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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孤寺栖莲 ...

  •   少年正对着夹了自己头发和一句情话的经书痴痴地笑。
      突然一声巨响,藏经阁的门猛然弹开,一群兵将荷刀闯入。少年被突如其来的白光刺得几乎睁不开眼,抬手遮在眼前眯着眼看过去,顿时脸色煞白。
      一群士兵之后,一个高冠华服的年轻男人似笑非笑走进来:“好久不见了,莲儿。”
      少年猛然震悚,瞪大了双眼几乎说不出话:“皇……皇兄……”
      ————
      夏日的天异变,早上还是艳阳高照,现在已是乌云压顶。
      如果下了大雨,回山的路应该会很难走。无尘敲开那座府邸的门。
      小厮打开门,看着无尘:“敢问这位师父可是化缘?”
      无尘合十双手:“施主,贫僧是有一事相求,敢问施主可否为贫僧通报一声。”
      小厮回以佛礼:“师父稍等。”
      ————
      “放开我!放开我!皇兄我求求你放开我!”
      少年被拖出藏经阁摔在地上,连滚带爬扑到男人脚边抓着他的九龙靴苦苦哀求:“皇兄!我求求你放过我!我不会和你争的!你让我一直在寺里诵经念佛就好!我求求你皇兄!求求你……”
      少年跪在他脚边不断磕头,额头一下一下毫不留情砸在青石砖上,渐渐鲜血淋漓。
      男人只是好整以暇俯视他惊惶凄然狼狈不堪的样子,蹲下来和他面对面,笑了:“本宫的这些兄弟,死的死亡的亡,好端端活着的,可就只有你了。”
      少年继续磕头:“我绝对不会和皇兄争皇位,求皇兄饶臣弟不死!求皇兄让臣弟留在普华寺!臣弟此生此世再不下山!”
      “啧,我也想留弟弟一命啊。”男人似乎有些为难,“可你是皇后的儿子,名副其实的嫡皇子。就算你再怎么不争,有你在这儿碍事,我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啊。”
      “皇兄,臣弟既无任何文臣扶持,又无任何兵权在手,也非治国之才,皇兄有经天纬地之才,怎会名不正言不顺?求皇兄留臣弟一命吧。”少年忍着心里的苦涩哀求,眼中满是凄惶。
      男人凑近他的耳边低语:“我就算再怎么厉害,也架不住那些不待见我的王公大臣们左一句右一句‘立嫡立长’啊,我一非嫡二非长,这皇位就算到手了也不踏实。弟弟你就帮帮哥哥吧,让我这个皇位万无一失可好?”
      少年只觉遍体生寒,男人的每一字每一句都亲切低沉,可是每一字每一句都残忍冷酷,如刀子一般刻在心上,疼痛难忍。
      少年拼死一搏把面前的人推到,爬起来就跌跌撞撞往寺外跑。男人冷不丁被推到,勃然大怒,怒吼一声:“抓住他!”
