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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五章 此忆莫须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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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此忆莫须留
帝京之中,方方下了第一场大雪。
帝京中有一条正道,名曰朝阳大道,与其他四条大街交错纵横,将整个帝京分成了十个不同的单元格。而今日所将的碧海夜阑场,便坐落在玄武大街和朱雀大街的交错处。那本是帝京中第一风月场所,自几代王权更迭,换过不少主人,时至今日,已然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风月场所。碧海夜阑场占地极广,其中分为春宵场,论政场,斗才场与玉食场四个部分。到了后来春宵场已然不是最时兴,却是斗才场和论政场变成了碧海夜阑场的龙头大局。此时天色已然向晚,碧海夜阑场中却仍旧是一派灯火通明,一个青衣政客坐在星月落子枰前,正在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这盘棋,在烛火的映衬下额头竟然还渗出了一层细密在汗珠。黑白棋子入手都极为温润,是为落霞洲的碧霞窑所烧,仅仅是一套下来,恐怕也是价值连城。
对面所坐的白衣公子却并没有他那般紧张,他自来心思缜密,落子之下处处陷阱,叫在一旁守着的下人,也不禁默默捏了一把冷汗。
“楚大人多日不见,棋艺却是有所精进哪。”青衣政客看着这一盘棋,抬头去看面前的白衣公子,那人却只是看着棋盘,手中捏了一颗白子,笑道,“不敢当,楚某学棋多年,面对方大人,却还是拜了下风。”他伸手去下,却故意落错一字,所组成的重重包围之象突然便豁开了一道口子。
青衣政客当然知道他是在让着他,却并没有做太多的表达,又说棋场如战场,若是棋差一步,后果便可能是溃不成军。方写由自然不是什么君子,自他从众多比他有后台有实力的官员之中一跃成为左相的那一天起,他便已踩着众多之前挚友心腹的尸体,在向着天下人宣告,他不是什么君子。
他是谋臣。
方写由面带微笑,黑子于棋盘一处,却眼看是要将白衣公子逼上绝路。
楚云休看着这盘棋,摇了摇头。他正欲说话,却是身后的走廊中传来了一阵喧哗,扰人清净。
方写由的脸色瞬间便难看了起来,“外面发生了什么?”
下人得令向外去看,一开门之下那一群人已然闹到了房间门口,这下却是让其中两人听了个干净。事情大约是这样的,入碧海夜阑场的女子大多是家中贫困将女儿卖来作娼或者是从奴隶市场里买来的绝色佳人,官府通契在手,便是逃了也绝无好处,所以场中的女子甚少有逃的。自上次的花魁同人出逃被抓回处以极刑之后,数十年来已然再无一人胆敢出逃。而碧海夜阑场中对于出逃女子的惩罚更是严厉,三十一项条例上分分明明写着:若有出逃被捕者,挑其手脚筋,赋以九九八十一刃,以酒浸之,待死之后悬于门上,以儆效尤。而这个女子,偏偏就是这数十年来的特例
方写由看着门外的众人,面上渐渐露出了一个不屑的笑容,“这还没逃出去便被抓,却是不知该说蠢还是真的不想要命了。”
门外的喧哗还没有停止,女子被众人拖着头发,一把抡在地上,霎时鼻青脸肿,她口中都是鲜血,仍旧不死心:“杀了我吧!你们这群肮脏的蝼蚁!就是活着也没有死了干净!”
“好一个活着没有死了干净。”却是妈妈来了,冷笑一声用脚踏上女子的头部用力去踩,“那我今天就让你看看,我们这群蝼蚁是如何对待您这位高贵的大家闺秀!”
“住手。”却是房中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制止声,妈妈转头一看,便知道自己今日闯了大祸,“小人该死,小人该死!今日不知是方相和楚大人在此对弈,扰了大人清寂,实在是罪该万死。”
刚刚出口制止的白衣公子却并没有回头,笑道,“也真真是罪该万死,只是光凭一句话,却是不够的吧?”他落下最后一子,拂袖而起,一身白色的轻裘上加了一副狐狸毛的披风,余光稍稍瞥过去便是仙气十足。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您若有什么吩咐小人照办……便饶了小的们一条命吧!”那妈妈只是吓得磕头,连额头都磕得红肿不堪。
“好。”白衣公子伸手一指,却是指向了地上那个奄奄一息的女子,“那这样吧,我今天可以放过你们,方相看在我的面子上自然也不会为难,你把她的官府通契拿过来,我带她走。”
这一番话下,地上瞬间便传来了一阵抽气声。那个浑身是伤的人缓缓转过眼球来,努力去看向这个要救她的公子。妈妈一挥手,身边已然有几个奴才跑去拿了官府通契,用锦帕垫着呈了上去。白衣公子也并不嫌弃,只是一手接了过来,回头向里头的方写由道,“方大人,愿以后还能同您这般下棋,可实在是痛快得很哪!”
