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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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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在这里,痴痴的望,痴痴的等,痴痴的将思念凝成了痴念。
如果,我是没有心的人。心?他嘴角扬起了微笑,微微的,却并不快乐的笑容。或许吧!如果,我是个没有心的人。他,这样想着,也这样的以为着。
“柿蒂、柿霜、厚朴、砂仁、砒石、轻粉虻虫、将军、钩藤、钩吻、香附……”他嘴里重复着这些寻常的药名,小心的整理着药柜,一样一样,捧在手心时都仿佛是捧着失去不得的珍贵。
“晚晴,你有没有看见凤凰衣?”他转过头,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
晚晴——这里,并没有晚晴。不,不远处的那隆起的土丘里住着一个女子,美貌且不只美貌的女子。顾盼的风姿,云鬓流动,不再真实却又仿佛存在着的美好。
“原来在这啊!你看我多糊涂。”他抽开右手边的一格药屉,痴痴的笑了。凤凰衣、凤凰衣、凤与凰,再相近,也不过是相思、相望,怎能相亲啊!
凤,遇火而重生;凰,凝练而出尘。久远的时间里那个青衣人面对眼前的苍茫辽阔只是温柔的吹起了胡笳,吹起的正是凤求凰,一曲相思入骨的清响。太多,太多的相似,却又南辕北辙。到头来,慕,又如何?求,又如何?终是空留人世的嗟嘘。
“然后是鼠曲草、蔓荆子、酸枣仁、罂粟壳、薏苡仁、薄荷油、颠茄草、蟛蜞菊、糯稻根、鹰不泊。”他继续凝神的一格一格药屉的打开,细细的核对着里面药的名种。
天,漫出一道无痕的蓝,渐渐的扩散,直到满天的淡蓝,淡,不浓重,却,格外的刺眼。刺眼?却也不知为何刺眼?蓝,毕竟该是无比柔和、无比清馨的颜色。
“啊呀!”忽然他叫出了声来,宁静,原本的宁静仿佛就此终结,这一声,慢慢的远去。
“穿心莲,穿心莲呢?晚晴,你有没有见到我们的穿心莲?”他慌张的抽开剩下的药屉,急急的寻找着。
“我真笨啊!昨日用光了。”忽然,他猛的一拍自己的额头。眼光竟如此的清澈,傻傻的,有点呆,仿佛一个跟着师傅隐居遁世的小药童,单纯而自在,容易满足,容易发傻,容易枕着双臂躺在草地上望着湛蓝的天、心里满是一股湛蓝的色彩流动。
只是——
穿心莲,你知不知道,你原本就没拥有过穿心莲?怎说找?怎见到?记忆的错乱啊——缠绕着的是不真实却清晰的梦。
穿心莲,心,凄然,早已穿透。
怜、悲、叹——还有什么值得诉说?这萦绕却又飘渺的情绪。
“小朝。”远处,白色的人影,越来越近。那人,挥着手,幅度很大,提着的酒壶一荡一荡的在阳光下隐约的闪着光,却莫名的有一些让人晕眩。
“略商。晚晴,略商来了啊!”他放下手中的活,不动的站再原地,笑着,笑着看那飘扬着的白色衣角。
“小朝,给我一点巴豆好不好?”白衣人拽着他的衣角,笑得很灿烂,比那阳光,更灿烂,一切都顿时被笼罩在浓浓的惬意中。
“你又有什么鬼主意?”他很喜欢被白衣人这样拽着,很舒服,很熟悉却又陌生的舒服。
“世叔让小冷出去找二师兄,你也知道我不能让他找到,先拖着吧!”白衣人吐了吐舌头。
拖?
他有些迷茫了,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群人可以如此的活着。假装的愚钝,假装的温吞,假装的潇洒。这一出以六扇门为戏台演出的戏码,几时才能收场?
想到这些他会心的一笑,随后又轻轻的叹息了一声。纠缠,难以解脱的是世人啊!
