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一章 人鱼和阴兵 （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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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前晚秋，淮南王陵附近，三个樵夫正赶着落日打柴。
下山途中，领头的樵夫发现山路边的树桩子旁窝着一团白。几个人近前一看，竟是个似人非人的东西。那东西紧紧蜷着，怀里抱着一个面具，看起来已经昏迷。它身上挂着单薄的白衣，勉强有个人的轮廓；浑身湿透，露出了背上密密麻麻的鳞片。
樵夫们壮着胆子把它担回村。村民见状大惊失措，无一不觉得这是个妖怪，纷纷要将其打死。谁知那东西没昏透，冲出村民的包围，趁着夜色逃入了八公山。
有人怀疑它是淮南王抓来陪葬的人鱼，那日逃出王陵被人抓了个正着。但此后再也没有人见过它。
将传闻娓娓道来的，是眼前这个款款从屏风后走来，单着月白长襦的洛阳歌妓，棠黎。
通常来讨要风流的人，浑身不是冒着酒气就是滥着酸情。而棠黎这时间走向的人，却是个气质干净的女子，身上并没有任何恼人气息，反而透着清淡的草药味。
洛阳城最具盛名也最年轻的大夫，钟一笑，正坐在落雁楼最高的笼阁里把玩酒盅，听着棠黎一边脱去酒污罗裙一边再现转述当年的故事。
棠黎是青春如声色过场的烟花之地里，永不凋落的海棠，旧不掉的新娘；钟一笑是更迭如大江淘浪的名利游戏中，老天钟情的过客，不世出的名医。
两份天才，别样热闹，却因两人不羁的交游碰撞在了一起。
“故事传得这么玄乎，但都过去了这么久，谁知道真假呢。”棠黎将传闻打了个结。她盘蛇似的在矮桌的另一头坐下，心里欣赏地比量钟一笑——束袖青衣，水洇新桃的唇，小荷尖角的下颌，眸子黑得如同经年岁煎煮沉淀过的浓药。
钟一笑将酒盅和传闻举到嘴边，一饮而尽。喉咙被白酒的干烈刺了一下。她呛道：“终于让我等着了人鱼的消息！棠黎姐姐一等功！”一副俏声声的好嗓子。
“放着好好的药庄子不坐，偏要去找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做药引子。哪本医书上是这么写的，拿来我瞧瞧。我看你是名声太旺，走火入魔了。”
“嘿嘿，你猜有没有医书这么写？不疯魔不成活嘛。往后我这洛阳名医改号鬼医得了。”钟一笑一杯酒下肚，晕乎乎的脑袋一顿一顿地犯困，舂米似的。
棠黎啐道：“呵，改成鬼医，刚好和你家那位人不人鬼不鬼的判官凑一块儿。判官乐意，我可不乐意。”往嘴里捻进一颗瓜子，潮润的舌尖在齿间一转，送出两瓣完好的壳。
钟一笑忙摆摆手：“棠黎姐姐不乐意，庄晚更要嫌弃我。还好庄晚没来，要是让她听到你这样消遣她，估计又要青着脸了。”
棠黎嘴上说着不乐意，眼里却是悻悻的撮合。对方惯说反话，钟一笑是明白的。唯一不明白的是，棠黎对着烟花之地时而喜时而恼，哪出是反话哪出是真话，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反而叫钟一笑弄不清了。
“可不是，你就讨人嫌。要不提判官的本名，我倒真忘了这罗刹鬼婆还有这么个亲切的名字。瞧这名字起的，倒真应了她当年温婉可人的模样。好好的一个美娇娘，怎么就把自己弄成了这全身带着煞气的催命样，开不得一点儿玩笑。”
钟一笑身子一硬，面上露出了极其尴尬的脸色。
棠黎朝窗户吹去一片儿瓜子壳，笑盈盈道：“风流阁里的烟花事，偷听得还合心意么？”窗纸上晃过一道剪影，接着棠黎笼阁的房门就被人一脚踹开。