他也不顾地上斑驳的污渍血迹和自己身上雪白的袍子,只是俯下身将地上几乎是昏迷的女子抱了起来,“走,我带你回家。”
外面的喧哗渐渐散去,方写由仍旧坐在原来的位子上。刚刚几番已然是将他逼到了不得不弃的地步,只是攻势太急,守处便会有破绽,楚云休那最后一步力挽狂澜,竟是将以一子之力将他逼上了绝路!
方写由的眼神逐渐犀利,伸手唤过身边的下人,“去,盯着他最近有没有和李相那边的人来往,若是有,便直接联系清平国各大杀手组织……若是不能为我所用,这人万万留不得!”
“是!”下人领命,身影一黯,刹时便融入了身后的黑暗之中。
帝君刚刚起身前去安康郡,这帝京之中,瞬间便开始风雨飘摇。
三日后,安康郡。
三国君主已然全数抵达安康郡,为了防止魔教之人协助齐应南扰事,各路仙人自然也混入了随行之列,以保证各国君主的平安。
阮白塔和公仪繁便守在公仪瑾的身边。阮白塔害怕公仪繁看到公仪瑾会不舒服,本想将顺序与青阳山的上仙对换,只是公仪繁只是抬了手制止,说,“这些事,我无碍的。”
公仪瑾看了他很多次,问,“这位仙人,我为何看你总有些眼熟?”
公仪繁笑,“萍水相逢,大概便是传说中的一见如故吧?”
公仪瑾点头,道,“好一个一见如故,若是你生在楚国,我一定重用你……”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他眼神一黯,“其实我以前身边,也有一个像极了你的人物。”
公仪繁在袖中的手暗暗握紧。“哦?竟然还会有人像我?”
“只是当时年少多疑,竟是听信军师之言,将他除去……”公仪瑾叹气,“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突然就没了,我每次梦到他,都还是小时候,他瘦瘦小小的,可怜的紧……那样的人怎么会有什么非分之想?我却是那么狠心,狠着心就……”他悲愤之下,竟然将手中的茶杯握碎,碎裂的瓷片将他的手割破,那人却丝毫不觉得痛。
“他若是知道,心中自然也是不会怪你的。”公仪繁微笑,伸手将他的手从碎瓷上扳开,“会晤马上就要开始了,尽量少分神。”
众人渐渐都归于自己的位子上,侍女们着了金色的舞衣,在大厅之中翩然起舞,却是沙河洲传来的一曲“飞天”,配合着侍女们灵活的身形,让大家的心神也跟着飘摇了起来。
只是一曲舞罢,会晤准备开始的那一瞬间,大殿里的灯突然灭掉了,人群之中瞬间开始骚乱,却是齐应南大声喊,“大家肃静,李旦,去外面取烛火来!”
阮白塔和公仪繁手中结印,在公仪瑾四周结出了一个保护结界,而这时,黑暗中突然出现了两个黑衣女子,自大殿两旁以对称的角度踏上了房梁,又以极快的速度向齐应南冲去,手中剑光一现,出手已然是杀招。
“护驾!护驾!”齐应南大声喊,四周的铁卫立马围了起来,将手中的盾牌立了起来,变成了一面无坚不摧的铁墙!
“退!”左边的女子轻喝一声,右边女子闻声也折了回去,两人计算了一下空缺,从侧边又刺了过去!
“变阵!”齐应南躲过第一击,霎时已然稳住阵型,那铁卫听令立马又换了一种阵型,直直将那两个女子的攻势又挡在了铁墙之外!
“怎么办?”阮白塔和公仪繁这会儿正护在公仪瑾旁边,“她们这样就是在送死!”
“别管太多,守好自己的阵型。”公仪繁沉住气,和阮白塔两人联手撑着手中的结界,公仪瑾站在两人中央,神色一阵紧张。
四下的守卫已然冲了出去,再将火油灯拿进来,准备着重新点亮。那两个女子又发动了第三击,这一击翩若惊鸿,薄剑穿过铁墙的空隙,只是那一击仍像是石沉大海,而这边,火折子已然要迫近火油灯!
“撤!”其中一人突然一扬手向空隙中弹了一颗飞子进去,向外退去。两人折身攀住房梁,向上面的空隙逃了出去。这时屋中已然明亮,一边司马秦仍旧不动声色端着手中的茶,那边齐应南却是暴怒不已,“王—八—蛋!给我追!一个都不能落下!”