“这样,给我一点巴豆,我请你喝炮打灯。”白衣人扬了扬手中的酒壶。
炮打灯?为何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心不觉的一惊。
炮打灯,那让人喝了有如满头红霞的炮打灯。
他没忘,所有的他都记得,除了,女子的死。
他,什么都还记得啊——
“你世叔派冷血去而不是你去便是知道你和铁手合谋在隐藏行踪,冷血还会苯到吃下这巴豆?”他摇了摇头。
“包在我身上,小冷很好骗的。你也知道我不能让世叔找到,二师兄该是属于江湖的,而非朝廷。”白衣人自信满满的拍了拍胸脯。
他无奈的转过身,径直的去够最上面的药屉,那里,还有些许的巴豆。其实原本是满着的,只是被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借去,便只剩下这么些了。
每一个人,各自的世界,各自的故事,各自的无可奈何。这阳光般明媚的人啊——轻抚去心上的尘埃,让开朗豁达一直延伸,却也断不了最真的念。念,却无可相忆,忆却只剩叹息。那远方不知归途的剑客,以侠为生,独忘了情意之外也挥不去的眷念。弃了这曾誓死效忠的国家?断了这数载相知的恩义?忘了这刻骨铭心的情意?谈何容易?白衣人微笑着的眉角不禁一紧,一瞬间却又恢复了那飞扬的神采。以六扇门的情报机构如何能寻不到一个落拓的江湖人?以诸葛神候的运筹帷幄如何能看不出追命的刻意包庇?想不通的人需要更多的空间去想通,忘不了的人需要更长的时间去忘记,只是苦了那个装傻充楞,明知是巴豆还要当美酒来喝的人啊!
他不禁一笑,明明所有人心上都清清楚楚,却从不愿捅破。
略商说铁手属于江湖,而非朝廷,其实都一样,这样洒脱的略商,或是那样重情重义的——
低眸,不愿再想下去。
“小朝,我爱死你了。来,我们喝酒,对了,戚包子快回了。”他接住了酒壶,却忽然的手一松,酒流了一地。青色的草地上,潺潺流动着一种名为炮打灯的酒,碎片,仿佛是记忆的碎片,裂开、裂开,复不了原了。
“小朝?”白衣人忽然惊觉自己说错了话,但,话收不回,也圆不了。只能站着,站着,站在他的身边。
“没事,对不起啊!可怜了好酒。”他挤出一个笑容,忘、忘、虽不能忘,却依旧提醒着自己,遗忘,遗忘之后才能心平气和的生活,他的晚晴,还在身边啊!
“没事、没事,我哪天再去弄一坛来,我们喝个痛快。”白衣人笑得大声,分明是为了淡化这尴尬而故意大声的笑着。这样的人啊——真实的不适合任何的掩饰。
“略商,晚晴累了。”
他想说,走吧,走吧,我累了;走吧,走吧,让我静静的呆着。嘴里说出来的却是‘略商,晚晴累了。’l累的不是他,而是晚晴,那个一大清早就陪他在这里清理药柜的妻子应该是累了吧!
“那我先走了,你——”白衣人拿着刚刚到手的巴豆,想说什么,终没说出口,还是,转身,离开,离开。这个世界,闯不进——
白衣人提起脚步,没有以往的匆匆来匆匆去,而是无意识的慢了下来,心里在想着些什么,却又明明没什么可想。一惯的达观知命,一惯的轻生重趣,一惯的将所有情绪都一一掩埋却将最阳光的笑展现在世人面前,只是,此刻,迟疑了,摇了摇头,这样的通知是否多此一举?这样的刺激是否有所价值?笑了,笑到不再去想,懒地去想。
追命,追逐一生的当是命运,而非这没有结局的结局。
于是,青草满地的山腰又是一阵寂然。
天空,愈发的蓝了,蓝得空洞,蓝得仿佛不只是蓝了。清冷、清冷,这样的阳光下,感受到的竟然也是清冷啊。
“晚晴,我去采药了,你等我回来,好么?”他极尽温柔的说着。自言自语?不,他的眼前有一个女子,他的妻,他的晚晴,他只此一生的爱。
他背上了药篓,将要用的工具通通的放了进去,又小心翼翼的将一本医书塞进自己的衣里。
“我走了啊!”微微的挥了挥手,他没有再回头,走向,走向那远处树与树交错在一起的林子里。
林那边,是崖,悬崖。
“齐涯草、齐涯草……”他一直寻找着,嘴里仍习惯的念了一遍又一遍。
齐涯草、齐涯草,哪有什么齐涯草?
