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前篇·外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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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
——《道德经》
【欲拒还迎·前篇】
隆冬，雪霁。
山间已是寒凉刺骨，皑皑雪块欲压垮枯枝。那玉清圣境，却是云雾环绕，无风无冻骨，若非本家有些道行的弟子及诸等上仙，怕是连那道场入口都是瞧不见的。
混沌初开时，灵珠现世。金华耀光璀璨夺人眼目，女娲予了元始天尊，滋养在这汇集天地灵气的聚宝盆中。元始天尊道这灵珠是三界至宝，自是百般呵护，未有所懈怠。这正当例日查看，那方玉鼎真人便带进来个貌若弱冠年纪的少年。
拜了师尊，玉鼎真人唤那少年上前来，道：“戬儿，这是你师祖元始天尊。师尊，这便是我的大徒儿，杨戬。”
那名唤杨戬的俊美少年便俯身下拜，声音却是不卑不吭，铿锵有力：“弟子参见师祖，师祖金安。”
元始天尊表示应了，笑道：“玉鼎，这孩儿心性孤傲，却愿受你调教。看来那日，你那一金鞭没有白挨。”
“师尊拿弟子说笑了。”玉鼎真人忙道，“今日便是带徒弟前来，听师尊教诲。”
那杨戬本是瑶姬之子，昊天帝的嫡亲外甥。瑶姬触犯天条，与凡人相恋，便被那玉帝镇压在桃山之下。后杨戬逃脱，劈山救母，但生父与兄长已故，且又与胞妹失散。而母亲，也被玉帝指派的十个太阳烧得神魂俱灭。那玉帝还欲置杨戬于死地，玉鼎真人见他相貌清奇，资质俱佳，拼尽全力保了他一命，亦受了天将那一金鞭。
杨戬身怀灭门之仇，戾气难隐。年纪虽小，模样也惊为天人，却一派稳重淡漠之相，生生拒人于千里之外。这对着师祖元始天尊，他也无所畏惧，若非师父对他有恩，他亦是万万不愿跪拜他人的。
趁玉鼎真人与元始天尊交谈，杨戬便把目光放到了那七彩夺目的聚宝盆上。满溢仙气，日月精华之聚汇，他凑前望了一眼，发觉那是一颗莹白宝珠。
如此之灵物，怕是会遭妖人觊觎。杨戬心里想，却未说出口。
“你与那灵珠，缘分不浅。”元始天尊忽然开口道，把杨戬着实吓一跳。他回头看向天尊，皱眉道：“师祖何出此言？”
“天机不可泄露。”
杨戬再无回话，只随了玉鼎真人回山。然只过了三日，便听童子道得，那灵珠失踪。师父也未有所阐释，只命了杨戬随人去寻。追走了几日，才在一处洞穴发现灵珠的仙气，竟被那魔障气息所包围，虽未侵入，但也困了它些许时辰。
“怕是何方厉害妖魔所为。”杨戬默默道，祭出兵器，吟念口诀，一道灵符腾空而现，直直打散了那晕扰魔障。然那几道魔气却是有所感应，化作利刃，杂乱无章地向杨戬刺来。虽有仙气护体，但还是被割开了几道血口，不深不浅地烙在面庞之上。鲜血混着灰黑气焰簌簌而流。
彻底打散那魔障，杨戬收回灵珠，正欲打坐驱散入骨血的几丝微弱魔气，那灵珠却脱开他手，发出万丈金光。杨戬不解，却感觉伤口之处麻痒温热，轻轻一摸，那几道口子却是愈合如初，魔气也散了精光。
“原来如此。”杨戬明白过来，伸手接过灵珠，轻笑道，“你竟是有了灵识。只是不知，待你成形，是何模样。”
这一句无心之言，并未让杨戬等得太久。他随玉鼎真人山上修行已过百年，模样镌刻在弱冠年岁再无生长。而当再访元始天尊，便瞧见了一不过束发年岁的素衣童儿，样貌清丽灵动，蜷缩着身体靠在元始天尊座下。一双邃黑大眼纯净天然，瞅着杨戬，看得他心底一片柔软。
杨戬跪拜天尊，那童儿却突然起身跑了过来，伸手抓住了杨戬衣袖。杨戬抬头，便瞧见这孩儿对他笑，却不说话。