“是!”守在外面的军队得令马上开始行动,公仪繁细细一听,却足足有五千人以上。
另一边,千染尽欢那三击全部落空,正在向安康殿东边逃跑,后面是一大波追兵。这是她们搭档以来第一次任务失败,千染沉声问,“现在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跑!”尽欢将她扯住往前跑,“你我任务还没完成,怎么就能这么被他们抓住了,多不合算!”
“可是我们往哪里跑!”千染回头看着赶来的大军,“现在四下都是官兵,我们跑不了多远的!”
这句刚说话,尽欢已经拽着她跳入池中,她说不出话,只能跟着尽欢往下游,不一会儿,竟是看到池壁之上,赫然是一条密道!
尽欢回头看了一眼上面的情形,便扯着千染往里面钻,千染只好拼命往前游,只是入池之前并没有蓄得足够的空气,眼看头顶上已然是光亮,却猛然呛了一口水。身后之人哪还顾得上其他,只是拼命一掌击出,将她推出了密道。见到空气的那一瞬间她几乎是贪婪地呼吸,尽欢也从池中跳了上来,“走,时间不够了!”
“是谁在那儿!”却是一个守夜的宫女向她们这边走了过来,尽欢皱了皱眉头,手中之剑指出,几乎在瞬间便夺去了她的生命,“换上她的衣服,快!”尽欢蹲下脱下那宫女的外套扔给千染,手中磷火弹一掷,那尸体便和夜行衣一起燃烧了起来,“走!”
尽欢自然是知道清平国将士向来的行军方式,若是有重伤伤员实在拖累全团,便会下决定将他杀死,以此来提高团队的行军速度。所以齐应南的手下在看到那团尸体时更是没有多想,直直向着那边追了过去。“快追!他们只剩下一个了,把那个人的人头带回去,皇上肯定重重有赏!”
夜里很冷,两人只是穿着湿透的衣服逃,身上的力量很快就要透支,“尽欢,我快要跑不动了……不然你就先逃吧,我手中有大人给我的炸药,就在我的戒指里,若是他们追上来,我大不了和他们同归于尽!”
尽欢没有说话,只是将她拽进了一旁的假山中,伸手抱着她取暖,“刚刚那个宫女一死,现在他们肯定觉得我们之中只剩下了一个人,你明白吗?”
千染点头。“没关系的,齐应南处我已将腐骨之毒投入他盔甲之中……你走吧,我不怪你。”
她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软弱的?是不是从书生寨里回来……是不是因为那个人?
心里有些乱,尽欢闭了眼侧着头,只是贴着假山壁判断着追兵的位置,突然之间,她问了她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千染,你身上有没有带着口脂?”
千染自少女时便爱极了口脂,便是在生死一线的任务中都忘不了带上一盒口脂,在完成任务后涂上,问她好不好看,她都会说好看,虽然有很多次死里逃生,对方脸上沾满了鲜血,她还是会回答好看。只是这一次,她们是死士,若是成事便是死路一条,若是败了,更是难逃一死。
“你还真理解我。”千染冷得发抖,从贴身的衣物中摸出来一盒口脂,因为方方的逃亡,盒子已然被撞击得变了形,“镜盒斋去年出的,栀子花味的,是我最喜欢的味道,我想这次大概也不能活着出去,便就带了这一盒。”
尽欢嗯了一声,是从她手中夺过了那盒口脂。
“怎么,我都要死了,你这时候才想起来爱美,是为了要记住我嘛?”千染笑,眼中却没有一点开心,“尽欢,活下去吧——捎带着我的那份,一起活个够,好吗?讲武堂毕竟不应是你久留之地,现下纪相当道,更是举步维艰。这次结束你我就当是战死了,逃走便回家去吧,我知道你在浮萍洲有个家……回去了便找个好人家嫁了,安安心心过下辈子。”
尽欢将手伸入口脂中,轻轻沾了一些,涂在了嘴唇上。她本来也长得好看,只是太苍白了些,这一抹嫣红的口脂几乎也是将她的美丽在刹那间点燃。千染知道她不舍,只是看着她强笑道,“快走吧,他们要追来了——走之前,你先答应我!”
“千染。”尽欢回过头来看着她,突然俯身,吻住了她的唇。她的嘴唇是那么冰冷,却依稀带着栀子花香,那熟悉的味道涌入感官,却竟然让人想要落泪。突然,她觉得后颈一痛。
“我不能答应你。”她看着她,道。
“尽欢……”她向后倒去,意识渐渐模糊。
“千染,那日我问你有没有愿望,你说没有,可是我有。 ”她伸手,将她手中带着炸药的戒指缓缓摘下来,笑靥如花:“你就是我的愿望。”
然后,她正了正身形,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从假山口跳了出去。
“她在这儿!”“追!”
