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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八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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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节
万青将军带着八百余北疆兵,于辰时三刻,押着六十石粮,赶到了衮州城外。
门军照例去盘问,万青便在马上亮了太子东宫令牌,道:奉温将军令入城。
门军冲身后两人使了眼色,那两人迅速往城中去,而门军正赔笑着要再罗嗦,万青突然左手软鞭抖出,缠住了他手臂生拽过来,右手一扬,两只小镳飞出,那已经走出几米的另外两门军,各中一镳在腿上,扑通跪地。
万青一挥手,“把这三人给我绑了!看好!温将军说了,这城里出了毒害百姓的通辽奸细,我看城门罪责难逃。严虎,张魏,你两个带五十人守住各城门,巡逻,无太子令牌,不可放任何人出入!余人,随我入城!”
那被万青软鞭卷住的门军刚要喊冤,已经被一名卫兵拿烂布条梆住嘴。北疆随温珩南下的这一千人中,有二百是万青手下细作营中精选出的,平时专职刺探消息,这收拾绑架的功夫自是熟稔,顷刻间就将那三人绑得扎实,各塞进了一辆压粮车去。万青率着大队进城,不许出声不打火把小跑而入,待最后一队入城,严虎张魏两人,便关门落拴了。
此时,府衙的后堂,却是灯火通明。
温珩换回了惯常的乌银面具,玄盔玄甲白雪缎绣袍,一头雪色长发从乌银盔中流泻至腰际。----这正是这些日,被大辰的说书人立刻编进故事的,那位威震北疆,杀人不眨眼的魔将军模样。
他站在大堂正中,只望着门外黑暗,紧抿嘴唇,无半句言语。堂中,知府,同知,方掌院及五位太医院太医,包括姚修文在内的二十位郎中都惴惴不安地站着,屋角,还有刚刚采了草药回来,准备配药洗涤虫污米的老粮官。
众人在这位传说中千军万马困不住,活活在马上拖死朝廷一品将军杨文星的战魔面前,呼吸都不顺畅。
在瞥见周围人噤若寒蝉模样的瞬间,温珩心中竟突然晃上个奇怪念头---这些人怕,自是正常,自己如今必须要借这战魔威势---只是,当告诉叶骏自己便是战魔时候,他怎地…竟一点都不怕?
这念头不过也就片刻功夫,眼见常青带着两名亲兵,快步赶到了堂口。
“温将军,吕将军已遵将军号令星夜赶去天山。属下带所有兵马,押了老赵筹的六十石粮食,来向将军复命。”
温珩点点头,目光投向那老粮官,
“便请各位捕头官差,同这位郑粮官一起,眼看米粮,而后分做七份,准备听我吩咐,给各疫所送粮。”
各人答应着,温珩冲万青,冷然道,
“好。现在就让军士点燃火把,随我和各位知府,去各粮库,封虫蚀粮,拿所有进出过粮库,可能接触过分发粮食的人,归案审讯!”
他说罢,万青便运起丹田气,朝外一声喝,
“各队,起火把!”
这一声震得屋内各人耳中嗡嗡作响,但见堂外,黑暗天幕,一下子被映得亮起来,火光从堂外一直延续到府衙外街上,如一条长龙。
温珩点了点头,淡淡说了句,
“走。”
此时,北疆,瞳城府衙的后堂。
一灯如豆。
宁轩阖着眼,这着了雪白云锦中衣,盖了层云锦被靠在软枕上,刘擎侧坐在床沿,一边儿陪着他说话,给他揉着腹胸顺气。
宁轩脸色好了不少,轻轻扣住了他手腕,
“好了,我现下舒服多了。”
刘擎却轻轻挣开,笑道,
“主子觉得舒服就好。让奴才继续伺候着---”
“你练这门运气疏通脏腑静脉,又不耽搁陪主子说话儿的本事,也就这几天。虽是有以前浑厚内功底子,毕竟紧赶着。我也不是明儿就死了,还有些时候让你伺候。”
“主子别说这不吉利的话…”
宁轩笑笑,又叹气,“什么没脸来囫囵身子见我?净身是为了万,朱两个内廷老祖,功夫不传囫囵人罢?你因伤我身子的事儿,心里怎么也过不去,听传闻朱万两位老祖那门功夫练了,是能运气助人调理脏腑气脉的,老朱祖上有同你家有源源,你这才咬牙净身吧?你也是精明实际的人,不会做没用的傻事。净身这样大的事,若没实实在在益处,你怎会做?”
