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原是故人(一) ...

  •   住在全府的第十一天,老东家平王世子因为新得了一本曲谱,派人来接顾薛二人过府一叙。

      一出全府,薛梓奴就跟从笼中逃出来的鸟儿一样,兴奋不已,叽叽喳喳说了一路,幸好世子府和全府相距不远,顾淮生这才在耳朵被磨出茧子之前幸免一难。

      一到世子府后,顾淮生就与薛梓奴分道扬镳,薛梓奴回自己住所收拾东西,他则连衣服都没换,径直去了书房。

      “世子殿下。”

      见顾淮生走了进来,晋王世子文景州放下手中的笔,起身相迎,眼角眉梢都吊上稍许喜色:“怀瑜你来了,此处无外人在,唤我子初便好。”

      此处并无外人,顾淮生一直紧绷的脸庞也稍微放松了些,眼角眉梢流露出些许疲倦,这是在外人面前从未展露过的表情。
      他揉了揉眉心,在椅子上坐下,“子初。”

      “你在全府这么些天过得怎么样?我一直都很担心你,”文景州好心地给他斟了一盏茶,担忧地问道,“那个老贼没怀疑你吧?”

      “没有,我如今这副模样,当初连你都认不出我来了,他还能怀疑到哪儿呢。”顾淮生接过茶轻轻呷了一口,茶水尚温,入口清冽,让人觉得精神一振,这么多日积累的疲倦被冲淡不少。

      “没有就好,”尽管知道不会露馅,听到顾淮生亲口说出来文景州还是大大松了口气,“我这些日子为了你可是茶饭不思,芳儿都担心我是不是生病了,张太医来为她诊脉时还张罗着让我也去诊一诊。”

      听他提到世子妃,顾淮生少不得要问一句:“世子妃没事吧?”

      “还是那样,”文景州眉宇有些黯然,“太医说好好保养的话还能有四五年的光景。”

      气氛陡然变得如此低沉,顾淮生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世子妃是文景州作为质子到了大梁之后梁帝指给他的,文景州固然很是抵触,但他一直是个真君子,说什么也不会迁怒于这个同样牺牲于政治联姻的可怜女子,与世子妃相敬如宾地过了一段时日后,渐渐也生出了真感情。

      或许孤身处于异乡之人,骨子里都有一种难言的寂寞孤独,世子妃之于文景州,就像干禾之于快要熄灭的星火,是解决这份孤寂的良药,予他以慰藉。那段日子的文景州真的很快活,不再整日被国恨家仇所束缚,而是活成了他自己。

      可惜好景不长,世子妃难产之后便落下了病根,之后的情况也是每日愈下……命运就是这样,从来都吝于给人以真正的希望。

      “好了,不说这些了,”在顾淮生想好要怎么安慰之前,文景州已经恢复了过来,甚至还笑着转移了话题,“十几天没见你,平哥儿早就想你了,等会你记得去看看他。”

      “知道了,”顾淮生顿了顿,从怀里取出一叠纸,展平后上面却空无一物,“这是全府地图。”

      文景州了然,起身取过桌角的烛盏,又从多宝阁上摸出一只火折子将蜡烛点亮,“可靠吗?”

      “是我亲自画的。”

      顾淮生小心地将白纸放在火苗上方烘烤,两人屏息等了一会儿,白纸上渐渐显露出纵横的墨迹,等全部展现出来后,赫然便是一幅完整的全府地图,用笔之人显然功底深厚,线条流畅清晰,赏心悦目。

      吹熄蜡烛,文景州接过地图,啧啧感叹:“不愧是全西京最大的宅子,这都快抵得上半个皇宫了,全承恩过得日子怕是比皇帝还要潇洒吧。”

      顾淮生冷笑道:“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这些日子一直在画地图吗?”文景州抬头看了他一眼,“先帝留下的那道圣旨,你查到放在哪儿了吗?”

      “还没,”顾淮生站起身,俯视着整张地图,抬手在三个地方点了点,“不过要我猜,应该就是这三个地方的某一处。”

      文景州顺着他指的三个地方挨个看去,分别是书房、主院卧室以及全承恩的私库。

      顾淮生收回手,负在身后,注视着地图的目光幽冷森寒,仿佛透过这地图看到了什么深仇大恨之人一样,“这些地方戒备森严,我还没什么机会去探,再给我点时间,我会将圣旨偷出来的。”

      “好,一切小心,”文景州将地图小心折好,大大方方地当着顾淮生的面打开多宝阁上的一处暗格,将地图放了进去,“我知道全府地图已经印在你脑子里了,这个必然是给我画的,我就不客气了,到时候你有需求尽管开口,我一定会帮你的。”

      “嗯,”顾淮生点点头,却没坐下,而是往屋子中央走了两步,背在身后的双手交握,竟似有些紧张,“我让你打听的人……怎么样了?”