“惜朝,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许笑我哈!”女子的脸微红着,手不自觉的绕着鬓角。
“什么事?”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梦见自己采到了一种草药,它长在悬崖边上,很小,有银色的叶子,星型的,很美、很美……我叫它齐涯草。”
“晚晴。”
“恩?”
“放心,我会帮你把齐崖草采回来。”
“疯子。”
是啊!疯子——
他只是一个疯子,疯疯傻傻的、痴痴颠颠的……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梦见自己采到了一种草药,它长在悬崖边上,很小,有银色的叶子,星型的,很美、很美……我叫它齐涯草。”
那是晚晴的梦,便是他的梦。可他不喜欢自己做梦,所以他宁愿相信,这不只是梦。
“齐崖草、齐崖草……”`
齐崖?天涯?悬崖?向前一步,究竟是死是生,悬崖那头,是天涯啊!
“水……水……”忽而他一抬头,不远处,那个身影……
狐疑的往前走着,渐渐的近了,却又忽然呆立在原地。
悬崖边的那个人痛苦的躺着,身上已满是血迹。
那人是戚少商,他以为永生永世都不会再见的人。
“水……水……”或许是感觉到人的走近,戚少商艰难的抬起了头,手向他伸了过去。
下意识的退了一步,避开。那样的眼神?是戚少商?
“水……”
话语,已是含糊,嘴唇干裂开来,嘴角有一抹血色,刺鼻的血腥味飘散着。他习惯的捂住了鼻子,很讨厌,讨厌血的味道,讨厌血的颜色,讨厌有关于血的一切。
“水……”
这是戚少商完全晕厥过去前的最后一句话,然后是天忽然的黑了,黑了的却仅仅是属于戚少商的那片天空。
戚——少——商。
他不确定背着伤痕累累的戚少商回来之时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回去的路,似乎无比漫长又不过弹指一瞬。一抬头,原来已到家,他和晚晴的家。
“晚晴——”他不知道该对他的妻说什么,于是只是淡淡的唤了去,径直将戚少商背进了屋内。血顺着他的脸颊划过,然后静静的滴落,落成了一地的红莲,在青草地上格外的明显。他,记得,不久以前,这里飘散着浓郁的酒香,那酒,名为炮打灯。
“伤得很重啊,大当家。”他的眉角微微的往上扬了起来,笑容,那样真切。
他轻轻的褪去戚少商的衣,那些伤口放肆的在狂笑着,一道一道,大大小小。他一蹙眉,究竟有谁能将戚少商伤成这样?盯着那些伤口,记忆里最血醒的翻涌了出来,让他禁不住干咳了起来。这么些年,那段日子落下的病始终无法痊愈,稍稍的一激动,又咳得厉害。
他闭上眼,转过头去。血,血,他不愿见血。
“晚晴?”忽然他睁开双眼,望着自己的左肩,似乎正有一个温柔安静的女子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给予他最大的温暖。
“你想让我救他?可是你不记得了么?他醒了,我们终究一战,做再多也没用的。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仿佛一个孩子,凝神的望着空中。
“好吧,好吧!我知道了。”他默默的低下了头,站起了身,走向屋外。
剑伤,剑上涂毒,伤口较深,真气损耗,伤至脾肺,头上有重物击打痕迹,影响视觉,失血过多,昏迷不醒……
他一边抓药,一边喃喃的重复着,心里在想的是,伤戚少商的究竟是谁?
