软,第二口才有咖啡豆原有的苦涩和浓郁,最后才变成一种唇齿留香的醇和隽永,就像人生一样,大量的奶泡就像年轻人的轻佻和浮夸,而泡沫幻灭后的那一点点苦涩又像极了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很多时候,她都不喝咖啡,只有心理不平静的时候,她才想回味那份苦涩。
      咖啡很快就上了,她端起杯子大喝了一口才发现邻桌的一个女人在看着她,一脸困惑。她以为她嘴上沾有奶泡,结果并没有。
      那女人站起来,走到她的面前,问道:“你……是不是林淑琴?”
      她认识自己?林淑琴皱着眉,不禁疑惑起来了。她看着那个女人,越来越觉得眼熟,还没等林淑琴想起来,那女人就自我介绍了:“我是陈瑛啊!”
      林淑琴恍然大悟,“陈瑛啊?”
      “对啊,是我。”陈瑛说,“你什么时候来杭州的?还是你原本就在的?我们可有小二十年没见了。”
      陈瑛是林淑琴的大学同学,但感情并不亲厚,所以林淑琴并没有立刻认出陈瑛来。陈瑛并不介意,拿起包坐到了林淑琴的对面。
      “我昨天刚到的。”林淑琴并没有很热情,毕竟是分别了二十年的老友,彼此都一无所知,隔阂自然是少不了的。
      陈瑛倒很热情,笑道:“二十年不见,你依然这么风采照人。”
      这是客套话,林淑琴也就客气地笑了笑。这个陈瑛与林淑琴记忆中的陈瑛有些出入。大学时候的陈瑛林淑琴记忆并不多,只记得那女生长相并不出众,也不好谈,遇见的时候似乎总跟在别人后面,没什么主见。当时和她要好的女生叫毓敏婷,就是毓婷避孕药中间加了敏字,但同学全都自动忽略了敏字,于是毓敏婷的名字就和毓婷避孕药一模一样了。那时候大家对怀孕避孕这样的字眼还是非常敏感与保守,可能也正是这个原因,促成了毓敏婷非常外向的个性,加上人长得不错,在男同学当中可谓是炙手可热。陈瑛就一直扮演毓敏婷身后的丑小鸭。关于这些往事,林淑琴其实了解的不多,因为当时她已经和杨启华谈恋爱,可谓是一心扑在杨启华身上,就连她自己在男同学当中享有不错的口碑也全然不知。
      “你现在在哪里高就?”陈瑛笑着问她。
      林淑琴觉得尴尬,没有回答。陈瑛便解嘲道:“哦不对,你现在肯定赋闲在家专心相夫教子吧,真令人羡慕。”
      林淑琴恍然觉得她真是个失败的人,陈瑛并没有刻意嘲讽她,而事实是,无论陈瑛说什么,事实都是极其残酷。她只得不置可否,反问道:“你呢?”
      陈瑛答:“我现在在宁杭大学,做老师。”
      这又与林淑琴的记忆产生很大出入。记忆中那个不起眼的丑小鸭,自然也有一份不起眼的成绩。要知道宁杭大学在国内大学中也是个不错的学府,那么宁杭大学的老师自然也是留洋的博士。童话果然是骗人的,时候到了丑小鸭也会变身白天鹅。林淑琴不禁又多看了陈瑛两眼,越来越觉得果然腹有诗书气自华,就连那不出彩的五官看久了都觉得柔和而富有魅力。她真是相形见拙。
      林淑琴道:“老师好,社会地位高,工作环境单纯,又是教育专家,对孩子以后的发展好。你孩子多大了?”