      “当年晋将军惨遭诬陷,全府上下一百多名人口无一幸免,这些都已是十四年前的事了,打听起来可不容易,幸好晋将军深得民心,这件冤案当年闹得沸沸扬扬,时至如今还不至于被人彻底遗忘,”文景州叹了口气,“我百般打听,甚至还动用了母妃当年留在大梁的人手,才总算打听到了一些消息。”

      顿了顿,文景州道:“晋将军出事的时候长子晋玄缨远在边陲军中,免于一难,自此隐居于世就是十一年,却在三年前被人发现,小皇帝将他抓了回来,砍首示众,还将他的头颅挂于城外警醒世人……”

      一想起那些画面顾淮生就有些不舒服,不由出声打断他:“这些我都知道。”

      文景州叹道:“我知道,当初你瞒着我母妃偷偷从平国跑到西京,还是我帮着你偷出晋小将军的尸首的,你别着急,我想说的是,晋小将军藏于民间时曾经娶过一个妻子,虽然后来病逝了,但给他留下了一个孩子,小皇帝并不知道,如今算来也有五岁多了。”

      “什么?!”顾淮生猛地转过身,激动地跨了两步,双手摁在桌上,“此言当真?!”

      “自然当真,”文景州看着他这幅模样,忍不住扯了扯嘴角,有些怀念地道,“许久没见你露出这样鲜明的情绪了,自从那件事之后你便没再笑过,整日板着脸,母妃说你心里有结,所以才会变成这样,还总劝我让着些你……”

      顾淮生也已经察觉自己有些失态了,平息了一下心情,又乍然听他提到平淮长公主,不由又是歉疚又是感激:“这些年还要多谢姨母照拂,若没有姨母,淮生早已是乱葬岗上一具死尸了。”

      “我与你提母妃不是想听你说这些的,”文景州摇头失笑,将话题重新扯了回去,“只是虽然打听到晋小将军留下了一个孩子,却找不到这个孩子的下落……”

      眼见顾淮生脸色又沉了下去,文景州赶忙道:“不过你放心,之所以找不到这个孩子,是因为晋府当年有个姓陈的老仆,因为回乡探亲逃过一劫,之后就一直跟着照顾晋小将军,小将军被抓之后,这名老仆就带着孩子躲了起来。”

      听到孩子没事,顾淮生这才重重出了口气,文景州也继续道:“我会继续帮你打听这个孩子的下落,此外,当年晋府被抄,十岁以下的孩童全部被贬为贱籍,没入官奴之中,晋将军有一子一女因此尚且存活于世。”

      “他们在哪?”

      顾淮生连名字都没问,不过是因为当年晋将军只有一名嫡子晋玄缨,也只有晋玄缨与他交好,其余的几个孩子交情并不深厚。
      然而到底是晋家后人,晋府满门忠烈,皆没于世,令人扼腕痛惜,如今既然得知后人下落,自然能救便救。

      “女孩儿名叫晋霜霜,在‘金霖儿’教坊里,这些年似是得人照拂,过得倒也不错,至于另一人……”说到这里,文景州顿了顿,面露为难之色,注视着顾淮生,眼神闪烁,“另一人,被贬为贱籍之后先是被户部尚书的二公子买回去玩了一段日子,不久之后就被送人了,辗转了好几家之后被丢到了一家南馆里,我遣人去问,却道没有这个人,再追问,才知道是被全承恩买走了……”

      被全承恩买走了……

      顾淮生心里忽然重重一跳,升起一股不祥之感。

      “他叫什么?”

      “叫晋雪年,在南馆里时的花名是雪公子,如今二十有三了。”

      ——那人是我们老爷买回来的一名贱奴而已。

      ——后来老爷打听到他还有一个妹妹在教坊里,就告诉他,如果他死了,就把他妹妹接来代替他,他这才消停下来。

      ——雪哥哥身子还没好,不能来……

      ——“你叫什么名字?”“救救我!”

      顾淮生重重地跌坐椅子上,猛地闭上眼,只感觉胸腔里一瞬间涌出来的情感是那样陌生又汹涌,懊悔、怜悯、心疼、愤懑、痛恨,此间种种,几乎将他淹没。

      晋家后人,三世将才满门忠烈的晋家后人,竟会这样受人凌辱,不生不死地活着!顾淮生几乎是气红了眼。

      难怪有那样一双眼睛。

      原来他也是晋家人。

      晋雪年,晋雪年啊……原本以为与自己同辈的晋家人之中,自己只记得一个晋玄缨,可当听到这个名字之时,脑海里却清晰地浮现出了一个小少年的身影。

      晋家世代尚武,不论嫡庶,不分男女,自幼都会习武,然而传到晋玄缨这一辈时却出了一个异类,那就是晋雪年。

      晋雪年从小在武学上的天分就比兄弟姐妹要逊一筹,读书写字却学得很快,也因此并不得晋家其他同龄人的喜爱,就连晋玄缨也曾与顾淮生抱怨过这个弟弟。

      关于晋雪年的记忆不止于此。

      记忆中,每次去晋府找玄缨一起玩时,旁边都会站着晋家一名小公子,那人总是很沉默,就像是晋玄缨的反义词——如果说晋玄缨是一团火、一束光,灿烂又热烈,充满了少年人的活力激情,还有晋家人才有的将门子弟的锐气,那么晋雪年就像是一汪静潭,沉默又内敛,好像在这个年轻稚嫩的身体里塞进了一个格格不入的灵魂,让人不知该说他年少老成好,还是心思深沉。