他坐在药炉前,火,温火,不张扬,不夺目,只是静然的燃烧着,将每一味药熬成了水。他煽动着一把小小的扇子,出神的望着那些火,隐约的记起,那一天,泼天的大火燃起,酒洒向空中,让火舞动得更加张狂。
在那样的大火中,他持着剑,戚少商亦持着剑,战、战、战——
剑与剑触碰的声音,血与酒燃烧的热度。
现在想起,只觉得,心跳忽然不安起来,于是静静的闭目,拭着挥去那些血色弥漫。
“啊呀!”忽然,他手忙脚乱起来,刚刚太过出神,竟然忘了正熬着的药,忙去将药壶端下来。
很烫,他能感受到烫,却仍死死的握住壶柄。
“晚晴,我来帮你。”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线,阳光下,睫毛被映得泛起了光,五颜六色的。
“惜朝,不用了。很烫。”女子摇了摇头。
“放心,习武之人这点热度还是承受得了的。”他握了握女子的手,女子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晕,浅浅的,却极好看。
这是很久远的记忆,只是在这一刹那却仿佛不过是前两日,她熬着药,他帮忙…….
现在有什么区别么?他呵呵的笑了,只不过换成他熟练的熬药,晚晴拧着眉担心的在一旁望着,生怕出一点差错。
“该怎么喂呢?”他端着药碗苦恼的站在床边,戚少商睡梦中依然咬着牙,皱着眉。很痛吧!他想。
“呼——”他轻轻的吹着气,药碗里荡起一阵阵波浪。戚少商昏迷不醒,这药,该如何送进他的嘴里。
“有了。”他忽然欣喜的放下药碗跑了出去,再回来时手中拿着一根短短的竹棍。
他将竹棍靠近戚少商的嘴边,然后自己微微的喝了一口药,对准着竹棍,让药缓缓的流出来,顺着竹棍的槽流进戚少商的嘴里。
如此,一直,重复着,直到,药碗里只剩下点残留的药渣。
他松了一口气,抹去自己额头上的汗滴。
“娘,娘——”他在床上一阵翻滚,嘴里念着的是他现在唯一能念出的字眼。他的身体滚烫,意识模糊,他不确定自己在哪?不知道自己将会去哪?恐惧、恐惧,那是他第一次觉得死亡正在慢慢的吞噬他的生命,于是,只剩恐惧。
“惜朝,娘在这,不要急,药马上就来了。”那个温柔如水的女子握住了他的手,手心里满是汗。
“来了,来了。”随着一阵劣质香粉的味道飘散,一个穿得花枝招展的女子端着药进了房间。
“惜朝,不怕,喝完药就好了。”
“不怕……”
又记起,又记起,他忘了有多久没去想十二岁以前的事,他以为,那样的自己已经死了,死在那破旧的坟墓前,死在那华丽的大屋前。
一舞动天下的女子,凝眉低吟的神韵,挥手弹指的飒爽都早已成了灰烬,成了黄土,被人践踏得一无是处。
“晚晴,能做的,我都做了。”他走出房间,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惜朝、惜朝……”谁?是谁在叫他?女子的声音?是她?还是她?两个温柔的让他一再眷念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再分别不出谁究竟是谁。
第一日,天依然的湛蓝,偶尔的几只鸟飞过,划出一道道伤痕。他一边咳,一边清理好所有的血迹。
第二日,天,忽然的阴沉了,静得树叶飘落的声音也听得分明。他料理着戚少商的伤口,算着,这人还要多久才能起来。
第三日,天呈现一种奇异的幽蓝色,很深,很深。他还是熬着药,喂着药,偶尔喝晚晴说着话,偶尔想起一些过去。
第四日,仿佛这几日的一切都是梦境,天,满天的淡蓝,仍是那明明淡,却刺眼的颜色。那个白衣的男子似乎刚走不久,还残留着他的快乐。
第五日,谁还去管天怎样?云怎样?
