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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疑心暗鬼 ...

  •   在公仪繁小的时候,他并不叫公仪繁,杨河乡的人亲切地喊他杆宝,喊他哥哥元宝。他们是有名姓的,只是杨河地处偏西,说起来也是贫困,农忙之间也都略去了本身姓名,叫起绰号来。
      元宝长得很壮实,杆宝长得却很瘦弱,就像一根随时可以折断的杆子,杨河人就总欺负他,他力气小拗不过,气得直跺脚。元宝看见了就气冲冲冲上来,把欺负他的人一五一十都揍个遍,嘴里嚷着,“□□玩意儿!让你们欺负我家杆宝!让你们欺负我家杆宝!”
      久而久之,大家就都不敢欺负杆宝了。元宝力气大,待人又好,虽说之前有些不愉快,但是大家都很敬重他,顺带就也敬重了他们一家人,杆宝还是瘦,脸皮贴在脸颊上,一双眼睛特别大,露出无辜的眼神,元宝心疼他,便说他,“农忙太累,你吃不消就休息,等我做完我的那份,就过来帮你做。”杆宝点点头,笑着伸手去握住元宝的胳膊,瘦瘦小小的,像个女娃。元宝笑他傻,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说,“大哥先去咯!再晚点要被打屁股啦!”
      乡里人都知道元宝宠杆宝,也羡慕两人兄弟情深,不过日子就这么平淡地过,总是多了一份心安。
      这份平静直到天元三年,边陲战事吃紧,贪官污吏也是吃准了这次机会,增加了许多苛捐杂税,顷刻之下,就是富饶如杨河乡,也是叫苦不迭。
      那年元宝十五岁,杆宝十三岁,元宝那天农忙完突然和杆宝说,“大哥不愿一辈子待在杨河乡,被那些王八犊子们搜刮,大哥要走了,大哥得闯出一番天地出来。”
      杆宝不懂,但是听说大哥要走,两行眼泪就流了下来。
      “别哭啊,今年你十三岁了,明年你就是个大男人啦!”元宝伸手抹去他的眼泪,沾了泥的手在他脸上留下深深浅浅的黑,“大哥走了,家里就靠你了——我说杆宝,你也长大了,不能再靠着大哥啦!”
      “我知道。”杆宝仍旧是哭,止也止不住。
      后来元宝还是走了,杆宝还是和以前一样瘦弱,一天下来,连农忙的一半都做不完,邻居怕他这样下去养不了家,就去帮忙,却被他赶了出来。
      “走开!我自己来!”杆宝的胳膊很瘦,推人也没有力气,直引得邻居也笑了起来。
      “杆宝啊,别逞强,就是到了明天早上,你也是做不完的。”
      “快点长起来吧,等你胖一点,就有力气了,有力气,自然就能干好活了!”
      杆宝终于还是接受了邻居的帮忙,只不过之后的日子里,他摒弃了从前的陋习,早出晚归,吃饭的时候比以前都要多吃一碗,这么下来,竟也是逐渐强壮。
      到后来,杨河乡没有一个人敢说他软弱,他一天能耕他们两倍的地,虽然沉默寡言,但是,眼神里住着只老虎。
      又过了一年,仅有的父亲也离世了,杨河外的世界战火绵延,元宝天生有才,也带领了一支军队,几乎是占下了整个浮萍洲。
      那日他差人回来接他们,杆宝听说大哥回来了,眼睛都亮了起来问他在哪,军士问你是杆宝吗,主上在乐和城,是专门差我来接你的。
      杆宝说好啊,就回家去装了一车的粮食,军士看着有些发笑,看得他有些不快。杆宝问:“你笑什么,我去看大哥,总不能和小孩子一样空手去吧!我也能劳作,也能养家的!”
      军士止了笑,说,“您就省了这条心吧,主上在乐和城享尽荣华富贵,大约是看不上你这车粮食的。”
      “你胡说!”杆宝直瞪眼,硬是推着一车粮食上去,气汹汹就来到了乐和城。乐和城也不愧是乐和城,杆宝从小在乡下长大,这也是第一次进城里来,放眼望去满城的金碧辉煌,叫他移不开眼。
      这就是乐和城!这就是外面的世界!
      元宝看到他时,激动得上前抱住他,“我的好弟弟,几年没见,你终于长大啦!”