庄晚天神一般地立在门口。腰封里一柄黝黑的判官笔，横着，川眉里锁着又深又瘦的朱砂，骨子里渗出来似的，和她略带猩红的长眼一样凌冽。这一身杀气腾腾的猩红，让她的脸想青都青不起来。
钟一笑倒是从头到脚青到发紫了，刚入肚的酒被吓成冷汗冒了全身，一双眼在棠黎和庄晚之间惊魂未定地来回看。
“姓钟的。落雁楼这儿的规矩你是知道的。要是想问消息，你就必须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一把匕首一个打杀的都不能带；要是来寻花问柳的呢，你就是携家带口地来都是你的自由。如今你带个讨命鬼似的跟班打手躲在我房门口，这算个什么事？从前坏了规矩的，可没有一个竖着出去的。”
说的是关乎性命的大事，但从棠黎嘴里不疾不徐地说出，婉转得紧。她斜身支在塌子上，交着一双若隐若现的葱白玉腿。谈吐间起伏的气息，翕动的樱唇，无时无刻不像是一种引诱。
房间内立时风光旖旎，连钟一笑这个女子都看得惊心动魄。
落雁楼就是钟一笑脚下醉生梦死的不夜之地。这号称洛阳城第一的风月场，也是江湖的是非之地。江湖消息不论大小，多多少少都得到棠黎这里过一遭。
谁也不知道棠黎藏在名魁背后的角色是什么。没有人摸得透落雁楼底下的水有多深。人们知道的，只有血染的规矩。
钟一笑坏了规矩在先，也难怪棠黎嘴上不饶人，揭了庄晚的难堪。
“不关一笑的事。我放心不下她，自己跟来的。”庄晚冷道。
“撒谎都不带眨眼的。两个的脸皮都见长啊。我还不知道你们么，狼狈为奸。你也不用在我跟前班门弄斧地护着她。”棠黎道，“钟一笑，就算我棠黎和你私下没有交情，来者皆是客，还怕我吃了你不成？你的性子可真是强，到哪儿都离不开别人的保护。的亏庄晚还喘着气，否则你在这江湖可怎么迈得开脚。”
庄晚啧了一声：“一笑和我从小一起长大，岂是你这种在薄情场上往来惯了的人能理解的。别说现在我护着她，就是这一辈子我都护着她。”她并不踏进房间，仿佛嫌在房间内织网幕布的上等檀香太过馥郁似的。
棠黎给庄晚甩去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白眼，对钟一笑道：“你坏我规矩，若不是念及交情，你这小命早该交出去了。这次就拿你对我的恩情相抵，往后咱们没亏为欠。你也别再喊我姐姐。带着你的小判官该滚滚，别再让我看到你。”
钟一笑缄口笑笑，左耳朵进右耳出。她拉着庄晚，越过莺声和燕舞，穿过醉汉和莽夫，离开了落雁楼。
“棠黎说的没错。我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嘛。”钟一笑自嘲道。
“别听她搬弄是非。恼人！”
钟一笑耸耸肩：“不过这次去淮南王陵找人鱼还是离不开你。”
庄晚迎风走在月光下，背后胭粉色的歌声和笑声渐渐淡去：“如果当初我不阻扰你和鹰谷巫师的往来，也许现在你就不用再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药引子压上你这辈子的决心。”
“谁知道呢。不过你可别小瞧洛阳名医的招牌，如果巫医行，为什么我不行？何况还有昆仑的古方子打底。”钟一笑听到庄晚叹了口气。
“去淮南王陵之前，还得再请上两个人。”钟一笑停住脚步，对上庄晚比月色还清冽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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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萧瑟，肃杀十里荒坟。越过这个乱葬岗，便是淮南王陵的所在地，八公山。
风声潇潇，带来遥远的铃音，飘飘渺渺。漫天的寂寥忽然有了着落。