“你醒了?”
“你是谁?”
这是皇城一战后,他们的第一次对话。
“你……不记得了?”他呆望着戚少商。不,不,这不是戚少商,那眼神,太空洞,太柔。
“我是谁?”戚少商捂住了头。
“你,是,戚少商,悲戚的戚,少微星的少,商丘的商。”他笑着,却不像笑,太淡,只如一缕薄烟。
“你呢?”
“顾惜朝。”
“哪三个字?”
“你不用知道。”他,再没多说,扬了扬衣袖,在青色的梦影中走出了屋子,走出了戚少商的视线。
于是,如此,戚少商一直不知道顾是哪一个顾,惜是哪一个惜,朝是哪一个朝,也不知道他口中的妻子,那个名为晚晴的女子在哪?他深情的唤着,温柔的唤着,所以戚少商仿佛也看见那美貌的女子盈盈的笑着。
仿佛中,日子一直这样平静。谁能想到,挥去了那些记忆的他和他能这样在青山绿水中活着,活着,不只是活着,却仅仅是活着。
“少商。”他已习惯这样唤他。大当家,那应是该遗忘了的记忆吧!
“什么事?”一脸笑意的男子从房中走出,手上还持着一把刀。刀,却不是武刀,只是一把锋利的菜刀而已。房中有鱼,戚少商正在杀鱼。
“那太高,晚晴够不到,你帮帮她。”他言笑宴宴,手指着药柜的高处。
“恩。”戚少商顺手放下刀,双手在衣襟上一抹,朝他指的方向跑了过去。
他望着戚少商的背影,忽然的伸出了手,在空中,只剩一个苍白的手势,太远,太远,终究太远啊!
“小朝。”
又是那张笑得似乎将冰雪也融化的脸,又是那个白衣白裳的人,跑跑跳跳的朝这边过来。
“略商。”他望了望来人,又望了望戚少商,本在斩药的手停了下来。
“小朝,我又来借东西了,呵呵!能不能在你家后面摘几朵杜鹃花,我想送给小蝴蝶……”追命本是眯着双眼,一脸的顽皮,却忽然的怔住了。
“小戚——”
“略商,要花自己去摘吧!别伤了它们就行。”
“小戚,花的事情等会再说,这……”追命指着踮着脚伏在药柜上清药的戚少商。
“你来了正好,将这人带回六扇门吧!”他转过了身,向屋里走去。刹那间他不知道自己心上涌上的是怎样的感觉。
似乎……仿佛……好象……
有些,本不该这么快结束,却即将中止。
“小朝。”追命恍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只是奇怪,小戚为何在这?这样的两人又为何可以和平相处?他只是在奇怪而已,并没其他意思。可是……为什么,小朝忽然的好象是……悲伤?是啊!莫名的失落与悲伤。
“小戚。”想不通,便不去想,想不通,于是,干脆去问。
“你是?”转过头的人一脸的茫然。
“装什么傻,别以为你装傻我就不找你算酒帐。”顺势一推,那人却跌撞的往后退了一步。
虚,戚少商的内力绝不可能有这样虚的感觉。就像是,稍稍一用力推,便会倒下一般。
“小戚,你这是……”追命死命的抓住戚少商的肩。
“伤了头,都忘了。”倚着门淡淡说着的他眼神中分明流露出来的是一种,痛,仿佛的痛。
“……”追命愣了一会。
“那就是说,他不会再记起上次我问他借了二十两银子的事了?”忽然很郑重,很认真的问。
“二十两?”仍在一旁的戚少商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追命摆了摆手。
“小朝,我先走了,花下次再来摘。”话还未说完,人走已见不着影了。
然后,原地的两人就这样沉默着、沉默着。他闭着眼,很多很多,再一次的侵袭而来的记忆恍如一道泉涌,而这段时间的影象又不断的在闪过。他,不知如何!