刘擎想笑,却是滴泪,
“在主子跟前耍聪明,就是最大的蠢事。主子什么算不到啊?不是算不到,好些事儿是…担子太重要担的太多,牵牵扯扯地,算到了,也没办法。”
“这才几日?当了老朱徒弟,连哄人的法子,都学着了。倒真好我养病,从身子到心情地舒畅了
!”
“主子又训谕奴才谄媚呢!”
两人都笑了一会儿,宁轩似是在枕头上躺乏了,身子辗转,撑着坐起来,冲刘擎道,
“躺得脖子疼了。擎哥,我在你身上靠靠。”
刘擎赶紧地扶着他靠自己肩膀上,宁轩拿过他手臂,似是随手玩弄般地轻轻卷他袍袖,一边随口问,
“擎哥你说,朱,万两位,功夫和珩儿,谁高?”
刘擎摇头,思索着道
“真是不知。师傅传我内力时候,却觉得绵延深长,似是没有尽头。”
“记得不记得你陪我在武当学武时候,听师傅讲武,说到世上最无敌的功夫,是天山的‘绝情’和大内的‘绵延’,两种无上功夫,常人却都练不得。绝情是得先八脉皆损命悬一线,是想求也求不得的情形下,再辅以天山历代相传,百年只得一枚的绝情丹,才能练就;而绵延,却是非得净身,否则八脉皆断绝而死。”
“对,奴才记得。当时若尘道长又讲,说绝情和绵延若对决,却是绝情胜,只因绝情凌厉,是用来毁伤的,而绵延,根本上却是用来养人的。”
“可师傅还说,绝情绵延,却也有不同段。练绝情的人若不破断念一关,若遇绵延的绝顶高手……依旧受制。而且绝情的凌厉冰寒内力,如果被绵延如山河大海的内力逼回,那就是经脉尽断血逆入脑而亡。”
“主子…才觉得好些,何必说这些血腥的。”
“血腥的…我不说,难道能避开----擎哥,”此时,宁轩已卷起刘擎袖子,“脉上这条金线,以前没见过,是学这门功夫,开始有的?”
刘擎一笑,“主子看来对这门功夫知道不少---对,才有。因从前内力有底子,这线一经有,就到了半个前臂的地方,以后继续修---象师傅,当是左右两臂的金线早在前胸,顶门,交汇了。”
“若金线至颈---那是否极高深的境界?”
“啊?朱万两位师傅的大弟子,就是如今大内总领公公和掌钥公公,也只到腋窝…至颈,倒真不知有人…”
“刘擎,有的。只是你无缘见到,他们早出了宫------章晋的三徒四徒。我见过,那条金线。只唐门的古怪多,当时…却以为是炼毒的缘故。唐门,也确实不少人有脉门线。我想我知道,唐门老门主的死因了。----擎哥,我再问你,你净了身,本该再多修养,不要命地赶过来,是不是因为发现,总领公公或者掌钥公公,或者两人,突然离宫。你---不是被放出来,你是逃出来----怕我遭他们毒手的,是也不是?”
他说着,人已经坐起,眼中已不复方才庸懒,
刘擎扑通跪下,“主子就是神仙!好在到了这里,一切都好---并未见两位公公。想是我多心,两位是另有差事….我一路急赶……”
“立刻让王涛把那四匹我从京中带来的神驹-----赭龙,红瑚,奔雷,玉闪牵来,你随我,就两人,四马,一路轮换,赶去衮州。----让王涛找到君淮,和君淮两人,点三千轻骑,明早赶过来。对洛川说,不得我口令,他决不许轻举妄动。北疆这边,不能一刻离开他----而且,这几日之内,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离开了北疆。”
“主子,这…这,你身子怎能长途骑马奔劳…”
“说不得了!我本以为可以认这个命,”他昂头冷笑,“如今,却毕竟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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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轩终究还是听了刘擎的劝,放弃了骑马,乘车往衮州去。
倒不是真被刘擎劝服或者是被他说要去喊沈侯爷亲自来劝威胁住,而是穿衣取剑让王涛备马的当儿,他静了静。
有很多事,一件件地,细细地,从脑子里划过,很多画面,从前似是而非,或混沌模糊,而此时,渐次清晰起来。
就在刘擎到之前,他看到了那移花接木,偷梁换柱,把赈灾粮转到北疆的记录,而上面有着一道道‘东宫门下’的户部官员的签字,京师,直隶,以及沿途各省官驿调粮官的签字。