      元宝这一身行头,直是把他给看愣了,身上的黑色锦缎不知出自哪里,又用金线绣了几条龙,显得雍容华贵,再看看自己,一身粗布衫上还落了灰,说是元宝的亲兄弟恐怕人家都不信。
      杆宝抱了元宝一下就推开了他,说,“大哥,我身上脏,怕弄脏了你的衣服。”
      元宝哭笑不得,说,“那我先叫人带你去洗漱一下,天色不早了,先休息吧,大哥明天再去看你。”
      杆宝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搂住了他的胳膊,又在一瞬间觉得这样有些不妥,讪讪地松开了手。
      “杆宝啊……”元宝叹气,“你记住,无论何时,你我都是什么身份,我都是你大哥。”
      洗浴的时候小厮便在他耳边滔滔不绝地说起主上大人来,说他本是月河峡谷里一个普通的工人,因为做的实在是出色,一连晋升了好几个官衔,后来在峡谷里发现了太平古墓,有了钱大家又拥戴他,便乘机养了一支军队,打啊打啊,就打下了乐和城。
      杆宝就这么听着,心里却是无尽苦涩,想必这些年来,元宝也过得很辛苦吧。小时候一直是他照顾自己,现在自己长大了,也是时候为大哥分忧解难了。
      那一间卧室被打扮得金碧辉煌,墙纸器皿是用黄金鎏过的,灯是仿制太平墓中的长明灯,连床都是金色的,金色的绸缎上垂着流苏,再用金线在那缎上绣几朵蒲公英,被子也是金色的,杆宝坐上去,软软的,真舒服。
      可是舒服归舒服,却怎么也躺不安心,身下像垫了云,不上不下,失了基本的安全感。杆宝受不了,和衣就睡在了床下,那地面终究还是更像家里的床,坚硬,却踏实。
      “杆宝,你怎么睡地下了?”却是元宝进来了,有点心疼地扶起他,“地下凉,你可别坏了身子。是不是大哥这里你住着不舒服,不舒服我们就换一间舒服的,来人,再去打扫一间客房。”
      “别,大哥!”杆宝自知现在大哥是一国之主,身份尊贵,若是说出不适来只怕会拂了他的面子,忙说,“舒服舒服,只是做梦从床上滚下来了。”怎么能不舒服呢,有大哥在的地方,比哪儿都舒服。
      元宝笑他傻,说,“杆宝啊,这次来,是赐你名姓的,虽说你我草莽出身,但是毕竟大哥身居高位,礼节性的东西还是不能少。”
      杆宝说,“成,大哥叫我叫什么,我就叫什么。”
      元宝说,“家中祖姓是公仪,大哥现在叫公仪瑾,你便叫公仪繁吧。”
      当是时,九州烽火燃起,各方豪雄争相掠夺,不过一月,浮萍洲便和天王洲针锋相对起来。
      六月,浮萍洲进入了雨季,公仪瑾从外面回来时已近三更,随从们急忙忙收了伞,又有人将他扶着入了殿内,问他要不要休息。
      “风雨欲来啊……”公仪瑾叹气一声,“通知飞龙营虎啸营,整装待发,明天便动身。”
      公仪繁自然也是没睡的。公仪瑾遣人灭了大殿的灯,只留下一灯如豆,昏暗之下,再也看不到四周金碧辉煌。公仪瑾叹了口气,公仪繁也叹了口气。
      “齐应南的军队,足足有我们的三倍以上,若是真的打起来,只怕是凶多吉少。杆宝啊,大哥这次去要是实在回不来,你就打点一下回杨河乡吧,那里虽然贫苦,但是太平。”
      “我不。”公仪繁上前,抓住他的衣袖,“大哥,爹爹已经去了,我只有你一个亲人,若是到这时还只顾着自己生死,罔顾兄弟恩情,那才是对我最大的耻辱。”
      公仪瑾拍了拍他的手,说,“杆宝啊,大哥不能叫你白白送死。”
      公仪繁抬起头,说,“大哥,自幼时开始,便是你一直护着我,现在,该换我护着你了。这一仗,我来打!”