      少年跑了一段路被人猛地踢中腿弯,一下子扑在地上,膝盖生疼。勉强抬头看着远处的寺门,强撑着往寺门爬:“无尘……无尘……”
      双腿一阵剧痛,骨骼断裂的声音令人心惊。少年却没有发出一点叫喊,剧痛逼得他喷出一口鲜血不停咳嗽。
      身后的男人抓着木棍满脸残忍地笑,一字一顿说话:“我让你再跑。”
      少年无瑕顾及失去知觉的双腿,只是凄然地看着寺门仍旧锲而不舍地往前爬:“无尘……无尘……无尘……”
      有士兵上来拖他,他绝望地朝寺门伸出手,终于嚎啕大哭:“无尘——无尘——无尘——”
      被士兵围住的所有和尚都是双手合十闭目打坐,嘴里念念有词:“阿弥陀佛……”
      两个士兵拖着少年往外退,少年的腿软软地在地上拖着,满头长发被地上的鲜血沾湿。
      普华寺里只剩少年歇斯底里的哭喊:“无尘——无尘——无尘——”
      ————
      雷鸣震耳,大雨倾盆。山路实在湿滑难走,无尘将僧袍脱下护着怀里的一盆碗莲沿着石板小路小心翼翼往山上赶。
      今日的雨不知为何格外冰冷,无尘满身寒意直打冷颤。
      好不容易爬上山看到远处的寺门。
      大雨滂沱普华寺却并未关门,无尘抱紧碗莲走进寺里。
      一进寺门便察觉不对,远处藏经阁前所有的和尚正冒雨打坐。
      无尘霎时犹如寒云压顶,脚步凌乱往藏经阁赶。
      大雨如帘,藏经阁的门却敞开着,老主持领着寺里所有的和尚在雨中打坐,闭目诵经,不知是忏悔还是祈求。
      无尘一刹那心底冰凉,“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木然地面对着清清冷冷的藏经阁。狂风暴雨肆意蹂躏怀里那盆脆弱的碗莲。娇弱的莲花飘摇欲坠。
      刺骨的风雨裹挟在周身,天地无言。
      一无所有是何滋味?
      最痛的一无所有,就是在你幡然醒悟的那一刻,硬生生夺走你原本唾手可得的一切。
      花飞蝶舞,普华寺春意盎然。为祈求一年风调雨顺山下百姓来往不绝祭拜佛祖,一时间普华寺香火络绎。
      一个孩子坐在石墩上,晃着两只小脚饶有兴致听面前的和尚说话。
      “还有呢?还有呢?”
      和尚的指尖轻柔碰过矮墙上的一朵小花,然后继续说:“只见西方金光四射,众和尚连忙跑出寺外看。那个要饭的老头变成了佛祖,拖着阿弥往西天极乐去了。从此以后,所有的和尚都会有事无事念一句‘阿弥陀佛’。”
      “呵呵呵呵……太好玩儿了!太好玩儿了!无尘大师你真有趣儿!”小孩子拍着手咯咯直笑。
      无尘双手合十:“多谢小施主。”
      “晨儿。”一个妇人走过来喊了孩子一声,身后的丫鬟挎着香篮跟着。
      “娘!”小孩跑过去。
      妇人向无尘行佛礼:“无尘大师有礼了。”
      无尘看着妇人的模样先是一愣,然后眼中滑过笑意双手合十回礼。
      妇人抱着孩子离开,留下无尘怅然站在菩提树荫下久久未动。
      下山的路上,孩子叽叽喳喳说话:“娘!无尘大师说故事可有趣儿了,跟其他的和尚一点儿也不一样。”
      “嗯好,以后娘常带你来上香。”
      “哦哦!好!娘!无尘大师还说寺里有很多碗莲,夏天就会开花,碗莲长什么样子?好看吗?”
      妇人笑了:“碗莲很小巧玲珑,长在碗里。咱们家也种过碗莲,很讨人喜。”
      “真的啊?”孩子兴致勃勃缠着妇人,“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妇人牵着儿子的手回忆:“嗯,那时候娘还没有晨儿呢。家里搬来一车碗莲,很漂亮,那个夏天咱家满院子的荷花香。有一天还有个和尚上门讨呢。那时候娘也奇怪,他不化缘,单单要一盆碗莲做什么?”
      “做什么?做什么?”孩子好奇地问。
      妇人回想片刻:“他好像说,是要送人。”
      “送人……娘,那他送什么人啊?是很重要的人吗?”
      ————
      推开藏经阁的门,无尘慢慢踱步进去,来到案前。面前是一块半旧的蒲团,一张小案,案上有满桌的手抄经书。
      无尘坐在浦团上,翻开经书一个字一个字品味,他看得很慢,像是舍不得把它们看完。
      合上书,换一本《妙法莲华经》。
      “无尘,外头春天可来了?”
      无尘抬头,旁边的少年眨着一双清澈灵动的眼问他话。
      无尘的嘴角勾起不可察觉的笑,点点头,破天荒地回答:“嗯。”
      “天可暖了?”