      陈瑛爽朗地笑了两声,道:“我还没有结婚呢,哪来的孩子。”
      这又令林淑琴非常惊讶。林淑琴四十岁了,她三十岁的时候才生下杨瑞嘉,可谓是晚育了,没想到陈瑛与她年纪相仿,竟还没有结婚。短短几分钟时间,陈瑛的话像一个一个炸弹炸开了她自我封闭已久的世界。她不由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只觉更加酸涩了。她突然没来由地感慨道:“其实一个人过也挺好的。”
      敏感的陈瑛明显捕捉到了不一样的感喟。她眯着探寻的眼睛在林淑琴脸上寻找蛛丝马迹,八卦道:“有故事哦。我记得以前你和杨启华非常恩爱,无时无刻不在一起。上课坐在一起,两手在桌子底下牵着,吃饭在一起,你不吃的菜都夹给他,杨启华也什么都没说。聚餐的时候帮你挡酒。那时候大家是羡慕嫉妒恨,又哀伤悲戚冷,简直是惨绝人寰气煞旁人啊!”
      记忆的闸门就随着陈瑛炸开的那些通道里汹涌澎湃地向她冲来,如此粗鲁、仓促,令她无力招架。没想到从家里逃离到咖啡厅,依然摆脱不开。她有些愤然,语气也不好,暗气道:“你也说是以前了,旧事重提有什么意思。”
      陈瑛有些惊愕,随即双手越过桌面握住了林淑琴微抖的手,关切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这个温暖的动作安抚了林淑琴的狂躁,她自知失言,扯开嘴角干笑了一声,道:“没事。”
      陈瑛也不追问,就这样握着林淑琴的手坐了一会儿,然后从包里拿出名片递给林淑琴,说有事打电话给她便告辞了。
      林淑琴没有国内的号码,原本她打算等杨瑞嘉的抚养问题解决之后再回江苏探望父母就回墨尔本。因此对于那张卡片,她也不是很在意,随意丢进包里,又独坐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这个阔别六年的城市,她以前适应不了,现在依然适应不了。

      林淑琴回到家里,杨瑞嘉还没有回来,林淑琴估计杨启华是不会送他回来了。她想着在那个灯光辉煌的家里,她的前婆婆肯定还是一脸精明模样,她的前公公身体也还硬朗,他们一定会拉着杨瑞嘉嘘寒问暖,他们向来都算疼爱杨瑞嘉的,何况此时还在争抚养权。他们一家里其乐融融,而她一个人独坐在黑暗中,越发显得冷清孤寂。
      她起身打开灯,清冷惨淡的日光灯,并不温暖。她重新坐回沙发上,觉得坐在日光灯里和坐在黑暗中并没有很大区别。她突然意识到,儿子也许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她以后的生活大概就是这样了。以前,儿子是她的心肝她的一切,每天她围绕着儿子转,与他玩闹,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以后,也许都不会再有那样的日子了。她每天睡到自然醒,不知今夕何夕,没有人关心她是否按时吃饭是否身体健康是否心情开朗。她40岁了,虽有大学文凭,但她10年没有工作了,不会有公司愿意聘请她。她饿不死,但也不富裕,杨启华给的那一笔钱足以让她这么不死不活地活到老。不想她年轻时候叱咤风云,迟暮之际竟沦为一个仰人鼻息的可怜虫。
      她暗自神伤,越想越悲凉,不禁竟落下了眼泪。
      她只想离得远远的,越远越好。这个城市,她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她抓起桌上的钥匙再次出门了。出门之后满目全是陌生的人陌生的风景以及拂面而来的凉爽夜风,终于稍稍唤回了她的理智。林淑琴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也许过去真的有太多剪不乱理还乱的情绪了。以前儿子还在,她只是潜意识里不愿意去面对而已,如今儿子离她而去了,她才深切地意识到,真的要和过去所有的一切做个彻底的了断了。
      她又似突然看开了似的,随着饥肠咕咕乱叫,在一家小饭馆里吃了一晚西湖藕粥。吃完之后,她看到旁边一家通讯店,又进去买了一张电话卡,然后才又回了家。
