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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柳暗花明 ...

  •   艾嘉站在他的书柜前。原本空荡的楠木隔板上现在摆满了哲学论著、戏剧、散文与诗集。他的手指轻触在《懦弱的时刻》的书脊上。这就是她,梅琳达·图里亚德,他的母亲。

      早该想到的。

      他迟疑片刻,还是将它取了出来。装帧精美,纸张散发着老式油墨的气味。这样会大大地增加成本,但出版商应她的要求不得不为之。她喜欢这样的味道,他出生的那个小木屋就遍布着老式油墨与手抄本的旧书。

      这是一本诗集。他翻开第一页。“献给维克、安德烈和艾吉——我的挚友、挚爱与孩子。”

      艾吉?

      难道……说的是他吗?

      艾嘉翻到了序言,开篇是斜体的引用,这是他很熟悉的一首诗,

      “我本是魔鬼/而你却是懦夫/加起来/就是整个世界/世界已安息。”

      “这是萨拉拉的作品,名为《寂静的世界》,并不算特别有名。爱好者觉得它色调阴沉,与她的风格格格不入。评论家为它的意义争吵不休,至今没有定论。有人说这是她与情人分手后的伤心之作,但我看不见得。这是一首关于人性的诗。”

      “懦夫总把罪恶推给魔鬼,把无辜归于自己。没人能医治懦夫自以为是的无罪感,费尽唾沫星子也不能使他在事不关己恶行面前稍微睁开一只眼,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魔鬼与懦夫共同造就了一个寂静的世界,在这个世界,千万人一个个失踪、死亡,剩下的人却按部就班、井井有条地路过。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

      “这就是我的祖国十八年来上演的一切。但遗憾的是,寂静的病毒并不能被隔离于那一块大陆。因为每个人都是自己的魔鬼、自己的懦夫。我更是如此。与‘伟大的时刻’不同,‘懦弱的时刻’每天都会上演个几次。没人能杀死心中的魔鬼与懦夫,我们能做的就只有——大声地、毫无顾忌地,把你所看到、所听到的一切说出来。”

      艾嘉抓紧了书页,手指颤抖。他想起在陆军学院时,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频繁地有人被从课堂上叫出去,再也没有回来。

      然而,没人在意。大家都装作从来都不认识这样一个人。而他……他从来没有关心过,也从来不觉得奇怪。

      那时他想:如果他们真的有罪,那当然应该被判处刑罚;而若他们是无辜的,事情很快就会弄清楚。祖国不会有错。

      这是魔鬼还是懦夫?或者两者兼有?

      “……这是我离开故土地第十八年,各种集子出版了一本又一本,却仍然没有实现那个愿望——光明正大地把新书摆在奥哈闹市书店的书架上。或许总有一天可以,希望届时蟑螂还没有灭绝。”

      几乎没有一个奥哈人听说过这位“当代的萨拉拉”,更没有一家书店摆出她的任何一本作品。她的每一部作品的通用语版本和译介本在全西方大陆上一次次卖得脱销,却不能在母语地的书架上占据一席之地。在祖国卖书——这么理所应当的事情,却被她当作夙愿。

      或许,至少是在这件事上,祖国……对她是不公平的。

      “……序言说到这儿已经够啰嗦了。现在是致谢词——你们知道我一向懒得写什么致谢词,但对于这本集子的问世,我还真有一个人要感谢。艾吉(诸神在上,希望我没有拼错),我的儿子。正是对他的想念让我一次次挑灯夜战,赶稿、修改、凑足页数。希望他能看到这本书,书名是我特地为他取的。”

      艾嘉盯着书页,视线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他努力地睁大双眼。这就是她,他的母亲。

      他继续翻动书页,油墨味扑鼻而来。说实话,称她为“当代的萨拉拉”一点也不为过。她深得奥哈文学的传统,却没有一点那个理性与逻辑之国的影子。她的诗句比起萨拉拉少了严谨与华美,多了一些随意与……称得上是疯疯癫癫的成分。思绪与笔触信马由缰,如御风而行、身随意念所之。没有东西——荣誉、责任、逻辑、规矩、身份、苦难,可以绊住她的笔锋。

      她身上有能令人发疯地向往着的自由。艾嘉向后翻着,忍不住一次次念出声来。

      这就是她,梅琳达·图里亚德。

      她在诗中多次自称“背叛者”。现在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图诺将军总在“背叛是否能被原谅”的问题上含糊其辞了。叛国的确可耻。但如果当年的事都是确凿无疑的,那她做出那样的选择也是在所难免的……