随着铃声的清晰，一行人一头驴出现在天地交线上。
钟一笑肩头耷着一个药褂子，昏昏欲睡。她的前头，是打草探路的庄晚，后面则跟着一个俊和尚。白衣素净，眉间暗藏风月。
风起云涌的洛阳城，市井之中也流淌着江湖深幽的水。当中最逍遥无争的，当是放一叶扁舟，在城郊撑船的俊和尚——花间野佛，无裁。扁舟渡过无数人，也将钟一笑药庄上的生意渡了十年。自钟一笑还是个黄毛丫头，俊和尚就以山水和淡茶款待这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两人的交情自然不必说。
一个庄晚，一个和尚，都是钟一笑的忘契之交。
走在最末的，是钟一笑雇来的摸金老头。既然要进入淮南王陵，自然少不了一个能在墓中引路的人。老头虽不是洛阳本地人，但却以摸金的本事暗中闻名于洛阳城。额头上那道骇人的刀疤，听说就是在陵墓里搏命留下的。
从落雁楼那晚至今，已过了一月有余。
此时众人已在乱葬岗上迷路了许久，显然是遇上了鬼打墙。
当年战乱留下的遗骸，在风吹草地后现出触目惊心的白。阴云涌动，很快罩住了整个苍穹。
铃过十三声，又回到原来的地方。钟一笑急了，停住脚步望着骑驴的老头。
老头举着硕大的银铃，弓背咧嘴一笑：“你瞅我干啥，我就一摸金的，这种事要瞅瞅小和尚去。”
“阿弥陀佛。”
庄晚睃来一眼。
“药褂子莫慌，只管跟着你家小判官大胆往前走就是了。主意这东西，还怕没人帮我们出？”老头眯起眼睛，一张缩枣似的脸上，亮着两豆浑浊的目光。
老头话里有话，但一时半会儿谁也猜不出名堂。这老头古里古怪的性子，钟一笑早有风闻。
众人正打算歇脚，驴子突然发疯似的嘶叫起来，扬起蹄子往回跑。老头险些没坐稳，忙拉住缰绳，骂了好几句“畜生”。
“阴……阴兵！”混乱中说话的是俊和尚，声音无不惶恐。众人顺着他惊愕的视线望去，也都惊出了一身冷汗。
前一刻还荒无人烟的乱葬岗里，不知什么时候站满了人，天光用极为惊悚的速度暗下去，铺天盖地的黑砸下来。世界顿时一黑，记忆里只剩远远近近的臃肿轮廓。
钟一笑脑袋嗡嗡作响，她恍惚看见，那些“人”的身上似乎都挂着锈迹斑斑的破甲胄。她心里冒出一个念头：这根本不是人。
变化来得极突然，三个人几乎同一时间拉开了火折子，三步并作两步地背对背靠在一起。
除了火折子那一点可怜兮兮的光，只剩让人发指的黑，还有那躲在黑暗里，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
目前这状况，要那些东西安安分分地站在原地当个战遗古董是没指望了。
“一笑！”庄晚将火折子在口中，抽出腰间那柄通体黝的判官笔，将钟一笑护在身边。眼一横，长眼带风瞪向驴子上的人。
钟一笑这才惊魂稍定，面色铁青巴巴地看着摸金老头。
判官和野佛听起来像是能对付这种事的人物，但这些稀奇古怪的名声，不过江湖人玩的游戏，官再大佛再玄，也只擒过人。要真碰上这些怪事，还得指望这个靠摸死人骨头扬名的摸金老头。
老头隐在抖动的火光边缘，岿然不动。钟一笑只听见老头的中气十足的低吼：“灭火！”
钟一笑几乎要毛到发疯，这时候唯一的光源一灭，就等同于陷入完全的被动里。
此时此刻根本没得选择，钟一笑盖了几次火折子头，愣是哆嗦着没盖上，突然耳边风一凉，肩头有东西一蹿而过，带起她散在肩上的头发。
钟一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没来得及反应，就看见老头凶神恶煞地扑过来，一铃铛锤灭了她手里的火折子。与此同时，钟一笑身边顿然一空。黑暗里不知道有什么古怪，冷不丁把亮着火光的俊和尚拽了进去。
庄晚抬手就去拉，但对方速度和力气都太惊人，她被带个趔趄，栽到了黑暗里，手里只剩和尚手腕上的佛珠。等庄晚回头去握钟一笑的手，却彻底抓了个空——眨眼之间，身后两个大活人居然消失了，而自己不过跌出半步距离。
