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芳夜谭》四酷全姝

13、只如初见

　　只如初见
　　文：风蘅
　　江城白家大小姐一个月前及笄，整个江城的媒婆几乎忙疯了。
　　白府门前的家丁正苦不堪言地拆换第八次被踩塌的门槛，恨不能拿棍将尚且在门前排队的各色媒婆打死。
　　门房老张边佝偻着身子和家丁一起将榫子拔出，边瞪着正在旁边擦汗的一个微胖妇人斥到：“咦？这不是岳三娘吗？你都来三次了，怎地还懒着不肯走？”
　　老张以前做过管事，年纪老迈才寻了个门房的闲职，眼力依旧不差。
　　岳三娘细细捏着帕子，好脾气地笑着利索回答说：“我第一次来是受姜家所托，第二次是王家，第三次是孙家，这回啊，是秦家的，嫡长子！”
　　纵然老张耳朵好使，依旧觉得有些晕。
　　大约，这整座江城的公子哥儿都想娶白家小姐吧。
　　公卿氏族，才华横溢，容貌倾城。
　　白家小姐十岁的时候，曾面见当今皇后，后赞曰：实为天下女子第一！
　　只是，后来因病才来了江城，将养至今，已然娉婷待嫁。

　　碧萝将手中凉透的药碗搁到桌上，叹息地说：“大小姐，你这样可如何是好？”
　　她倚着美人榻，目光从窗口折回，浅笑着问：“碧萝，连你也相信，我是疯了么？”
　　碧萝看着她白皙的近乎透明的脸，一双眸子清澈见底，整个人，懒懒地倚着榻，如同裹着银色梅花罗衫的一捧雪，晶莹馥郁。
　　这不像是一个疯子。
　　可是，自从五年前，大小姐从皇宫里回来，确实很多时候是疯傻的。白家为了声誉，只对外说体弱多病，将她从京都迁到江城，就是为了掩人耳目。
　　作为侍女，碧萝低下头，不去揣测主子们隐晦的的心意，将药碗端起，去厨房重新温热。
　　她叹息地闭上眼睛，喃喃低语：“溪琅，你到底在哪……”
　　五年前，她在皇宫朝拜，起初一切顺利，如同众星捧月，可是，蓦然间发现，在金色的丹犀下，有个云袖华服的男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是怎样令人惊心动魄的眼神！
　　皎皎如天上明月，朗朗似凌霄霜雪，风姿卓绝，不染纤尘。
　　她诧异地脱口惊呼：“啊？怎么是你……”
　　一时间，整个大殿中的人都不可思议地瞪着她，直到身旁的母亲暗中掐的她手臂青紫，她才豁然惊醒，再凝神看，丹犀之下，空空如也，殿中哪有什么男子？满室的贵妇小姐如同看疯子一样莫名地看着她。
　　彼时，她尚且天真，只想着解释，急急到：“我方才明明看见个俊朗的男子立在那儿的！”
　　旁边立刻有贵妇讽刺：“莫非是白小姐认识的故人？”
　　她涨红了脸：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家，哪里能认识什么正经男子？这是在影射她行为不检点。
　　从此，她一个才貌双绝的大小姐，被送到江城，托付于一个族叔照看。如今更是被待价而沽，趁着江城极少有人知晓当年京都的事儿，赶紧将她许配人家。
　　其实，连她自己都不明白，当初为何会冒出那样一句话：怎么是你……
　　她确信自己没见过那人，可是后来，一年又一年地反复思索，将那一眼所见、恍若梦中的容颜再三描摹深究，愈发觉得熟悉。还有隐约有‘溪琅’这两个字萦绕，成了她的魔咒。
　　碧萝匆匆小跑过来，抹着额头的汗珠儿，有些担忧地说：“大小姐，我方才在厨房听说，府中已经给你择定了夫婿，是……是江城秦家的嫡长子。”
　　她挑眉看着碧萝。
　　碧萝好歹跟在她身边这么多年，虽然有时候觉得她确实不大正常，但也颇有些不忍心，讷讷说：“我听人说，秦家公子是个纨绔……”