      艾嘉猛然反应过来,惊觉自己已经第二次为她的行为辩护了。

      不论怎么说,那都是祖国啊。背叛通敌的行为……无论是基于什么样的原因……都是不能被原谅的。

      但正是这样的行为让他活了下来。如果她没有做出背叛的选择,那他或许会永远生活在“特需监视人员后代隔离所”,生活在随时可能被清洗的阴影中——或者更糟,他会接替父亲的任务,去做那项研究,并为自己即将夺取几百万人的性命而自豪,理所应当地认为那是一种荣誉……

      这不是“伟大的时刻”,萨拉拉才不是这样定义的。

      更何况……正因为这样的背叛,他才能实现这个十几年都没敢奢望过得愿望——见到自己的母亲。这个世界上唯一和他血脉相连的人。

      她还活着,是真实的。就在前几个月中,她想念着他,把他写进致谢词中,为他起着书名,期待着总有一天他可以读到。几天前她还给乔安签了名,那个签名一定如同她的文字一样张狂而天真。

      “艾嘉。”

      图诺将军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艾嘉不觉得太过惊讶,按照李嘉图的叙述,他出现在维渥并不奇怪。

      “这是《懦弱的时刻》……你喜欢这一本吗?我倒是觉得后半部分有些仓促——以她的风格,一定是又忘了截稿日期吧。”

      第二次听到声音后,他还是转过身来,勉强自己微笑,“将——”

      “维克多叔叔。”维克多·图诺笑眯眯地纠正道,“我早已不是什么帝国将军了。现在我是叛国者。”

      艾嘉摇头,“不,你……不是。”

      “你这么说也没错。”图诺说,“这确实是他们给我和你的判决,但也仅仅是判决而已。我们都知道,真正的叛国者还戴着他的摄政王冠,稳坐在他的宝座上呢。”

      这回,艾嘉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对祖国的感情。”维克多叔叔的目光落在他的侧脸上,“我和你父母甚至比你更甚。但我们依然做出了这样的选择,你知道为什么吗?”

      艾嘉摇头,仍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因为,奥哈可没有那么多精力可以耗费在一场残酷的战争上。”维克多·图诺收回了目光,脸上温和的笑意消失了,“冬季变得酷寒。北方人不得已举族南徙。除了西部的帝国中心以外,全国都笼罩在贫穷与野蛮中。我们不能让一个疯狂的意图把这个国家推向毁灭。摄政王以为战争可以为奥哈带来人口、土地与资源,他也用各种方法让很多人相信这一点。但他错了,从来没有人能赢得战争,战争即失去。”

      他的手又在艾嘉的背上拍了拍,“你明白吗,艾嘉。”

      艾嘉生硬地摇头。他不知道除了这个动作以外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维克多叔叔重新露出笑容,那只手举到他头顶,轻轻揉了揉。“我欠你一个道歉。对不起,无论动机如何、有没有苦衷,我欺骗了你十几年,这是事实。”

      艾嘉低下头,不去看他,一边小声嘟囔着:“不是怪你……”

      “不是怪我?”维克多叔叔轻笑,“好吧,如果你坚持的话。但你无法否认,你觉得被整个世界背叛了,是这样吗?”

      艾嘉望向地面。祖国、维克多叔叔、李嘉图,他所深爱的一切都在欺骗他。好吧,实话说,他确实有这种感觉。

      “分而论之,如果你觉得被祖国背叛了,那也无可厚非。”维克多说,“但那要看你对祖国的定义。你觉得摄政王和他的信徒,还有他的理念,这就是祖国的一切了吗?萨拉拉呢?基尼西呢?霍尔拉呢?他们这些前‘伟大的时刻’时代的文学家、诗人、哲学家们,有参与这场背叛吗?你要试着去摆脱十几年来被灌输的逻辑,不要把事情想得太过绝对。‘伟大的时刻’远不是奥哈的一切。”

      艾嘉把目光移向书架,扫过一排排古朴的书脊。楠木书架上承载着千百年最美好的东西。他笑了笑,“嗯……”

      至少,这些是已被证实的,他最喜爱、绝不会抛弃的东西。换了几任皇帝或摄政王都不能改变。

      剩下的事……既然一时想不明白,就不必白白耽误时间。

      “你能明白就好。”维克多叔叔说着,随手从书架上抽出那本李嘉图的传记,翻了翻,忍俊不禁,“这个孩子……”

      艾嘉将《懦弱的时刻》放回书架,“你认识他?”

      他们当然认识。不然维克多叔叔的情报传递给谁?

      答案不会有出人意料之处,但此时艾嘉的心情却十分忐忑。像是一种担心……担心……担心李嘉图在维克多叔叔口中评价不高?