      交锋就在浮萍洲和天王洲交界的馥郁河。从前富饶繁华的馥郁河畔如今已然是战场,昔日采菱的渔女如今也变成了两国的军队。那支军队由公仪繁带领,绕过千险峡谷从背后斩断齐应南军队,又叫人于峡谷两周投石,进入峡谷的天王洲军队无一逃生。他又差人在地上撒了混有毒药的马草,赶路之余,齐应南骑兵路过时马儿争相食用,吃后立时便毙命,也不知摔断了多少人的腿。之后他率军横冲直撞,只将齐应南浩浩大军,打了个落花流水。齐应南元气大伤,只得退回天王洲,公仪繁旗开得胜,凯旋而归。军士们爱戴极了他,公仪瑾也爱极了他,封他为护国将军,大伙儿就都叫他公仪将军。
      公仪繁立即请命乘胜追击,一连攻下了天王洲五座城池,那夜他凯旋归来,拉着公仪瑾走上城墙,说,“大哥你看,从这里,到这里,是我为你打下的江山。”
      分歧也从这时产生,军师李显觉得公仪繁这人好大喜功,若是被人鼓动,怕是有喧宾夺主之势,公仪瑾怒叱,说,“军师再这样说下去,怕是我第一个处死的就是你了。”
      李显不畏,说,“主上,你还记得齐应南如何夺取天王洲的吗?与齐应南一役,主上实力不及齐应南,可是公仪将军的能力,远远比齐应南大。若是这样下去,公仪将军日益被浮萍洲百姓爱戴,到时候主上的位置,难道就不是岌岌可危吗?”
      公仪瑾拧了眉头,说,“他不是那样的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绝不会背叛我。”
      李显跪下,说,“就算他没有这个意思,若是哪日被人挑唆,好胜心一起……你我二人就没了后路啊主上。”
      公仪瑾还是有些动摇。
      而事情的导火索,就是那夜他去虎啸营看望公仪繁。那夜虎啸营一地篝火,说是为了庆祝公仪将军凯旋而归,公仪瑾自然是要出席的,两碗酒下肚,军士们就鼓动着要看二人比武,公仪瑾本想拒绝,但是公仪繁毕竟年少气盛,跃跃欲试,不好推脱之下两人便赤手空拳打了起来。
      篝火印在两人的脸上,明明灭灭,又像是谁目光躲闪,心境难平。
      “出手吧,大哥!”公仪繁笑,脸上是年轻活力的光辉。
      公仪瑾出手便是一招苍鹰钩,狠厉之下,竟然已经逼得公仪繁倒退三寸。
      “好拳法!”大家纷纷喝彩,公仪繁却不慌,见招拆招,虽说对方来势凶猛,却毫不乱阵脚,以退为进,数十招后,已然从下风渐渐占了上风。
      公仪瑾心下震惊,这还是以前那个杆宝,还是他的好弟弟吗?那个羸弱却倔强,在被欺负后挽住自己手臂,红着眼睛却不肯哭出来的孩子,是你吗?
      显然不是,现在的公仪繁,已然不是过去的杆宝,在闪躲几招之后他身影浮沉,渐渐下手精准,狠厉,他只是一个晃神,就被他钻了个控制,制住了颈部动脉。
      “大哥!”公仪繁笑,伸手擦了擦头上的汗,“你输了。”
      “看呀!是公仪将军赢了!”
      “公仪将军!公仪将军!公仪将军!”不知是谁带头,呐喊声沸沸扬扬,从虎啸营就喊了起来——
      “公仪将军!公仪将军!公仪将军!”
      公仪瑾强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说,“近来大哥为国事担忧,过于疲累,就先回去休息了。
      回去路上,李显求见,进来就是一句,“主上,该做决定了。”
      公仪瑾不语。
      李显继续说,“主上,您今日也看到了吧。公仪将军日益受将士们的爱戴,这样下去,不出几年,整个军队的掌管权,必将脱离您的控制。”
      公仪瑾说,“我相信他,他是我的亲弟弟。”
      “权力之下无兄弟。主上,您就想想他今日和您斗拳时的出招吧——字是人心,剑是人心,拳法也是人心啊,以退为进,迟早有一点会将您的江山吞噬殆尽!”他一把跪在地上,“请主上做决定!”
      公仪瑾抬头,外面是晴天的夜,月色很好,让他想起来杨河乡的夜,杆宝那日被人欺负得惨,就拽着他的手臂红着眼,就是不肯哭出来。
      “要是委屈就哭出来吧。”他摸了摸他的头,说,“等到明天,我就帮你收拾他们。”
      “大哥,杆宝不想被欺负。”他依旧红着眼,控制着情绪。
      “那就变强吧。变强,就没有人敢欺负你了。”
      是啊,后来他变强了,不用他的庇护了。但是那种感觉……就像是换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全然失去了当初的安全感。
      杆宝啊……我的杆宝。
      过了许久,也不知道是多久,公仪瑾终于是开口,“我听你的。”
      那日公仪瑾同他讲浮萍洲今年收成不好,要从白鹭洲买些粮食过来,眼下国库亏空,只能是再入太平古墓里将剩下的宝藏运出来。
      公仪繁说,“好啊,大哥叫我哪儿我就去哪儿!”
