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锦天章》篠山白実

45、倘若这就是你的幸福

　　我的名字叫王玲璐，今年五岁了，是家里最大的孩子。
　　刚才邻居家的阿云问了我一个问题，我支支吾吾了很久都没有回答出来，最后因为感到羞耻而哭了起来。阿云被我的反应吓到也一起大哭，最后我们是由各自的家丁抱回家里的。
　　哼，明明我都已经这么大了竟然还被抱着回家，都怪父亲母亲派什么家丁跟在我后面，这么丢脸的事情万一被其他人知道可不行！
　　至于阿云，他应该不会对别人说吧？毕竟，他可是也一起哭了啊，要是真发生那种事的话，我一定也会告诉其他人说他比我哭得更大声。
　　我心里虽然这么想着，但还是惶惶生怕被母亲知道刚才的事情，从回来换了一身衣服之后，就偷偷跑到了母亲的房外打算看看有没有人向她告状——母亲可不喜欢见到我哭，她一直对我说，因为想要得到什么而哭泣是弱者的行为，而我王玲璐已经是个成熟的大人了，当然不可能会是“弱者”，才不会哭的（噘嘴）。

　　一路小跑到母亲的房间，路上遇见的下人比平时的数量要更多些。走近一瞧，母亲房间的门窗都大大地打开，而且平日里被母亲所倚重的那两个侍女并没有在门口站着，我就开始有些感到奇怪了。
　　现在天气可还很热呢，虽然父亲说我容易着凉不能用冰盆，但是他和母亲的房间里都一直放着那个“容易着凉的东西”，把窗子开得这么大，外面的热气不就都要跑到房间里面去、冰盆不就没用了吗？
　　正好在这个时候，房间里面传出了说话的声音，一个是母亲，还有一个是没听过的男人的声音。是哪个下人吗？还是府上的客人？只是一眼的话应该不会被发现的吧？
　　反正周围也没有其他人在，没有人会向母亲告状的。怀着这样的小心思，我悄悄地用手抓住了外面的窗沿，小心翼翼从窗子下面探出了两只眼睛。
　　母亲和那个没见过的男性果然坐在外间，而且我的位置又正好可以看见那个男性的样子却不被母亲发现，这让我小小地激动了一下。然而这样的心情刚刚升起了一点，一道锐利的视线就向着我的方向刺了过来，我一下子就吓得浑身僵硬不敢动弹了。
　　惨了，被发现了！
　　比起那道恐怖的视线，接下来可能会遭到母亲的批评更让我感到惶恐不安。与父亲不同，母亲平日里不会经常和我还有弟弟妹妹们说什么大道理，但她说的不多的每一句话我都觉得非常厉害，哪怕当时反对后来还是会发现果然得听母亲的才行，要是被这样的母亲知道我竟然做了小人才干的偷听之事，肯定是会被讨厌的。
　　抱着这样的不安，我不自觉把自己缩到了窗台下面。要不要在那个人暴露我之前就自己先站出来，母亲会看在先承认错误的份上早点原谅我吗？我这么想着，脚却因为紧张和害怕有些发软，没办法迈出一步。
　　只能等着母亲出来了。我静静等待着，却等了好久都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房间里母亲依旧在和那个男性说着什么，似乎她并不知道我正在外面偷听她们的谈话。
　　难道是那个人没有对母亲出卖我的存在？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时才发觉自己竟然在这样的气温下被吓出了冷汗。果然坏事真的不能做，不要说被发现了，就算没被发现心里也是会担惊受怕的，一点都不开心，如果我刚才好好地走过来就好了。
　　不过看来那个男人应该是个好人嘛，他会不会是知道了我是谁呢？毕竟在府上我这个年纪的人就只有一个嘛，弟弟妹妹还小得很，根本不可能独自在府里转悠，而他能一对一和母亲这样谈话的话，说明这个人最起码是对我们稍微有些了解的吧。
　　对了，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瞥，没有看清楚他长得怎么样，但是那人的穿着打扮我可记得非常仔细：衣服的颜色和款式都没什么出彩的地方，料子却明显感觉非常服帖，上次母亲带回来说是进贡给皇宫里面的料子好像就是那样的。