“你，莫不是那灵珠？”杨戬试探问道，“在下杨戬。”
“我徒孙果然聪明，他确是那灵珠所化，唤他灵珠子便可。”元始天尊应了杨戬的疑问，继而道，“但灵珠子初化人形，人事未经，此时思维紊乱记不得事，须得耐心等待一阵。”
杨戬点头表示明了，眼睛却离不开这周身散发无上仙气的灵珠子。他并不认人也无人的思维，却一直盯着杨戬看，笑容如沐日月那般剔透美丽。
“灵珠子这般对戬儿，想必是有了灵识，第一个瞧见的是他。”玉鼎真人笑道，“只可惜怕是等不到灵珠子具人识的时候了。”
杨戬起身，又怕摔着一直拽自己衣袖的灵珠子，便轻柔扶了一把。玉鼎真人看在眼里，笑呵呵地也不言语。杨戬是要与师尊一同游历修行，怕是得几十载不得归山。他此次前来，便是同玉鼎一起，向元始天尊辞行。
元始天尊伸手招回灵珠子，笑道：“待得你二人归来，再续缘分便是。我徒孙也莫觉遗憾，此处依是天机不可泄露。”
杨戬拜别天尊，便随玉鼎真人踏上游历修行之路。风雨几十载，他依自身道行与师父指点，终是肉身成圣，号那清源妙道真君。杨戬却不知，那与灵珠子唯一之相见，竟是最后一面。游历至西方，玉鼎收了白鹤童子传来的消息，道那灵珠子有了人识，被天尊赐予六师叔太乙真人做了徒弟。
杨戬本想待得回山再去拜谒师叔，顺瞧瞧那能说话了的灵珠子。但亦不过二十载，还未归去，便听得灵珠子奉玉虚法旨，转世投去了凡间。
“太乙师弟怕是万万舍不得的，这不，灵珠儿刚在那凡世出生，就去要来当了徒弟，又带回乾元山去了。”
杨戬听玉鼎真人此言，便笑道：“师父，那凡间人家怕是心里要憋屈了，自家孩儿刚落地，便被太乙师叔带走。”
“凡事自有定数。那孩儿注定不是安生的主，待得时机到来，你便知了。”
杨戬恍然记起一面之缘的灵珠子，但也没去寻转世后的他。便如师父所言，时机未到，耐心等待便可。
灵珠子，投身陈塘关总兵李靖之家，幺儿，名为李哪吒。天命凶煞，身犯一千七百杀劫，注定一生腥风血雨，敌过千军万马。
【欲拒还迎·外篇】
七岁那年绵绵雨夜。陈塘峭崖电闪雷鸣。母亲握紧他的小手流下两行清泪，掌心被冰冷薄汗浸湿。
“娘亲。”哪吒抬起稚嫩脸庞，虽神情几分悲伤惶恐，却也坚定。
父亲李靖脸色并不好看，带着极重的戾气，只上前紧紧攥住他的手腕，也不顾他身小跟不上自己步伐，硬是拖上前去，一松便将哪吒甩在地上。“你，生而为妖孽，祸害百姓，是我李家的祸端。今日此刻，我只将你交予四海龙王处置，莫要怪我无情。”
哪吒抬起眉眼望向他生身父亲，轻声道：“孩儿是灵珠下世，并非妖孽。爹爹，你当真不愿护我？”
李靖身躯一震，便扭过头去。
“如此，便好。”哪吒双膝跪地，朝嚎啕大哭的母亲磕了头，又向李靖作拜，道：“孩儿不孝，此生未能为父母分忧，反而祸害家门，连累百姓。孩儿自食恶果，这便去了。”站起身来，指着云间盘旋的四海龙王，大喝道：“老龙王！哪吒现还你一命！当是赔杀你孩儿之罪！你莫要再为难陈塘百姓！”
“爹爹，娘亲，孩儿剔骨削肉还与你们，哪吒此命此人，与你们再无牵连！”他抽出李靖腰间的宝剑，直直削入臂膀骨肉，霎时满地疮痍。孩童之身虽痛得颤栗，但他又强忍煎熬，继而捅入腹部，划开了血口。
母亲见到这血肉肠骨的凄景，已昏厥在地，而那李靖虽眉眼露出不忍，但也未曾回过头来。哪吒突然就笑出声来，鲜血从口鼻涌出，寒心彻骨。那最后一伤，便直接刎了颈脖。
直到身后孩儿再没了声息，李靖才敢转身。喷溅的猩红血液顺着石壁裂缝染了鞋袜，李靖仰首，颤然道：“小儿已自刎谢罪，龙王可退洪水？”
陈塘重重叠浪，一瞬之间归回平静。
静默半载。
直至哪吒塑像被碎，命魂归乾元。太乙真人虽道这是天命，眼中却满满是为疼惜，替他抚了莲花莲叶造了身子，自此摆脱去肉体凡胎。束发年岁的少年之身形在莲池中逐渐显现，红莲图腾蔓延上他的腿脚臂膀，眉间朱砂金华闪过，张扬艳丽。踩过水面之处，脚底便步步生莲。