“这……”戚少商茫然的问。
“大概你就快可以回家了吧!你应该在的地方。”他叹了叹气,时间,霎那即逝的永远是平静与恬适。
“家?”
家,江湖人哪又有家?应该在的地方?六扇门,连云寨,需要的,或被需要的,究竟哪才当得起这一个“应当”。
“晚晴,我,这是怎么了。”他笑着,仰头问了一句。晚晴,晚晴,他心心念念忘不掉的依旧是那个女子。他的妻,他活者,为的是重复对她的思念。
天,不答,她也无语,终究,能应他的只有自己啊!
“我刚记起来一些。”忽然,在他身后,一个声音疑惑的说着。
他转过身,望着,那一手药屑的男子。
“把手给我。”戚少商一笑。
他下意识的伸出了手,摊开着的手心里,还有些湿湿的,苍白,而又纤细,那是一双不似男子的手。
戚少商走上前几步,轻轻的抓住他的手。他微微的一怔,诧异的望着,却一时来不及挣脱。
“顾——惜——朝”
一笔,一划,分明的,写着这些笔划的手,以及那摊开的手心,都在颤抖,颤抖着。
“这三个字,是这三个字么?”欣喜的抬头望了一眼,他,忽然的,心上,恍如刺进了一根棉针。
“不是。”他一甩手,刚刚那是……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梦见自己采到了一种草药,它长在悬崖边上,很小,有银色的叶子,星型的,很美、很美……我叫它齐涯草。”
他猛然的回头,刚刚那话,是戚少商在说,确实,是戚少商在说。
“你刚说什么?你不是晚晴,你怎能说这样的话?”一直温吞的人忽然发狂似的抓住戚少商的衣襟。
“我不知道,只是,刚才忽然记起这段话,便说了出来,是你妻子说过的?”一瞬间的记忆里,这些明明属于自己,属于自己的齐崖草,依稀的,那个凄迷的夜里,自己缓缓的告诉他自己儿时的梦。
“齐崖草属于晚晴,晚晴的齐崖草……”嘴里不断的说着,眼神空洞的四处漂移。
晚晴,晚晴,齐崖草是晚晴的。
齐崖,天涯,悬崖。
原来,天涯的相依最终不过是悬崖边凄然的一眼。你死,我生,或是你生,我死,一无法企及的拥抱。
“齐崖草是晚晴的,齐崖草是晚晴的。”戚少商慌张的看着这忽然发狂的人。
“顾兄弟,我告诉你一个秘密。”酒香弥漫,两人都已是醉眼惺忪。
“什么秘密?”他伏在桌上,玩着那个空酒瓶。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梦见自己采到了一种草药,它长在悬崖边上,很小,有银色的叶子,星型的,很美、很美……我叫它齐涯草。”
……
……
……
棋停一夜,他们彼此叙述着各自心上的女子,她们的美,她们的好,还说了些什么别的?他忘了,或许记得,他记得,还是忘了?
这,又是真?还是假?