　　哼，那个料子我好喜欢，母亲却说不够多，所以全拿给了她自己和父亲做衣裳，还让我想要的话就等长大以后自己凭本事赚回来——明明我现在已经长大了！这样的衣服料子，等我可以入仕当官、或者当上大商人的时候，一定要一下子买个几十车回来给弟弟妹妹把春夏秋冬的衣服全给做了，再有多的才留给母亲和父亲，好报今天的不做新衣之仇！
　　在这走神的途中，男性稍微提高的声音把我吓到了，我仔细一听，发现他这样说着：“你为什么一定要留着这个孩子？他是他们兄妹最后的血脉了，想必你知道他所带来的风险。不仅是他的性命，你们所有人、包括另外两个无辜的孩子也会被牵连其中。”
　　“我当然要留着自己的孩子。”母亲这样回答男人：“梁丘的生活比企要安稳得多，我也可以放下心来做那些在企做不成的事情，在这样的一个国家里，他的处境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危险。”
　　“这点我不能否认，但是你认为梁丘的民众已经高尚到可以为了保护外来人的你们和企开战吗？”
　　“梁丘的民众又怎么会知道这种事情呢。”此时母亲的脸上一定挂着轻蔑的笑容：“不要妄图用对付妹妹的手段来对付我，虽然这是你我第一次见面，但相信我的资料你已经看过无数遍了吧，我与他们可是完全不同的人。”
　　原来母亲先前并不认识这个男人吗？还有她说的是什么妹妹，我没有听说过母亲还有一个妹妹啊？
　　“怎么可能，”他断然否决：“你想多了，我一直就是这么说话的。而且她……我从未用什么手段对付过她，不管是最初还是最后、是我还是整个潼楼，谁都不愿意见到事情发展到那个地步。”
　　激烈的谈话争执停息了片刻，随后母亲回归冷静的声音传了出来：“抱歉，一时想起了妹妹的事情有点控制不住情绪，我当然并没有那个意思、也不存在责备你的立场。”
　　“我知道，你是最不愿意见到那种事情发生的人。”
　　“是吗……”母亲轻笑一声：“好了，姑且就当做是那么回事吧，反正和我们要讨论的事情无关。那么你今天究竟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寻找我们的呢？只是为了带走他？确实妹妹在潼楼的那段时间里，多亏你的照顾才度过了还算舒心的时光，关于这件事我还没有向你道谢吧。不过我是不会因为你曾对妹妹有恩而把他交给你的，相信你也不至于如此天真。”
　　“不会有人觉得那位曾经的‘——’夫人是一个天真的人。”她们的对话非常含糊——比方这句——我有很多听不清的地方，就算是偶尔听得清的又不代表可以听懂，总之就是懵懵懂懂只知道自己好像是撞见了什么天大的秘密。
　　“那你应该知道放手才是对他最好的选择。那个人同时失去了两个重要的帮手，这五年时间全被他花在了整顿内外事物上，现在整个国家慢慢安稳起来，你们的生活可就不会再像先前那样悠闲了。”
　　“是啊，已经足足五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快吗？我倒觉得时间好慢，真想再快些长高变得强壮。“我认同你的发言，不过在做出回答前我想先问你一句话，你要从我身边把他夺走的行为是出于她的指示吗？”
　　男性的声音很讶异的样子：“王绒玥，你未必把她想得太用心险恶、也把我想得太人云亦云了，这么怀疑的话，不如怀疑我是假借着帮你一说，实际打算把他带走抚养将来好以此要挟那个人才更恰当吧。”
　　“这种事你知道就好，何必特地说出来呢。”母亲温柔的声音听得我心中发毛，每次她发火的时候就是用这种语调讲话的。
　　“……”有人深吸了一口气：“我现在能理解为什么她对上你就一败涂地了，确实你正好是她最苦手的类型。”
　　“关于这，如今我时不时也会觉得后悔。无论何时回看过去的自己总是觉得幼稚，当初的我又何必对妹妹的玩笑如此认真呢，若能早知道我们能相处的日子只有那么短暂的几年。”
　　“过去的事情终究已经过去，重要的是未来如何。假使你忧心将来会发生刚才所说的那种情况，我代表潼楼的巢主之一大可以向你担保，从现在的这刻开始直至他的生命结束，我们都绝对不会在违背他意愿的前提下逼迫他做任何事情。不仅是我，潼楼楼主同样把这孩子的安危放在心上，毕竟是‘她’爱过的人在这世界上留下的唯一血脉，我们都不想预见这孩子不明不白死去。”
　　“你们还真是宠爱妹妹啊，真是天幸，不然的话……”母亲把话尾咽了下去：“但是抱歉，不管你怎么说我都没有这个打算。”