当时——他是真的觉得厌了。
并不是怕,不止是倦,而是真的厌了。
这三十二年,落地便是皇家长子嫡孙的三十二年,究竟想做什么,做了什么,又为什么要做。
四岁丧父,这‘皇太孙’的地位便变得微妙而危险,而八岁叔父逼宫,皇祖父退位,在先生付出了一条命的周旋与平衡后,仰仗外祖家与先生家在东南与西南的势力,自己依然承着正统,却自此,走上了一条无法再回头的路。
他势必是皇上想要拔除的眼中钉——却在最初几年,皇上皇权未稳臣心未归时不能再起风波,容得他在一干以维护正统的忠臣鼎力相助下,长成少年,也有了属于自己的羽翼。
皇上皇权渐稳,人心渐归,当年的逼宫毕竟只是极少数人清楚来龙去脉的秘密,史书上是以才华军功为皇父赏识,皇父年迈无力朝政皇太孙年幼不堪担当时候,担起了这大辰天下。
皇权既稳,当今正了名——-便爱惜了这好不容易正了的名。
逼宫时能咬牙为大权不去管史书评价,真战战兢兢走过来了,权利既已在手中,自然爱惜这史书上如何记载,自己的千秋万代名声。
皇上,绝不是昏君或暴君。既渴望留下千秋基业,史书上辉煌名声,无缘无故杀或废太子的毁誉事,自不愿做,然而一次次借手中无上权利,想名正言顺把宁轩掷入两难危局,由他自选死路。
偏又有着不输他生父的才华,和生父完全不具备的机敏果断的权谋手腕,一次次将为难化解。多年里,在朝臣心中,真真正正地让这因出身而具备的‘储君’二字,有了属于他周宁轩的实实在在的力量。
就这样一步步走到了如今——-走到了黄河多处决口大灾之时,再派他前往,并不止是要丢给他个不讨好的烂摊子,而是……所有人,上至皇上下至不同心思的百官,都认定,若不想大乱,非太子去不可。
北疆,更是。
北疆,已经是皇上万般不愿,万种犹疑,但,各种厉害权衡中…只能让他去,而他,从疫区到北疆,终于,让这储君二字,不止有了朝臣认可,更有了大辰的民心。
当然…他付出的牺牲,是后半生几十年的寿命。
那时,明知是戕害自己的药,依然不动声色一天天吃下去的时候,周宁轩想,自己毕竟还是父亲的儿子,又或者说,这皇家长子嫡孙的正统的烙印太深,更可能是,先生的骨子里,还是无法放下最正的正统。
先生不是腐儒,也并非父亲那样清透仁爱的君子。先生教自己的权谋思量,不少于圣贤书的道理,他甚至说过一句大逆不道的言语——-圣人的道理,一定要学透。可以拿来修身,做治国大计,而做具体事时,更要处处想到——拿圣人的道理去封堵对手,并提醒着自己,怎样做目的能达到,却不至于明显违了圣人之道。他从不拿着书给自己读让自己背,他说那圣贤书,回家自己背熟有不懂的问鸿儒阁哪些学士就好。他的课,从来是讲一件件史事,古时,前朝,甚至今朝。给他如讲故事一般,然后,再容他想,由他讲,再旁征博引地将诸子百家的道理,都引来试做解释。
周宁轩想,先生在他血液中的烙印,定是比父亲更深的。
然而先生……始终讲的也是阳谋,始终固守家国天下的大义,也必须要守天命,顺天命,护天命。他周宁轩生来就是天命所选的大辰天子,应有号令天下之权,卫护天下之责。
先生从没教给他——逆臣贼子窃来的——时日久了,也可真的夺了“天”意。
这么多年里他种种算计筹谋的信心,便是内心中那守天命的坚定,与人斗,出生入死,却昂扬,便是弟弟与女儿的夭折,创痛刻于骨血,却未能折了那份信心——-直到,近年,察觉到时局——更不如说,是朝臣心的变化。
他周宁轩确实已经是内外皆认贤能的太子,可,昊元帝,却也已经是内外皆认的,比皇祖父要勤政爱,广纳贤才的好皇帝。
逼宫篡位的历史,当年便有着皇祖父盖御印的退位诏书粉饰,经这些年,是当真要化至虚无了。
元昊帝,已经把天命…抓在了手里。
他既已经握住天命——那么所有认定顺天命的群臣,自就是顺他。包括,侯府。
早在老定远侯一去世,周宁轩其实已经明白——那一段历史,是会被忘却的,随着老一代的离开,这新一代的眼里,皇上才是真正的天命。
他甚至并非没有想过——除非,他肯反。那么当时身上所系的各方势力,随着他孤注一掷,或可一拼。然而他既然坚持要守天命,承正统,下面的人,心中的天命正统,便与他所信的不同了。
他却…无法放下骨子里正统的烙印,也无法放下那些百姓乐家国安的道理,他无法让自己先成贼,祸乱天下之后,再归正统。