疯了的人活在自己虚构的世界中,不愿承认,不会接受,不曾怀疑。
痴了的人活在别人替他划定的世界中,不愿细想,不会打破,不曾迟疑。
“齐……”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他眼前一片漆黑,漆黑中,唯有那一株开在崖边的草,零星的,却夺目的开着。
六扇门。
“世叔,小戚在小朝那。”
“我知道。”
“那……”
“伤他的不是敌人,是他自己,能救他的也只是他自己。”
“世叔,我不明白。”
“铁手,快回来了。”
无言,无言,轨道偏转?或者只不过是从偏转的轨道拉回。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只不过归,往何处归?归往何处?拥有,或者已然失去。终于,该看透的看透,该挽回的挽回,强行想扭转的人到最后才发现一切仍朝着设定的结局,改变也是难逃的劫数。
白衣人仰天一笑,原来一直被困禁的只有自己而已。大步往门外走,这个被称为六扇门的地方,或许该是离去的时候了,只是能离去么?不禁抬眼望了望门口的石狮子。
“追命,你别闹了。天啊!拿这东西去顶酒帐,世叔非被你气死。”一身黑衣的人叹了一口气,全然没有平日里沉稳内敛的模样而是一脸紧张的望着眼前自己那个正抡起两袖、两个眼珠直勾勾盯着石狮的三师弟。
“二师兄,你看这家伙值多少银子?”
“追命,就算你欠下的那些帐我没银子帮你还但我们可以找四师弟想办法,你,别打这东西主意啊!”
“小冷的那些银子早被我掏光了,大师兄的字画我也偷了几幅了,世叔那也借了几支玉笔。酒啊酒啊!实在是个好东西。”
……
手轻抚过那冰凉的质地,嘴角的笑意愈浓了,只是扬了扬衣袖往街角的酒肆走去,听说老板四十年前酿的高粱今日正好开封。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如是而已。
那么在乎什么庙堂江湖?在意什么值得失落?
望着那潇洒卓绝的背影,阴影中的人摸着下巴上的胡须。
“六扇门,出出进进,来来去去,哪一天才是终?”一声叹息,转过身去。老了、老了,该追逐的东西都已曾拼尽全力去追逐,留下的只有这观望的姿态。
这其实不过是张门而已,又真正困得住谁呢?大门一直敞开着,愿进的人不拒绝,想走的人莫强求。只是这些孩子把一切想得过于复杂,在破与不破之间迷茫,在所谓情与仇、国与家之间徘徊……
两个月前,浑身是伤的戚少商提着六扇门走进诸葛神侯的房间,两个时辰只说了一句话。
“我要走,现在,马上。”放下平乱珏,伤得本该没有气力再站在这个地方的人却那样傲然的站着,眼睛里写满了坚定。戚少商握剑的手微微的颤抖,不是紧张,只不过这一次伤得太重,三十二个精通阵法的人围攻,三十二人等于一人,却是足可惊天动地的一人,戚少商一度濒临死境,脑子里挥不去的仍是那一抹藏青。
“如果你会死,死前你最想见谁?”
“红泪。”
戚少商没有撒谎,他曾一度以为自己恋的、爱的此生不过息红泪一人而已,只是在对方的剑离心脏不过半寸的地方停留的时候才发现事实终究不是‘以为’。
“你想没有想过,见到现在的他你该说些什么,能说些什么?”诸葛神侯在戚少商拖着那累累伤痕的身子走进来时便知道这个年轻人要对自己说什么又即将要做什么。皱眉望了一眼戚少商脸上长长的血痕,他叹了一口气,仿佛又看见了一路被追杀得寨毁友亡的九现神龙。
戚少商嘴角上扬,没再回话,静静的转过身去,以剑抵地,一步一步的移动着,明明缓慢,明明艰难,却让诸葛神侯有一种眼前的戚少商是从未有过的轻松的感觉。
天,一如既往的蓝,那个早已将所有忘记的人枕着手臂睡在床边。忘了一切?姑且如此吧!
“齐……”他猛然的直起身子,是梦,还是幻。
“你没事吧!”刚睡的人被惊醒,温柔的看着眼前的他。
“我……”
“你妻子说,自己身体不太好就不要强撑,大夫并不是神仙。”
妻子……
晚晴……
妻子啊!
谁?还记得!谁?已忘却!谁为了谁……
他一直在这里,痴痴的望,痴痴的等,痴痴的将思念凝成了痴念。
只是,模糊了,望的是谁?等的是谁?
只剩下,痴,而已。
疯魔或是清醒又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