　　“……为什么？”
　　“你有自己的孩子吗？我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我是一个母亲，仅此而已。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到来，而那时他又没有成长到可以保护自己的程度的话，大概也就是我们的命该如此。”
　　“……你、希望你不会后悔。”
　　“‘——’后悔过吗、妹妹后悔过吗，你觉得我会连他们都不如吗？”又是那种温柔中藏着嘲笑的语调：“后悔的人大概是你。我随便猜测一下，你们今后是不是会派人暗中保护我们？那样的话可真是有趣了，恐怕能不出钱就让潼楼当保镖的例子整个历史上都没有几例，事先一定要告知我一声好让我提前骄傲起来。”
　　“不用故意惹我生气，既然你摆明了不愿意，我也不会强求你什么的。”男子似乎是站起了身，不过我没有听见他的动静或者脚步声，只听见了话音在移动：“你好自为之吧，希望你在这个家能得到自己追求的东西。”
　　“那就多谢公子了。”母亲倒真的没有动弹。
　　那个男人要出门了？刚刚想到这件事情开始有些害怕的时候，一个身影已经快速的掠过了我的身侧，我下意识向他望过去，只看见了一道带着残光的痕迹，没有掀起任何波澜的就结束了。

　　“母亲。”
　　不知过了多久，我满脑袋空白地站起身，走进母亲的房间，母亲依旧坐在她的椅子上沉思着什么，但在看到我之后，她的脸上很快出现了笑容。
　　“玲璐，你怎么来了，今天没有到外面去玩吗？”
　　她边说边招手让我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下，我乖乖先行了礼，获得了一个点头赞扬。
　　看着母亲慈爱的脸庞，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本来想好要坦白刚才的偷听，但是现在却有些迟疑，真的可以让母亲知道我听到了那些话吗？那些事情，一定不是五岁的我应该接触的事情。
　　“去过，玩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就先回来了。”我艰难地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本以为马上就会被揭穿，可母亲竟然没有注意到我的异常，果然刚才那个人的话也对她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吧。
　　母亲是为了我的事情在烦恼，我不知怎么就能确信。这样的感知让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强烈的念头：我是家里的长子，母亲、父亲、弟弟妹妹，大家都是我最重要的家人，现在的我或许没办法撑起整个家庭，但对于这些最亲近的家人们，起码我必须要做好自己不让大家操心才行。
　　——至于将来，将来我一定会努力的，努力让所有人都得到幸福。
　　“母亲，我能问母亲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
　　“为什么我的名字这么像个女孩子呢？虽然我自己不讨厌，但是有的人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总会偷偷笑，真是没有礼貌。”问题虽然是阿云问的，不过嘲笑我的是其他人啦。
　　“……是啊，真是没有礼貌呢，不过玲璐也不要和那些人生气，他们的评价对玲璐而言是无关紧要的事情，真正在乎玲璐的人是不会笑你的。”
　　恩，这我知道的，母亲曾经说过类似的话。
　　然而我等待了一会儿却没有等到下文，因为感到奇怪而抬头看向母亲。
　　此时的母亲已经闭上了眼睛，可能是错觉吧，似乎有一道反射着夕阳的璀璨宝石从她的脸颊滑落，与此同时我听见了这样的回答。
　　“玲璐。这个名字，你不觉得很像另一种发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