哪吒披上金霞童子递来的素白道服，对着太乙真人跪下磕头，轻声道：“师父待徒儿恩重如山，当是生父。哪吒此生无以为报，定谨遵师命，孝敬师父。”
太乙真人轻叹一声，用拂尘微抬起哪吒下颌，让那双湿润眼睛看向自己，道：“哪吒，你本为元始天尊座下的灵珠童子，入世为有大任。但天命凶煞，莲花造就你身，却不能消除你一千七百杀劫，为师望你多磨戾气，莫再鲁莽不懂事，惹来大祸。”
“徒儿记住了。”哪吒低声道，却是忍不住，跪上前去，将脸埋在太乙真人腿上，“徒儿便只有师父一人了。”
“哪吒，前途坎坷，但命定之喜事也多。苦难熬去，终得正果。”太乙真人扶起哪吒，“跟为师来。”
乾坤圈与混天绫失而复得，亦得那紫焰尖枪与叱咤天地的风火轮。太乙真人传他枪法，便有意将他放下山去。
哪吒恨极李靖，追其千百里，却是冒犯了文殊广法天尊，被那金环扣住脖颈，硬是死死钉在了墙柱之上。也便是那时瞧见了长兄金吒，却被缚住手脚抽打了二百扁拐。
“哪吒，莫要怪哥哥。你追杀父亲，又冒犯我师，哥哥只能遵师命打你。”金吒嘴中说道，却发现这幺弟倔强万分，被打得七窍冒了三昧真火，也是不肯发出一声。
“李靖也说莫怪他，若他无错，这便是上天无德。”
哪吒浑身疼痛，即便被天尊释放，去乖巧磕了头，但那恨意却万分不减。直至被那燃灯道人压在玲珑宝塔之下，业火烧得他痛苦不堪，声泪俱下。那父亲，便这样不甘心地认了下来。
但即便唤了那声爹爹，这七年情分终究是散在那一金鞭之下，永无回头。
哪吒似乎应生在我黄家，做我兄弟，再无人敢欺负他。
黄天化看着哪吒，总是会如此想到。
哪吒以莲重生，山上修行五年未曾归那早已让他绝望的家门。十二岁救下武成王，十三岁出山辅主伐纣，这缘分终是与黄家定下了。
这貌若美丽少女却威风狠辣，宛若天神的仙家童儿站持在那风火轮上，打得余化落花流水，自此变成了黄家的恩人。直至天化入营，黄滚还缕着胡子，笑呵呵地拉着哪吒说道：“要是小将军是个女儿家，老夫早就让你做我的长孙媳妇儿了。”哪吒哭笑不得，对着黄家老将军着实生不起气来，却只能去尽量忽视周遭笑到僵硬的脸，直到出了营帐，才一拳揍了那嘴里喊着“媳妇儿”的黄天化。
直至认识了黄家，哪吒才觉得自己活了起来。黄飞虎待他是恩人，又似父亲般关爱于他，天化斗嘴捉弄，却是当真护着他的。天祥年纪虽小，但也叫着他三哥哥，净不让外人说他坏话。
如若这伐纣事业能不伤亡，如若天化与黄家没有惨死，哪吒定是觉得这是他命中最大的幸福事。
他的身边，直到若干年后成仙之前，都便只剩下杨戬一人了。
那旧日，便如梦幻泡影，无信无德。
哪吒从这梦魇中惊醒，那感觉压得他几乎窒息。撑起身子，衣衫已被汗湿了一片。
“明是天化不在了，为何我却梦见这些扰人东西。”哪吒喃喃自语，却不自觉地浑身发抖不止。
身后一处温暖胸膛拥了上来。哪吒顿觉一僵，但很快便松懈下来，靠进那宽阔怀抱里，轻声道：“吵醒你了？”
“无妨。我见你梦魇难过，自然是醒了的。”杨戬说道，抱紧了怀中少年，轻吻他的鬓角。“哪吒，无论你犯了多少罪孽，或受了多少苦楚，你要记得，我杨戬都会在你身边，陪你到老。”
“你忘记了，我们即便不成仙，也不会老。”哪吒轻笑。
杨戬并未问他梦见了什么，但他知晓。这就如自己的旧日浮梦，万千苦难，难以言表，却在彼此身上寻到了慰藉。
他沉沦在他凛凛威风中。他欲拒还迎。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前篇·外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