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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非尘 ...

  •   是亲兄妹,那就……算是没问题吧。
      我看着破屋外面纷纷扬扬的雪花,缩了缩脖子。虽然外面的温度并没有我所认识的雪天温度这么低,但就算我狠心把唯一一件袍子穿走了,到了外面一个人闯荡也不见得会遇上好事。
      蹙回来,拉着少年冰凉的手,怯怯的笑:“哥!”
      少年浑身猛的一震,盯着我猛看,脸上神色惊疑不定。
      我连忙又喊了声哥,说道:“小棠我发烧烧坏了脑子,差点连哥都不认得了。不过说起来,好像逃出来前发生的事情都忘掉了,幸亏哥你还在我身边,可以详细告诉我知道。”
      少年被我甜甜的两声“哥”吓的连打了两个寒颤,我看得清清楚楚,就像是露天放牧的羊儿骤然遇寒那种抖颤,黑黑的眼珠无辜而受伤,看得我心里无比挫败。虽然平生没有喊过人哥哥,但也犯不着这样儿吧!
      不过打完冷战后他似乎松了口气:“原来小棠你是一时记不起来了,也难怪,你以前从来不喊我哥哥,你只是……”他猛的住口,眼神有点忧伤,像是觉得冷,伸出手臂抱着自己。
      我连忙冲上前去,张开自己的袍子,把他也裹在袍子里面。不得不说,肌肤接触带来的温暖是世上任何衣物都不能给予。尽管只是肩膀挨在他胸口,但袍子里面的温度显然因为增加了一人的体温而暖和了几倍。挨得这么近,清楚的看到他脸上升起的两朵红晕,以及脸部线条不自觉的放松,我趁热打铁:“哥,那我以前喊你什么?”
      他微合的眼睑像蝴蝶翅膀一样簌簌抖动,到了终于平静下来的时候,他淡淡说:“从那件事情发生以后,你就再也没有跟我说话,也……再没有叫我一声。”
      我在这个世界里面的名字是雪棠,没有姓,所以我随着母亲进入梓城皇家绸缎庄静府时,所有人,看着我的目光都很异样。静府的人普遍认为,跟着一个病恹恹的中年美妇进入静家的七岁小女孩,多半就是当家静玄岳的私生女,因为身份得不到老爷的承认,所以连最重要的姓氏都没有。
      静玄岳跟这两母女保持着奇怪的关系,每晚都在安排给美妇的院落中流连,为了她们疏于管理绸缎庄的业务,即使绸缎庄的生意因为受到同行恶意竞争,失去了当年贡御的资格也不在乎。庄主对美妇的宠爱超过了任何一房妻妾,然而却迟迟没有给予她们应有的名分。
      两母女进府后四年后,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寒夜,静玄岳多年缠绵的旧疾发作,撒手尘寰,也让各房妻妾大大的松了口气,因为老爷去的太急,根本还没有来得及为这两母女作出什么安排,接下来,就轮到她们做主为两人作出安排了。
      美丽的母亲先是安排到厨房干粗活,然后被差遣到染坊跟织染工人一起工作。辛劳的工作很快磨损了母亲的容颜,然而平时甚是柔弱的妇人此刻却显示出一种坚毅来,虽然总是小病不断,但到底也没见有什么大事。于是由正印夫人出头,把她调进后院当第三房小妾的婢女。
      至于女儿雪棠,则被安排跟下人的孩子一起,在织染坊帮忙打下手。
      两母女分离了不到一个月,就传出了母亲急病而亡的噩耗。
      少年说到这里,不安的垂下头,偷瞧着我的眼睛:“我带着你逃跑出来,但你很想回去见你娘。”他伸出瘦削苍白的手臂:“当日我拉着你,不让你回去,结果你就一口咬在这里。”
      我看着他手臂上那个还结着血痂的乌青的牙印,打了个寒战。想不到小小年纪的我的前身,竟是个狠角色。
      “那你为什么要带着我逃跑呢?”我小心翼翼的问道。
      “因为我躲在二娘窗下,正好听到她们说要把你卖掉。”少年咬了咬嘴唇,“我不能容许发生这样的事情。”他的眼睛在暗处像海一样深,所有光芒都敛尽了,却能察觉那一浪浪的暗涌。
      我忽然发现他的眼睛长得很好看,不算很大,狭长的形状,眼角斜斜上挑,是对标准的凤眼,嵌着的瞳孔是那么的黑,像个水潭,阳光照着的时候就清澈,乌云盖着的时候就幽深。
      单是一双眼睛,比它的主人表情丰富上百千倍。
      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我才徐徐问:“然后你就抓着我逃跑出来了?那以后我因为恨你,所以一直没有跟你说话?”