　　她失笑：“难怪！我说怎么竟然舍得给我找个嫡出的世家公子——原来是个纨绔！想来也是，若是真好的，族叔也会留给他自己的女儿，哪里轮的到我这个寄人篱下的？”
　　再说，即使寻遍了世上，大约再也找不出某个人能像五年前那样，让她心神俱动，辗转不忘。
　　碧萝不敢应声。
　　江城的族叔未曾过问她一句，便给她京都的父母去了书信，拟定与秦家联姻。
　　秦家确实是世家，虽不能与白家相提并论，但秦家祖上有军功荫封，对家族而言，大小也算是个收获。
　　反正，她已经是个弃子了，纯当捡便宜。
　　正直夏日，连月无雨，庄稼枯死过半。愁的城主病急乱投医，恰好有游方道士献计，说可以施法跟洞庭水君借水求雨，只是需要极好的‘祭品’。
　　城主纵容之下，那道士居然伙同一帮人，敲锣打鼓地在整个江城走街串巷，像百姓‘募捐’祭品。
　　不少百姓为了雨水，纷纷将珍藏之物送出，道士犹自不满足，每有看重的东西便再三索要。
　　白府后门处，对着普通人家住的芙蓉巷，当锣鼓响起的时候，白家大小姐忽然推开门，声音清冷，目光决绝地说：“大师，小女子白夜，自愿请为祭品！愿只身赴洞庭，请水君借雨，救江城百姓！”
　　一时间，围观者看着这个白衣如雪的女子，恍若仙人，呆愣之后，尽皆跪下，山呼：“仙子救命！”
　　整个江城，再没有人能将她任意作践或者曲意粉饰。
　　如果不能选择怎样活着，那么至少她可以选择怎样去死。
　　白府的家丁，拦不住极致渴望雨水的百姓，走向洞庭的路程，是她觉得此生最自由的两个时辰！
　　她从容笑着欣赏这座生活五年，却一眼也没看过的江城，开心极了。
　　碧萝哭着再三拉扯她的袖子：“小姐，你这才是真的疯了！疯了！”
　　听到传闻，匆匆赶过来的秦家嫡长子，不顾满身肥肉上的汗珠子，撒泼般嚷嚷：“这……这老子刚刚定下的美貌媳妇儿，连亲都没能亲一口，怎地就要去喂鱼虾了……”
　　因干旱，洞庭的水位下降严重，从君山一侧的断崖上望去，如落在山下的一块碧玉。
　　她仰头，看看蓝天白云，张开双臂，如一只自由的白鸟，纵身飞下，水面如同绽开一朵雪白的莲花。
　　这个祭品，终于送到了洞庭水君府上。
　　可惜，她没来得及看清，水底究竟有没有水君的宫殿，也没有见到传说中的洞庭水君。
　　幽魂渺渺，她走过黄泉路，来到奈何桥畔，见到白发如雪，容颜绝美的孟婆，端着玉碗，盛一碗忘川水，浅笑着问她：“白夜，你来了？这一回才十五年呢。”
　　她诧异地望着这个有几分眼熟的女子，疑惑地问：“你认识我？”
　　孟婆点点头，指着桥畔的三生石说：“你看看就明白了。”
　　她走过去，凝神看去，这块苍白的石头渐渐透明起来，诸多隐约熟悉的、陌生的往事展现出来。
　　前世，她是怎么一个人坐愁红颜老……前前世，她死于战乱……再之前世，她青灯古佛……
　　所有的轮回中，都是她一个人——孤独终老。
　　孤独的触目惊心。
　　孟婆的指尖泛出莹白的光，点着她的眉心，叹息地将最初的回忆封印打开，唤起她的过往：“你原是碧落仙山的花神，因爱慕溪琅神君，发愿宁辗转轮回千年，只求得卿一眼回顾。自此，溪琅神君巡视三千世界，你便于三千世界中生死流离，只为他看你一眼。”
　　是。
　　那些被忘川水洗涤的往事滚滚扑面而来，一点一滴记叙她一次又一次的生死奔波。一世又一世中，不论年华几许，待能在虚茫之中，看那人一眼，她就能从容赴死，一如既往。
　　孟婆问：“还要继续么？”
　　她想了想那人的样子，微微一笑，将忘川水饮下，道一句：“心之所悦，甘之如饴！”缓缓踏上奈何桥，走向下一次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