      公仪瑾伸手本想摸摸他的头,最后却落到了肩上,道,“多少年了,你一点儿也没变。”
      公仪繁嘿嘿一笑,说,“在我心里,大哥也还是那个大哥呀!”
      公仪瑾说此次出行关系重大,便由两人一同带兵前去,古墓内机关重重,切记小心。
      行至墓门前,公仪瑾心中已是一片后悔,只是箭已离弦,哪有回头的道理,便催促着大家一起进去,早些拿出宝藏回去填补亏空。那一路也是异常顺利,到了腹地之中便是宝藏所在,公仪瑾叫人将宝藏装起来,又向旁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佯装被绊倒,一撞之下就是将公仪繁撞向了致命机关。
      公仪繁身手自是灵巧,一扭身便避了开来,只是这一撞不要紧,却是使得全部人都开始乱了。生命受到威胁时对生的渴望尤其强烈,便如这一番混杂的场景。
      “大家不要慌!都站在原地别动!”公仪繁大声制止,然而混杂的人群既已混乱,哪有瞬间便能静止的道理?也不知是谁手臂一挥,公仪瑾本就有心事,一击之下竟是自己倒向了机关。
      “大哥小心!”公仪繁伸手去拉他,作用一反,却是换做自己踏入了陷阱。
      那机关下是暗藏的流沙,只是一瞬,他便已经陷进了一般,无数人往过冲,想把他从流沙中拉起,但是沙下有什么东西牵着他,让他不能往上。
      大哥!大哥!惊恐之余他看向公仪瑾,那人眼中有着坚决和痛苦,然而,他没有伸手。
      他瞬间明白。他看着他,眼泪就流了下来。
      对啊,多少年了。他没变,他已变。
      “没用的,大家不用白费力气了。”公仪繁挣脱拉着他的手,说,“虎啸营麾下将士听令!若是我死了,你们就是抛头颅洒热血,也要替我保卫好主上!”他看着他,“主上两字”就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公仪将军!”将士们哭喊。唯独少了公仪瑾。
      大哥……你就这般不信我吗……沙子灌进眼睛,鼻腔,嘴巴,带来无穷无尽的黑暗。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这样死了很不值,他没有错,他一心一意为大哥排忧解难,没想到却是这样一个结局。
      你不能死。
      对,我不能死。
      遵从我,我便来救你。
      好,我遵从你。

      凤凰山,往生池。
      突然有人闯进来的时候,她正在发呆。那剑势阴毒狠厉,直冲面门而来,任她闪躲却仍旧在颊上落下一道血口。“不归剑……顾秦?!”那女子这才从远处飞来,张口便讽,“凤萧箫,好久不见,当年你不是说失了她就不能活么,那你现在为什么还没有死?”
      凤萧箫讪笑,伸手去摸脸上伤口,已然渗出血来,“我爱她是缘,离开她是债,可是这债,我这辈子都不会还。”
      “你必须还!凤萧箫。”顾秦挥剑直指她面门,“你知不知道百年前你毁掉兰灯,温锦佩含恨而死之后兰亭发生了什么?”
      “与我何干。”
      “温兰佩疯了。”
      胸口空荡荡的,没有心,只是那一瞬间,她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蓦地沉了下去。“疯了?”
      “对,从你走那天起,她就疯了,她疯了一百年,你便一百年再也没有去见她。”顾秦冷笑,“凤萧箫,我是不是还要感谢你,若不是你把她逼疯了,我也不可能在她身边守这一百年?”
      凤萧箫没有动,顾秦也没有动。沉默良久之后,顾秦还是开口,“你就真不打算去见她一次?”
      “我想,但是我不敢。”凤萧箫道,“我怕我一见她,就控制不住想要爱她,也想要恨她。”
      “有什么害怕的呢,凤姑娘。”却是公仪繁缓步而来,“过去的事,若是总是加到一起去算,算到何年何日才能完?不如遵从自己的心,去看一看她呢。”
      “说得轻巧,倒是你——原谅公仪瑾了?”凤萧箫看他,嘴里是十万个嘲讽。
      “人生在世,总不能逼着别人和你想的一样。既然大家各有苦衷,何苦执着这其中极苦,谁都不肯放过谁?”
      凤萧箫不说话。
      “凤姑娘,实话同你说了吧,我从未怪过大哥。那我也希望有那么一天,你也别再怪温阁主。”
      顾秦转身,道:“凤萧箫,你救救她……这三百年的恩怨错的不是她,而是我。你不明白这其中原委,当年她并不想挖你心,是我逼着老阁主去威胁她的。你什么都不知道。”
      “世事不能回头。”凤萧箫淡然。“你想救她,我陪你去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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