      换上电话卡,习惯性地登上贴吧。她在贴吧里追一篇文章。初时她闲极无聊时会涉猎两眼而已,后来竟慢慢变成习惯似的,每天都会去看上一段,偶尔留下三言两语的评论。题主的网名叫诗人,笔锋浑厚,读来有些沧桑有些淡然,教林淑琴猜不透这是怎样的一个人。林淑琴想不起来从何时开始她与这篇文章的题主有了网络上的交集。诗人喜欢唤她美人儿,不知为何林淑琴从未更正过她,也从未申辩过她的年纪或者容貌,她潜意识里并不愿意让对方知道她的现状。她对自己说,网络虚幻,又何须白费力气分辨真假。何况真真假假,谁又能真正说清道明。
      诗人的文章更新了两页,有万余字,在这寂寞的晚上,她细细读来,像一只温柔的手在抚摸她的心扉。渐渐地,心似乎也不再那么狂躁了。夹杂在那冗长的文字当中,有两条信息是艾特她的。第一条说:美人儿,在吗在吗,我想你了。第二条说:小美人儿,一天不见,你也不想我。再加一个沮丧的表情符号。
      果然是个热情奔放的诗人,哪有人总比想念挂在嘴边,又如此不羞不臊地大胆倾诉。然而,赞美和思念的力量是不容小觑的,一句美人儿,一句我想你了,就把她对杨启华那烦躁不安的情愫、对现实的不知所措熨烫地服服帖帖。她嘴角不自觉露出了微笑。这是她两天以来第一次露出的会心的微笑,然而她并不自知。她在后面回复道:文已经看了,这两天在处理一件纠缠了六年的事。
      很快,诗人又回复了她:处理得怎么样了?我想你了。你快回来。
      这是一个人对她表示需要,令她感觉自己并非无足轻重,而是被深切地思念着被深切地需要着的,这情绪在以前也许不明显,但在此刻她最脆弱最孤单的时候被无限地放大开来,简直成了夜里的一盏明灯。她突然起了倾诉的欲望,虽然这个人在遥远不知何方的天边,不知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好人或坏人。
      她回道:情况不太好。
      诗人回了一个关切的表情,并没有深问。过了一会儿,又发了一串数字,说是她的□□号。
      林淑琴犹豫了一下,还是加了她。在这个寂寞的夜晚,她太需要一个人来听听她那些支零破碎的心事,要不然她一个人独坐着胡思乱想,肯定会发疯。
      好友验证很快通过,诗人的头像亮起,问她怎么了。
      我离婚了,还在争儿子的抚养权。她说。
      换作平时,这种话无论如何林淑琴都是说不出口的。她不是个卖乖喊痛的人,一旦认定了就会坚持到底,即使再苦再累再痛她都习惯自己抗,在外人看来,她是个坚强到近乎冷酷的女人。倘若软言侬语地说两句话、甜蜜地笑一笑,就能得到宠爱得到帮助,谁又愿意装出满脸络腮胡子的大男人模样来被人嫌弃呢。她只是没人喊苦喊痛罢了。
      她卸下自己的伪装,但这次没有得到诗人及时的反馈。在等待的那一分钟里,犹如过去了一个世纪。
      你还爱他。诗人说。没有符号。林淑琴一时也分不清这是个陈述句还是个疑问句。她怔愣在那,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
      爱吗?肯定是不爱的。因为她能感受到心里那强烈的恨意,她恨得那般疼那般决绝。她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对方根本看不见她,又在屏幕上打出:我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不,你爱他。诗人又说。
      我不爱他!林淑琴回道。
      你自欺欺人。
      林淑琴感觉那种莫名的烦躁又瞬间全部涌回了心头。诗人的头像灰了,就在撩起她的满腔怒火之后,不负责任地走了。
      林淑琴感觉周身又陷入了漫无边际地孤寂之中。周围静得出奇,林淑琴甚至能听见风的流动。然而风不会动,动荡的是她的心。她疲倦极了。
      为什么非要逼她承认这个事实呢?是,就算她爱他,他就能回到她的身边吗?他们就能回到从前吗?不可能的。她爱他,不过是提醒她她被他抛弃了。她被他抛弃了十年,她的感情空窗了十年。那个忘恩负义的男人,那个狼心狗肺的男人,她怎么可能还爱他,她是气愤、是不甘。
      她不甘心。
      她手里紧紧捏着手机,仿佛那手机就是杨启华,她要令他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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