      “嗯。”
      “花可开了?”
      “嗯。”
      “蜜蜂蝴蝶可飞来了?”
      “嗯。”
      少年双手撑着下巴想了想,满脸憧憬:“无尘,你以后读经,就读我抄的经可好?”
      “好。”无尘摸着手下的书册。
      少年忽地开心起来,而后又突然目含深意:“无尘,你可知结发何意?”
      无尘突然喉头紧涩,发不出声音。
      少年痴痴望着他:“无尘,你我做结发夫妻可好?”
      无尘还没回答,少年又忽然失落:“我忘了,你没有头发。”
      无尘心中恻然,忍不住伸手去摸少年的鬓发。
      面前的少年陡然消失。
      无尘呆呆看着空空的藏经阁,惊慌站起来。桌上的经书被碰掉,无尘连忙心疼地捡起来。书页里的东西掉出来。无尘捡起来看,是一缕长发和一张小纸。头发如墨似缎,柔亮顺滑。捡起纸条看,纸上是一行灵秀清逸的小楷。
      “清风明月,君无弃我,我不君疏。”
      看着纸上的话,无尘心里猛然一痛,霎时间如万箭穿心。攥着那一缕头发,耳边又响起那日明月下两人隔门依偎,少年的怅然叹息:“无尘,为何我需要你的时候,你总是离我那么远呢?”
      无尘慢慢躺倒在蒲团边,把头埋进手肘里。
      耳边少年的声音不绝:“无尘,你叫一次我的名字可好?我求求你了,叫一次我的名字。”
      手肘里渐渐传来压抑嘶哑的低泣:“莲儿……莲儿……莲儿莲儿莲儿……”
      一声声“莲儿”痛彻心扉,像是要把此生所有力气都倾注在那个名字上。可是回应他的,只有空旷的藏经阁和桌案上一册册泛黄的经书。
      这么多年,无尘也不止一次问过普华寺里的其他和尚当日少年是怎么走的。可是无人回答他,或是不敢,或是不愿,亦或不忍,总之无人开口。
      所以无尘永远不会知晓,那日的少年是跪在自己的亲皇兄面前苦苦哀求,磕得头破血流哭得声嘶力竭,而后仅存一丝希冀拼了命往寺外爬时,被一群禁卫军活活打断了双腿硬生生拖走的。普华寺的地上拖出了一条长长的血痕,触目惊心。而这条血痕最后被滂沱大雨冲刷得干干净净了无痕迹。就如那个蜷缩在藏经阁里默默抄了五年经书,整日期盼着无尘来看他的少年,最终无影无踪似水无痕,仿佛从未出现在普华寺过一般,仿佛……从未出现在无尘的面前过一般……
      无尘,汝此生可有罪业?
      有。
      何罪?
      曾心动欲念,曾口出妄言,曾身负一人。
      因何而有罪?
      皆因一人。
      此人为何?
      吾心之所负,心之所愧,心之所系。
      苦海无涯,回头是岸。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弟子回不了头了……
      ————
      先帝驾崩,罪后嫡子莲皇子戴罪修行,禁足普华寺五年而不出。
      后三皇子亲临普华寺押解莲皇子回京。翌月帝登基,除先皇后封号。罪臣莲皇子赐鸩酒一杯葬入皇陵。享年十六岁。
      此后数十年,普华寺日益鼎盛香火不绝,普华寺新任主持无尘大师佛法高深名扬一方,因其酷爱碗莲故别号“托莲弥勒”。
      托莲弥勒平生喜于普华寺藏经阁内悟经参禅,常闭门数月而一步不出。
      托莲弥勒圆寂之时于藏经阁内摆满碗莲,安然坐化《莲华经》前,后人尊其为“托莲佛”,普华寺更名栖莲寺,取“藏莲”之意。
      栖莲。
      妻,莲。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孤寺栖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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