      “李嘉图是位可爱又可敬的人。”不过,维克多叔叔的回答消解了他的紧张。“你母亲也很喜欢他。”

      艾嘉咬了咬牙。他关心李嘉图的风评干什么?那个自以为是的蠢货维渥人。更何况,他们又不是……又不能……“他们”,他和他。这是不被允许的。

      “你在生他的气。”维克多叔叔的话是陈述句的语气,艾嘉无从否认,只得看着地面,含糊了两句。他笑了笑,拍拍艾嘉的肩膀,“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恐怕他现在已经成为你心中重要的人了吧。所以你才会认为他的隐瞒是一种背叛,你才会如此生气。而且你不光是气他,你还气你自己,因为你没法真的因为恼火而对他狠心。”

      “我没有。”艾嘉小声说着,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底气不足。“他就是那样的混蛋,没必要生气。”

      “是吗。我倒是听说你已经承认对他的感情了,真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不过或许这才是你——既已认清,无需犹豫。”维克多叔叔说,“若你愿意问我的意见的话,我支持你,去追求吧。”

      “那是两码事。”艾嘉无力地反驳着,“我承认了,的确如此。但仅此而已,没什么好追求的。我和他……我们……我有什么追求的必要。”

      “不要总是去克制自己,艾嘉。”他语气温和,“在你向自己的杯子里倒入毒酒、准备和他一起死的一刻,事情就已经——”

      “维克多叔叔!”

      “……如果没有必要的话,你在刚刚清醒的时候,又怎么会下意识地阻止他喝下那杯你以为是——”

      “那个混蛋!”艾嘉猛然转身,绕过他,大步在房间里兜着圈,地板被他踩得咚咚作响,心里升起一股破坏的快意,恨不得多踩出几个坑来,“那个混蛋!他把这些当作笑料大肆宣扬——对啊,他当然会,那个混蛋,说不定我的这些蠢事现在正在他的名媛追求者中广为流传呢——一个愚蠢的奥哈人,自以为自己是个卧底,自以为自己在刺杀国王,甚至还——嗬,自以为国王爱着他!太好笑了,简直是李嘉图六世陛下生平说过的最好笑的笑话,我都想笑了,哈哈。”

      维克多·图诺一言不发,平静地看着他。

      这不是他想要的。艾嘉的脚步更重了一些,维克多叔叔不应该这么平静,他应该拦住他,指责他太任性、太幼稚、没礼貌,骂他一顿。

      “还有你!”艾嘉把手指指向他,表情故作狰狞,内心又害怕又激动。他从来没有这么跟维克多叔叔说过话,“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会对我说谎,你竟然会这样利用我的尊敬,你就是个——是个——”

      但他仍然平静地看着艾嘉,并没有发怒的迹象。

      艾嘉喘息着,颓然放下颤抖的手臂,坐在床边。维克多叔叔坐在他身侧,伸手揽住他的肩膀,“对不起。”

      所剩无几的报复一般的畅快感在他说出这句话后顿时消散,艾嘉低下头,觉得脸颊烧着,“我不是这个意思,维克多叔叔。我是说……”

      “没关系,我明白的。”维克多叔叔打断他,声音依然温和,“但我有必要向你解释一句。李嘉图并没有把你和他的事大肆宣扬,但他实在难以把你承认爱他的事憋在心里,但也仅仅告诉了我和阿尔娜。得到你的亲口确认对他来说很重要,这样他才不会再绝望地认为自己爱上的是一团空气,或一块石头。”

      沉默许久后,艾嘉开口,“这是不好的。”

      维克多叔叔帮他抚平衣服上的褶皱,“没什么不好的,你母亲也会这么说,喜欢就不必拘束。还记得她那个惊世骇俗的第二任爱人吗?蕾拉女士温婉而体贴,却是最有主见、最坚强的女性。用李嘉图的话来说——一个不折不扣的女权主义者,连梅琳达都没能获得这样的评价。等见到她俩你就会明白,喜欢上一个同性并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可是。”艾嘉看着绞在一起的十指,“太阳神……”

      “奥哈人的信仰是诸神,艾嘉。绝非一神。”维克多叔叔神色认真,“从上洪荒时期到十几年前一直如此。几千年的古老传统并非十八年前一道不由分说的旨意所能左右的。时至今日民间许多人秘密地保留着诸神的祭坛。”

      艾嘉想着他话中的含义,心跳有些加快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不是说……

      “没错,艾嘉。你无须遵守那些古板的教条与强加的道德,随心所欲地去吧——梅琳达会为你而自豪的。”维克多叔叔说完,拍了拍他的肩膀,起身,做着伸展动作,悠闲地走出了门。

      也就是说——

      艾嘉松开双手,看着泛红的手指。片刻后,他站了起来,走到书柜前,目光落在那本被草草塞回去的《‘归来的’李嘉图六世陛下》上。

      这又是一种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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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柳暗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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