      也因此,晋玄缨并不喜爱这个弟弟,连带着顾淮生也对他热络不起来,仅有的记忆里似乎也没和他说过几句话,不过出乎意料的是,本以为过客似的模糊的面孔,此刻回想起来时却异常的清晰。

      文景州的声音将顾淮生从回忆里扯了回来。

      “晋霜霜我会想办法救她出来,只是那个晋雪年……你也知道如今全承恩势力有多大,几乎到了一手遮天的地步,这人在他府里,我恐怕……”文景州为难地道。

      “我知道,你不用自责,你帮我的已经够多了,”顾淮生拍了拍文景州的肩,没有说自己已经见过晋雪年了,那样的遭遇,恐怕没人想到处宣扬,“要救晋雪年,就要先解决全承恩,晋雪年身为晋家后人,骨子里的韧性还是在的,他一定能撑过去,有我在全府,总不会放任他死掉。”

      笃笃——

      薛梓奴轻快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顾大哥,你已经在看世子爷的新曲谱了吗?”

      顾淮生与文景州默契地对视一眼,再不提先前的话题。

      太阳快落山时,顾淮生和薛梓奴二人揣着文景州赠的新曲谱回全府。不出意料的是,一回到西苑,就有全承恩派的人来请他们前去奏乐。

      全承恩这个老东西,年纪越长,警惕心也越大,顾淮生冷笑一下,镇定自若地整理了一下衣服之后便带着自己的玉箫与薛梓奴会合,跟着小厮朝外走去。

      这一回没有外人在,用膳的地方只是主院的花厅内——说是院落,其实更像是奢华的宫殿,雕栏玉砌,香风美人,比起皇城内的宫殿有过之而无不及。

      顾淮生强忍着内心的恶心之情,垂着眼状若温顺地与薛梓奴并肩走进大厅,在正中央跪下:“见过中官人。”

      一进室内便能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混在各种香粉之中更加令人作呕。顾淮生借着低头的姿势微微侧目,一眼就看到了身边空地上一动不动地蜷缩着一个鲜血淋漓的人。

      是晋雪年,除了晋雪年还能是谁呢。

      指甲掐入掌心带来一阵刺痛,这才令他将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愤怒仇恨压了下去,那些敲碎了咽下去的骨血,总有一天要让坐在上面之人百倍偿还!

      “起来罢,”全公公懒洋洋地道,“听说你们今天回世子府,得了一首好曲子?不知是什么曲子,能使得世子殿下特意将你们传唤回去。”

      “回中官人,是前朝白洛人的《凤朝歌》孤本。”

      “《凤朝歌》?”全公公声音微扬,似是感了兴趣,“这首曲子不是已经失传了吗?世子竟有这等运气找到孤本,倒也能让洒家沾沾光了——你们会奏了吗?”

      顾淮生笑道:“世子就知中官人想听,所以将我们扣了一下午练曲子呢。”

      “妙哉!”全公公大喜,一指屋边空地,“你们奏给洒家听听。”

      顾淮生与薛梓奴应了是,便走到他指的地方坐下开始演奏,悠扬的乐声响起,全公公眯了眯眼,手指随着节奏在桌子上轻轻敲打,似也完全沉浸入了曲调当中。

      一曲风平浪静地奏过,照例领了赏赐,顾淮生领着薛梓奴步伐稳健地朝外走去,而那个死了一般倒在屋子正中央的人,至始至终都没人正眼看过。

      直到走出全府人的视线范围,顾淮生忽然一个踉跄,薛梓奴吓了一跳,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却在他掌心摸了一手黏湿,一股淡淡的铁锈味飘散在夜空里,让薛梓奴浑身都僵在原地,一时分不清这血腥味是从顾淮生身上传来的,还是只是自己的幻觉而已。

      “顾大哥,你没事吧……”

      “我没事,”顾淮生抽回自己的手,掩回宽大的袖口中,嗓子却有些哑,“下午的时候摔了一跤,手掌心裂了一个口子,本来结了痂,方才不知为何又裂了”

      “受伤了怎么都不说一声,我替你包扎下吧顾大哥。”薛梓奴焦急地道。

      “多谢你了,不过不必了,又不是什么大事。”顾淮生婉言谢绝。

      顾淮生借口不太舒服,一回到西苑之后便将自己关进了屋内,等到漏断人静之时方才怀揣千金不换的玉露生肌膏,悄无声息地打开房门,借着夜色的掩护无声无息地向着西北角而去。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原是故人(一)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