于是喝下那些戕害自己的药时,心中有的决断,便是我命自选。
抓住这北疆战事统兵之机,便是只能拿寿命赌输赢——对他周宁轩而言,若真抓不到这次机缘,此后便是步步被动被蚕食践踏苟延残喘,那不如死。
更何况,既然他们只能选了芳露和刘擎来做这件事,他们二人能做得了,不过因为有他的信任——然而能得他信任得人,岂会对他无情?他们抓的唯一机缘在此,而他能留给来日的胜算,也在此。
他便赌这情义。能在当时对他决然下手,便不可能不留了补救。
若是赌输,也无妨——-他至少以抗灾防疫力战北疆,给自己这生儿当为君的生命,留下了辉煌的结束,他尽力了,从未缴械,只是若天命不予,他也未曾愧对父师,无憾。
只是…那一日丰瞳峡谷辽人驱狼赶儿,确实是意外。
他有过瞬间天人交战的犹豫。
他当时的出战,违了芳露静养十日的嘱咐,他明白,这一违背,怕阵阵就把当时赌的后路断了。
但在那一刻,他实实在在被狼嚎儿啼,炸起了浑身热血和不甘,不,甘,认,输。
那时若认了输,不是对辽人不是对皇上,是他周宁轩的心里,就此输下去了。
于是他自己放手了今后性命的可能希望,气贯小周天,掷出了天子剑。
他至今不悔,那一役为自己赢得的东西,他从前从没能算计过,没能期待过,却从那尸血肉堆中踉跄爬起的老妇孩子眼中看到了。
从前多少计谋算计的胜,却从没有过,那一次,尸山血海中稚龄小儿向自己伸了伸手,肮脏小脸上的喜极的笑,来得让人激荡,更从没有过任何一个自己门下死士为自己的效忠,来的像那天,那位率刀车兵死战突围,终于在辽军的包围中打开血口,至最后倒于自己马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将军,看到已及自己的瞬间,脸上竟是安宁放心的笑容。
他从不认识这位将军,将军自也不是他的门人。
为他死战,不是为他,救他,便是救国。
那一役的一切,连带曾经在疫区的挣扎,激昂的与创痛的,生命的消逝与挽留,似真似梦,让周宁轩曾在某个瞬间觉得,便如此吧,在这人间走一遭,做了这些年万民的储君,他也算是真真正正地,做过了大辰百姓的君。
坐不坐上那张最高的椅子,又如何了。
既然——皇上,其实也真的是个已得天命的……不差的皇上。我便尽我力为这江山,你便给我最后的容人之量,在为北疆六成谋划屯兵驻守,以工自养时候,不能不考虑皇上可能有的猜忌因而特别地细致谨慎,却,当真没再想,任何“反”的可能。
一个几乎夜夜疼痛无法入眠的人,也不过再有半年一年的命,即是能从篡位而得了天命的皇上——当容得下这“储”君了。
那日闻疫区再起风波,于存了这样心思的周宁轩,几乎是愤怒而绝望的。
然而他想,想让疫区乱——那不可能出自于皇上,不是荣王,便是贵妃,前者可能更大。他倦了累了实是不想再斗了,便一盆脏水扣在他头上,甚而是大内高手调动,一副锁来北疆锁他入京,又如何?——他倒量荣王没这个本事,皇上不愿担这个恶名。
他当时想过疫区就交温珩去办,一切随他,是愿带了叶骏走自此消失,那也是命…还是抖擞精神以他温珩的才华本事,若念及疫区百姓民生,荣王,只能自取其辱。
他周宁轩便在北疆,过完属于他自己的这半载余生。
然而,刘擎——比他预计的,回来自己身边的早……一切,又有了变数。
那两位公公能在此时出宫,除皇上,再无人能用得动!皇上竟在此时亲自出手了——-究竟要如何出手?是无可奈何收拾亲儿闯的祸,还是对他究竟不甘心,不亲自处置了他,难安?
既然皇上竟等不得他死,他当然也就耐不得地应战!
最初那莫名燃烧起来的热血,几乎把连日的病痛都烧尽了,他竟浑身灌了莫名力量般,只想日夜兼程快马到衮州,这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主动地走进皇上的局!
然而,细细想清楚,稳了稳情绪,他又抑了抑,他还有许多关窍并没想得明白,他如今身体,也确经不起3天不眠不休的马上颠簸。
一切准备好,他冲刘擎一笑,
“好,擎哥,我听你的。马车上好好休息,由你再替我调养调养。咱们去疫区,和温珩一起,好好地会会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