两边的树木在她的余光里迅速后退,一时间全世界似乎只剩下了耳边的风声和自己的呼吸声。
她的体力已然近乎透支,很快就被四下的士兵围了起来,“说,你到底是谁派来的?司马秦还是公仪瑾?”
心脏在胸膛中剧烈跳动,好像是在最后一刻还在努力提示自己还活着,可也就是一刻而已。
“想知道?”她轻蔑一笑,“好啊,我大可以告诉你们,只是……”
她用尽全力,按下了戒指上的机关,“到地狱里再知道吧!”
大殿中猛烈地震动起来,此时这里已然不安全,三国之人哪里还顾得上会晤,纷纷向出口涌了过去。公仪瑾听到那声爆破,大概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年老的眼中竟然也有了些眼泪。
十一月中旬,正值冬初。落霞洲的早晨已然带着花叶上细碎的晨露,殷兰夜洗漱完毕,正伸手去摸,这才发现胭脂盒已然是空了。身后的榻上凤萧箫还睡着,她回头看着不觉笑出来,便蹑手蹑脚往出走,准备差侍女去买一盒新的。
“你去哪?”身后人悠悠转醒,一眼笑意看着她。
殷兰夜有些不好意思,“是不是我把你吵醒啦?”
“没有。”凤萧箫从榻上坐起,看了看她手中的空盒子,“原来是胭脂用完了?”
“嗯。”殷兰夜红了脸,“我正要出去把盒子给小月,叫她去镜盒斋再帮我买一盒回来。”
“这一来一去也够几天的了,你呀,这般不细心……不如我带你去镜盒斋你自己挑几个喜欢的备着,以后便不用这么麻烦跑了罢。”
“爷。”有人在榻边喊她,“爷,该起床了。”
廖温寒有些不悦地挥了挥手,“这才多久?别吵我,我继续睡。”
“爷,来贵客了。”青素终于是上手掀了她的被子,“凤凰山首席,红尘无伤君。”
廖温寒豁然张开眼睛。“快!扶我洗漱更衣!”
在渺香阁的大厅里坐下,便呼着人沏上了白鹭洲新进的云雾茶。殷兰夜和凤萧箫分坐在两边,抬头看着这个初立便呈现出纵横之势的镜盒斋斋主,脸上终于露出些微赞许之色。
“得有落霞洲洲主与无伤君来我小小镜盒斋做客,真是蓬荜生辉,只是不知今日贵人前来,是有何事?”廖温寒抿了口差,微笑着看向来客。
“此番前来,是因兰夜的胭脂用尽,便想着一起来着镜盒斋看看,选几样合适的,也省得这个小祖宗整日里乱跑。”凤萧箫开口,措辞间一味宠溺,竟让她有些无端妒意。
廖温寒不露声色,伸手招呼一旁的青素,“叫她把斋里最新的款式拿来给殷姑娘看,快些来,别拂了贵客的面子。”她转头又看着座上的一对璧人,“温寒前些日子调香,更是制了新的一香名曰兰命,在我看来,由无伤君送给殷姑娘是最合适不过了。”
“廖姑娘也是真会说话。”凤萧箫看着一旁有些脸红的殷兰夜,“我们兰夜脸皮薄,瞧她这羞得。”
“讨厌!”她伸手掩了面,气得哼了一声。
正在这时,那人终于到了。“爷,胭脂来了。”
凤萧箫回头去看,眼神却在瞬间结冰。一边殷兰夜放下手,面上却是一片惊喜,“师父!”她起身,便这么向着她跑去,“师父,真的是你吗?”
无面似乎是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兰夜——你长高了。”
殷兰夜几乎要急得哭出来,又回头看了看瞬间如同冰山的凤萧箫,最后只是爆出一声沉重的叹气。“师父……”
无面没有回答,只是将那一盒兰命放入她手中,“青素,把剩下的包起来,一会儿给殷姑娘全都带回去吧。”她转身,向着凤萧箫一拜,“久闻无伤君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仙姿傲人,令人敬佩。”
凤萧箫冷笑。“怎么,此番相见却是要装作不认识我了?”
无面也笑。她戴着面具,廖温寒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她知道她在笑,“无伤君,您这番前来,是要揭了我的老底么?”
“裴即予,别太过分。”凤萧箫终于是从座上站了起来,可是那黑衣人却还是挺直了腰身看着她,一双眼睛似笑非笑。“说起过分来,到底谁更过分?不过,你我肯定不想有过多的纠缠,带着她走吧,镜盒斋并不欢迎你,无伤君大人。”
“你果然够狠。”凤萧箫上前,将殷兰夜从她身边拉过来,“后会无期。”
“师父!”殷兰夜被她拉着走,还不忘回头看着她,“师父!”
无面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