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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惊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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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梅纷纷下着,夹在雪片里,一度让人分不清是落英还是落雪,浑然砌落在象牙冠冕、栗色狐裘、金乌靴上,他已在梅下不动声色地挑了一个时辰的琴,琴弦随修竹一起断了,血顺着断弦汩汩流淌,他似饮了陈酿而不察,恍然沉入昔年旧梦,耽溺梦寐,久不知醉。
相国府盛放的寒梅浮现于他眼帘。木屐鞋底躞蹀旋转着、咯咯敲打青石砖上的花鸾纹理,云头绣鞋上的银铃铛铛作响,她在金井辘轳边翩翩引袖旋转,外罩的纱衣裙裾飞扬张举,像一柄撑开的伞,雪梅香海里缓慢而无声地旋转,不绝的笑声直入苍茫天阙、回荡在碧瓦朱阑,每每旋至与他四目相对时,如惊鸿一瞥地,那黑白相映的水眸总会粲然生辉……
“灏,”来人的呼唤惊飞了他眼帘一帧画卷,曲伯尧站起身,略略向来人颔首。年过五旬、身披麻衣的黎一鸣走近,眉目深锁,忧心忡忡道:“灏,我就知道她会成为你的软肋。现在是,将来也会是。”
曲伯尧默不作声。
黎一鸣又说:“你竟这样妇人之仁,救了人还窝藏她,是忘了郑崇枢那奸贼的行径了吗?”
“亚父,”曲伯尧道,“亚父放心,救下她不是因为别的,留她在府也不过权宜之计,她于我们,还有许多可用之处。”
“但愿死到临头的时候你还能记得你今日说过的话!”黎一鸣一甩衣袖,气愤地撞肩而过。
目送黎一鸣雪中远走的背影,他耳边竟又响起那女人的欢声笑语:“你是我的先生,你是我一个人的先生,你不教我,你教谁?你不教我,谁教我?”她这样说的时候,双目像深邃的明珠,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年幼无知,尚不懂这话语的暧昧,她总喜欢厚着脸皮围着他反反复复地跟他说:“你是我一个人的,我一个人的......你不教我,你教谁?谁教我?”
一把十二骨蓼蓝绢伞突然遮过他的头顶,卫韵上前道:“相爷,李丛鹤已将相爷一箭射死郑娘子的话如实禀告了陛下。”
“陛下如何说?”
卫韵悉心替他掸去狐裘上的雪粒子,视线盯着他攥紧的指上殷红,慢条斯理地说:“陛下沉默,并未责怪相爷,只问李丛鹤:‘卿可知道,世人为何喜欢明珠?’李丛鹤回答:‘因为稀世。’陛下笑说:‘可惜了’。奴家想来,陛下应该没有怀疑郑娘子的死,也没有怀疑是相爷动了手脚。”
瞥然一声,他折断手中的梅枝,转身抄入回廊。
“相爷!”卫韵匆匆举着绢伞追逐他的脚步:“昼夜昏迷的郑娘子醒了。”
曲伯尧疾行的脚步一顿,原地踯躅了片刻方迟疑着开口问道:“她醒来后,可有说什么?”
“她只不停地问媛媛在哪里,”卫韵又问:“相爷,相爷不想去见见她么?”
“恐怕此刻,她最不想见的人就是我了,她死里逃生,重伤中醒来,何必要再气死她一次呢?由你照顾,我很放心。”他说罢提步欲走。
“可是——”卫韵急道:“相爷是在救她,奴家想,郑娘子那般聪慧,她会明白的。”
原地停留片刻,曲伯尧继续头也不回地前行。
吱吱嘎嘎的开门声传来,寒冽的雪光透过门缝晃入昏暗的室内,映照出榻上人苍白的脸色。郑媱勉力想撑坐起身,肩呷的痛却被牵引,蔓延至四肢百骸,又呻|吟着躺了回去,看那两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婢女窸窸窣窣地收拾起药碗里的残汁来。
不一会儿,两个女子领着一众婢女又陆续进来了,那两个女子衣饰发型皆与婢女有异,进屋后就指挥着婢女改换屋里的陈设。其中一个郑媱刚刚醒来时就见过,那女子举手投足间有一种端庄娴雅的气质,她语调柔和地告诉郑媱,自己叫卫韵,她是被她的主子救了,她的妹妹媛媛如今安然无恙并让她放心,却不肯告诉郑媱她的主子是谁。
郑媱努力回想,她被曲伯尧一箭射中后便不省人事,还会有谁有机会并且能将她带走治伤,且这屋里陈设不似一般小官人家,难不成......是曲伯尧?遂有气无力地喊话卫韵:“卫娘子,我为何会在这里?”