      他静了好一会儿,才“嗯”了一声,很快的又低声说:“你恨我是应该的。”
      我忍不住“哈”了一声,还有这样不识好歹的人吗,或许以前是,但那个人绝对不是我。而且雪棠的仇恨再深也跟我甄宝儿无关啦,就算她母亲是给人谋杀,她即将被人卖进妓院也跟我无关,因为前者跟我没有关系,后者尚未发生。
      这么一想,忽然对面前这人生出一份好感来。
      这个世上,能保持自己的正义感,坚持事事遵照自己良心办事的人并不多。尤其是处于优势的人。
      这个人就是难得的一个,他向我这个弱势人物伸出手,背弃自己所有,义无反顾。
      忽然就对过去的自己内疚起来。
      竟然……还咬了他一口。
      “虽然母亲过世我很难过,但是现在回心一想,我应该好好的坚强的生活下去,才能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我搜索着适当的词语,诚恳的:“以前是我钻牛角尖,现在我想通啦。你都是为我好,所以,我不应该怪你,而应该感谢你。”
      他猝然瞪大眼睛,炯炯的盯着我,双瞳迸射的光芒瞬间令人难以逼视:“小棠,你……”
      “好啦!手拿来!”我一把拉过他的手,往掌心吐了点口水,小心的涂了涂,“别动,口水可以消毒。”
      嘀咕一句:“这么深的伤疤,养多久才会好?”
      “小棠……”已然是激动得想哭的语气。
      对上他那好像煮熟了的红脸,才想起古代应该是男女授受不亲的吧,脸也不禁红了,转移话题,“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以前是怎样喊你的吗?”
      突然觉得肩头一紧,被紧紧拥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一瞬间,我乱糟糟的头脑被抽成真空,只感觉到背部传来那极度温暖紧贴的感觉。
      这个……不是……不亲……
      四周很静,一丝声响也无,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咚”,一声比一声重,一声比一声响,犹如春雷,铺天盖地而来。
      很久很久以前,听人说过,当一个男人愿意从背后紧紧抱着你的时候,证明他深深的爱着你。所以那时,我总是要容丰这样抱我入睡。然而他却总是喜欢背对着我,让我从后面抱着他……
      慢慢的,我的眼泪漫上来,看不清任何东西,就像患上500度近视外加老花,远的固然模糊,近的也是一塌糊涂。
      在听到背后那人温柔的说:“非尘,你那时叫我非尘。”
      眼泪漫过堤坝,涓涓淌下。
      他不是他。此刻抱着我的人,叫做静非尘,是我在这个世间的哥哥。
      我知道自己的弱点。
      很容易心软,总是轻易相信别人,常常被骗了还会帮人家数钱。
      但是,在这样温暖的怀抱下,原本滴血的心还是一点点愈合起来。
      这一晚,是我再世为人的第一晚。
      在血脉相连的陌生人拥抱下,睡眠既温暖又寒冷。
      醒来的时候,有好一阵子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我努力张大双眼,试图看清我家天花板的花纹,然而在黑暗中却是徒劳。
      直到第一线曙光透过屋顶的缝隙照进屋里,我淡淡的微笑起来,回不去了。而且,为什么要回去呢?难道那里还有我放不下的东西吗?我在昏暗中凄凄冷笑。
      耳际听到均匀悠长的呼吸声,静非尘在我身边熟睡着。也许昨晚我的睡姿太过激烈,他把袍子让给了我,自己则扎在稻草堆里安眠。
      淡淡的曙光罩在他脸上,他睡得那么熟,脸上有种恬然的神色。黑而长的睫毛像敛翅的蝴蝶,静谧中又隐藏着难以察觉的颤动,薄薄的鼻翼随着呼吸微张,有棱角的唇显得是那么柔和。
      我静静看了他很久,发现这个少年长得相当不错,成年以后说不定是块偶像派小生的料子。
      我忽然对自己的样子产生浓烈的好奇,我是他的妹妹,如果样子跟他差不多,应该也算是个美人吧。想到这里不由激动起来,无论在哪个社会,美色都是通行证。
      我正在胡思乱想,被意淫的对象醒了,一睁眼就对上我炯炯的眸子,整张脸红了去。
      我的好哥哥啊,你怎么比我还容易脸红哇!
      为了配合他的羞涩,我只好被动的转过头去。
      其实更尴尬的事情远在后头,两个人只有一件外衣,光天化日之下,不是明摆着只能一人主外一人主内嘛。
      “小棠,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衣服给你的。”静非尘穿上袍子离开的时候,几乎是一步三回头,看得我恨不得一脚踢上他的屁股。
      破屋里面柴草有限,我已经在烧稻草了,你还不快去快回,是想要冷死我吗!
      性子温柔的男人通常有个缺点:比较婆妈。静非尘虽然还没有成长为大男人,但我已经洞察出他身上这种特殊的气质倾向。
      不过这次静非尘居然没有让我久等。
      稻草烧到第二捆的时候他回来了,手里抱着一团布。虽然看上去又皱又脏,但我还是很兴奋的从稻草堆里跳了出来,张开双臂准备迎接我的新衣服。谁知静非尘立即背过身去,从后面看去,脖子又红了。
      真是有点不爽。不是早就被看光光了,咱们不是兄妹吗,况且现在我身上不是还穿着你那件单衣嘛,用得着常常摆出这种纯洁样子么,弄得小妹我好像经常在勾引大哥似的。
      “不是我的衣服吗?”用拖长的声音表达心里的不满。
      “是……但是……还不是。”
      这是在玩绕口令吗?我皱了眉头。
      “是村子里的大妈给我的旧衣服,要修改一下才能穿。”静非尘一边说一边掏出一样东西,背着我盘膝坐下就弄了起来,“小棠再忍耐一下,很快就行了。”
      我从他背后伸长脖子看去。
      老天!竟然是一个极精致的锦缎针线包。
      他身上居然还藏了这么样东西!