周围是让人崩溃的黑。
钟一笑很快觉察到庄晚的凭空消失，她连声大喊：“庄晚！庄晚！”没喊两声，就被老头捂住嘴摁倒在地：“小娃娃，不能喊！放一万个心！你家小判官不会有事！你再喊下去才真要出事！别出声！”钟一笑哪挣得过老头，听他这样一说稍微冷静了一些，但很快地，钟一笑全身地汗毛都立起来了：她发现，这个老头气息不对劲。
既是洛阳名医，钟一笑对人的气息不能再敏觉。方才这老头情急之下贴在耳边讲的一番话，吐纳纤细，和平时浑然不同。
这老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掉包了。
一念之间，钟一笑明白了局势，按照身手来看，目前最危险的可能是自己。
但形式容不得钟一笑多想，因为她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不知道从哪个方位传来，一声一声喊着：
庄晚！庄晚！
庄晚！庄晚！
和刚才那几声一模一样。
到底哪个是真的自己？！钟一笑刹那间有些恍惚，但她迅速警觉过来：糟糕！是陷阱！庄晚有麻烦！
“一笑！你别怕！听我……”一声闷响，庄晚的声音在黑暗里戛然而止，紧接着是就是一阵混斗。
老头骂了一声娘。
至少老头说的话不假。是自己害了庄晚。钟一笑恨不能往自己脸上揍一拳。
庄晚那边打得越来越烈，烈得像是要撕开这恶心的黑。黑暗中的时间显得特别漫长，钟一笑记不清过了多久，心乱如麻之际，顶上一声长啼，好不凄厉。
豁然的一箭白光撞向墨黑的天空。黑幕裂开一条缝，天光冲泻而下。钟一笑在黑暗里趴久了，这一道光几乎要把她刺瞎。
天光快速地撑开，裂成一幕阵图。白雨从中心瓢泼似的倒下来。那些半身人立时散成粉末，乱葬岗上一片哀嚎。
甲胄如齑粉消散，摔出裹着的俊和尚。
天光慢慢亮起来。
天地交线上释出一只流焰青鸟。状如鲲鹏，烈焰为翼，正朝钟一笑这边振翅飞来。
钟一笑于朦胧中辨出青鸟羽背上，竟坐着一个女子。纵使流焰青鸟来势再猛，那女子只管岿然不动，好一派从容气度。
“赤青鸟，昆仑派？”钟一笑震惊之余，心底放宽，当即想到老头先前所说的“自有人帮着出主意”就是指这个。
老头竟已预料到附近有昆仑的人？
无论如何，这一劫算是过去了。她顾不上多看，立刻站起身子去寻庄晚。老头腾地跳起来，捏住钟一笑的手腕就跑：“再磨蹭昆仑的人就找到头上来了！你家小判官没那么蠢，到了淮南王陵还怕见不着她？”
“松开！”钟一笑对老头心存芥蒂，喝道，“要走你先走，要我丢下庄晚不可能！”也不知道她哪来的力气，手一挣，泥鳅似的钻进草丛里没了踪影。老头苦笑着翻个白眼，扭头去提俊和尚。
越跑草越深，最后钟一笑整个人都埋到了草丛里。拨不开的茅草，让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刚张口喊判官的名字，就呛了一嘴的茅草绒。眼前忽然一亮，手心一个拨空，钟一笑从茅草里跌了出来。
让人窒息的草丛一开一合，把人吐出来后又恢复密不透风的样子。
浅草连天，眼界里是开阔的枯黄。乱葬岗的尽头。
若隐若现两道车辙旁，半跪一袭红衣，有些残破。
庄晚丢开手里锈重的头盔，撑着判官笔支起身子，向钟一笑行尸一般走来。蓦地一抬头，猩红的眼里竟然全是杀气。
钟一笑后背发凉：庄晚……中邪了？！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一章 人鱼和阴兵 （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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