卫韵移目向她看来,微微一笑,袅袅婷婷地走来,快至她跟前时,另一个声音忽起:“你流了太多的血,身子虚,能不说话就别说话,能不问就别问!”
卫韵转身瞪视身后的女子一眼,轻斥道:“梦华,别用这样的口气说话!”
身后那被卫韵唤作梦华的女子看上去双十年华,与卫韵年纪相仿,视线扫向郑媱的时候,飞来眼白,扭头去添香炉。
卫韵微笑着坐来榻边,执起郑媱的手说:“娘子先躺下来好好休息,把伤养好,等见到我们主子的时候,你什么都明白了。”
你们主子,可是曲......郑媱犹豫再三,还是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卫韵安抚了她几句,起身随婢女们一起收拾。郑媱也不再说话,呆呆地看着卫韵她们忙碌。约摸过了半个时辰,一行人收拾完毕,卫韵对她道:“娘子且好生休息,我让春溪从此伺候你,你有什么需要直接吩咐春溪便是,我晚上再来看你,给你送些流食过来。”说罢一行人陆陆续续地退出门去。
走到门槛处时,一个不当心,卫韵脚下一绊,险些摔倒。两个婢女急忙从旁扶住卫韵:“夫人,夫人慢些。”
郑媱一听,心下疑虑惊异交加,在卫韵前脚几乎踏出房门的时候突然翘首大喊一句:“卫娘子留步!”
见她转过身来,郑媱满目惊愕,询问卫韵:“你可是,可是曲伯尧的夫人?”
卫韵一愣,笑问:“娘子为何这般激动?”
她这是默认了......果然还是他,郑媱回身低下眼帘:“多谢夫人照顾。”
已出了房门的梦华匆匆推开卫韵入内,扬声对郑媱道:“相爷少近女色,身边只有我和姐姐,姐姐是妻,我是妾。”
“一妻一妾......”郑媱鼻端发出细细的冷嗤,又不动声色地笑:“什么时候成的亲,我竟不知,一妻一妾,你们相爷可真会享齐人之福。”
待人都退去,屋子里只剩下郑媱与春溪二人。
“娘子要喝水么?”
郑媱摇头,见她也十四五岁的年纪,问她:“你叫|春溪是么?你多大了?”
春溪点头:“我十五了。”
“哦......”郑媱笑,“跟我一般大呢。”
“娘子也十五么?”春溪眼中粲然,掏出绢子替她擦去额角的汗珠:“娘子好命,我替娘子擦手的时候,看娘子的手掌莹洁滑腻,指节修白细长,娘子必然没干过粗活,生来就是有下人伺候的,这一辈子也都是富贵命。”
郑媱只抿唇笑,抿得唇瓣失了血色,与春溪有一句回没一句地聊起来。得知春溪从前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家中遭变因为年龄小而被没为官奴、受尽了折磨、熬了几年才遇到好主人时,郑媱不由揪心。如今媛媛不知下落,若被没为官奴暂时是没有性命之忧的,却免不了吃苦。就是不知卫韵说的安然无恙是指哪种。
天色渐暗,卫韵派人给郑媱送来了晚膳,自己却没有现身,郑媱茶饭不思,让下人传话说要亲眼见见曲伯尧。
窗外枯枝乱摇,北风刮的正烈的时候,曲伯尧披着风雪来了。活生生的人站在她跟前时,竟没有白日的意气风发,眼皮略显沉重地垂下,抬眸看她时,亦是带了些疲惫,他只望着她而一言不发。
“别以为你救了我我就会感激你。”
“救你?我何曾救你?”曲伯尧神态如常,“你明明死在我的箭下。”
郑媱无话可说。
曲伯尧又道:“对你有过救命之恩的人,可并不是我,是秦王呢,你难道忘了九岁那年你从临江王府回途遇上劫匪一事了吗?如今,秦王登基,你对他的恨可不亚于我呢。”
郑媱暗暗咬牙,好恨他又害她勾起往事,“相国府收容你于微时,你不但不感激,反而步步为营,与那狼子野心的秦王狼狈为奸,助他弑君,逼死太子,若没有秦王和你,相国府就不会遭受今日灭顶之灾!”
“你真是看的起我,”曲伯尧却笑道,“没有我,支持太子的相国府还是会被秦王连根拔除。太子?因为太子是陛下立的储君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当帝王吗?太子性仁近懦,他不够狠,无力应对各方虎视眈眈的势力、固朝廷之金瓯。秦王能登基,因为他狠,但秦王又不仁,”他步步逼近,“如果现在有一个人,他比秦王更仁、却更狠,那么秦王的皇位,恐怕也坐不长久......”话落,他已迫在她眼下,猛然伸手勾住她的下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