      静非尘从针线包里拿出一支针,穿上线,别在自己的衣服上,又掏出一柄极精美的折叠小剪刀,开始将那件破衣服裁开。
      我抱着一捆稻草,站在他身后呆呆的看他又剪又裁,飞针走线,每一个动作都娴熟无比。垂头看看自己冻得像红萝卜一样红通通的十指,原来……要这样才配当绸缎庄的少主人啊,难怪!看来我这辈子都没有这等资格了。
      正在出神,突然觉得脚跟一阵炙痛,一看,原来火头不知什么时候点着了我旁边的稻草,一路引燃过来,烧着了我的裤脚,不禁尖叫起来。
      “小心!”静非尘听到我的惊呼,马上放下东西冲过来,用手不住在我腿上拍打,我则配合着一边跳脚一边尖叫。
      混乱持续了差不多一分钟才告终止,最后一点火星在他手里湮灭,他抬起头来,笑着说:“好了,没事了!”
      他的唇角勾出好看的弧度,额上亮晶晶的都是汗珠,阳光透过窗户凝固在他深邃的黑眸里。
      那一瞬间,我呆住了。
      没有出过这样的状况。
      上一次尖叫跳脚的机会是一只蟑螂赐给我的,我从厨房一路尖叫着冲出客厅,惊醒了沙发上容丰的美梦。他跳起捡起拖鞋就往我身上一顿乱拍。完了,他说:“好了,一只蟑螂也值得你大惊小怪!”平淡的语气,听不出背后隐藏着什么。
      睁开眼来,赫然是一只蟑螂尸体悬吊在眉睫之前。完全惊呆三秒,之后是惊天动地的尖叫,吓出泪花。
      “好了,不过是一只蟑螂。”容丰提着蟑螂尸体的触须,潇洒的走进厕所,丢进抽水马桶冲掉。然后走回沙发,悠然的重新躺下。
      …………
      “小棠,你怎么哭了?是烧伤了吗?”紧张的语气,下一秒钟,静非尘已经蹲下来巡视我的小腿了。
      “我没事……”连忙止住他卷裤脚的手,谁知一碰,他“嘶”的一声猛的缩回手。
      “你的手怎么了?让我看看!”
      “没事。”他把手藏在背后。
      “拿出来!”我生气了。
      在看到那双手上燎出的水泡时,更生气了:“你傻瓜啊,手里不是拿着破布吗,不会用那个来扑火啊,犯得着用手吗?难道你是植物人,一点不觉得痛吗?”
      那串水泡,看上去都觉得痛,好像是自己的手给燎出来似的。
      这个人啊,怎么老是折腾得自己浑身是伤!
      “不是破布,是好不容易给小棠讨来的衣服啊。”他辩解着,拿出那块破布,展开,“你试试看?不合身我再改。”
      看着那团皱巴巴的破布,真想破口大骂这头笨猪,但是不知为什么胸口堵得难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乖乖的接过破布穿在身上。
      质地粗糙的麻布,原来的颜色已经褪掉了,现在呈现出来的是可疑的赭灰色,可能还有点发霉,散发出一股说不出的味道。然而,这块破布穿在我身上竟然是惊人的合身。
      肩位,领位,腰位……我抬抬胳膊,就连最难做的肩胛位都是圆转如意。
      我不禁直发呆,这件破衣服竟然比我在现代专门店买的上千元的衣服更合身。
      “小棠,等一下,这里还差一点。”静非尘走过来,在衣服下摆纳着线。拿着针线的他,全然不似旁人想像那般滑稽,他的神情专注,动作准确优美,令旁观者也受到那种意志力的感染。这样说吧,拿着针线工作的静非尘就像是拿着毛笔的书法家,拿着画笔的画家,使人感受到一种艺术家特有的热情。
      “好了,小棠。”静非尘察觉到我的目光,大概是误会了,脸又开始红了。“对不起,小棠,我现在只能做这样的衣服给你。大哥答应你,终有一日,会给你做一件世上最美丽的衣裳。”
      “这件就很好了啊。不过,”我很有诚意的说:“有朝一日小妹出嫁,非尘一定要给我做婚纱啊。”
      “小妹出嫁啊。”静非尘眼睛里黯然的神色好像流星一闪而过,微微的笑了:“婚纱就是嫁衣吗?如果有那么一天,我答应你,大哥一定亲手为你做一件世上最美的嫁衣。”
      “那么就一言为定了。”我高高兴兴的说。
      从生到死,从死到生,别的没有学会,单只学会了一样东西。有人隐藏着他的忧伤不让你发现,你就装作没有发现好了。
      也许对于两个人的相处来说,这样已经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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