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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帐外·帐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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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你手下的医官优秀的也不少,为何选我?”此刻,束霜虽然熟练地替宋祈年处理右肩被踩踏过的伤口,但口中仍是问出,显得十分不耐。
当她小心帮宋祈年敷药时,宋祈年忍不住哼了一声,是以一时也没回答上她问的问题。
马车启程前,医官已将创药和纱布备妥交于束霜,因此敷药之后,束霜便紧接着替宋祈年包扎起来,那手势,依然是宋祈年极为欣赏的。
然而束霜却欣赏着另外一人:“话说,丽国也非小人之国,先前我观察过你的马匹伤处并无黑肿,显然箭头无毒,二世子倒还磊落。”
“义弟,不可存了此想法,毕竟是剑拔弩张的敌国,怎能对蛮族存景仰之心?更万不可在大将军跟前提起……对了,大将军的旧伤也是十分严重,那些医官我还不会不知能力高下?咳咳……”
宋祈年伤在肩部,话一说多,连累胸口疼痛,不觉咳了两声。
束霜见状,便打定主意,义兄伤势不轻,现在先让他休息片刻,待得马车停稳,她必然提出照顾义兄,将为大将军敷药之任务求得别人为之,这第一面,无论于大将军还是于己,似乎……双方都没甚太好观感,先前与丽国对战时,大将军对待二世子的态度甚为倨傲,绝然是居高临下,似毫无讨价还价余地,这种气场在下可无福消受。束霜变为男装转眼快半年,思维竟然也跟着男性化了。
大约半个时辰后,队伍行进到了大本营。束霜从马车窗口看出去,见到大批战马已止步,骑兵一个接连一个下了马匹。过了一会,军队全员步行,独有两匹马缓慢前行,正是大将军和他身边之人。而自己和宋祈年同乘的马车也缓缓跟在后面。
主帅军帐在大本营最正中,且离其他军帐较远。骑兵与步兵在门口步行而来,尚未归位。此刻大本营最深处的主帅军帐周围俱是大将军最信任之人。
马匹终于停下,先下来的是秦守仁。
束霜眼中所及,现在仅有大将军一人傲然坐于马上,然而脸上似乎一霎那有疲惫神色。在前线时,起初离得较远,束霜只能估摸他身形高大,鼻梁挺拔(离开百来米,都能感觉出这层,可见其鼻梁之高挺也是傲视群雄吧),后来走近谈事,胸中有股没来由的自来怨气,光顾着说话,对大将军没有更多想法。如今,仅距不足十米,束霜细看之下,突觉她仰头所能感受到的那种无与伦比的高贵与清冷是她几无遇过的。
秦守仁向远处一人使个眼神,那人即刻将三步梯凳取来,放置在大将军坐骑左侧,束霜一看,不禁哑然失笑,这高度,恐怕大将军都不用抬脚,只需抽离马蹬,直接放上去,就能下马了。
“他怎么不骑骆驼。”束霜小声嘟囔,被驯服的骆驼在主人到达某地时,会蹲下身,方便主人下来。连梯凳都省了,岂不更轻松?
可是,大将军的表现哪里能称轻松呢。他固然左腿踩到矮凳之上,守仁便欺近了身,紧扶住大将军,好一会,大将军另一腿艰难跨过马身,放在矮凳之上。刚才那名拿梯凳过来的士兵到了大将军右侧,和守仁一样也扶住了大将军。
周围几名士兵眼神飘忽,仿似一切正常。他们谨守身份,知道分寸进退。那是很久以后,束霜终于得出的结论,然而此刻,她不禁腹诽道:“是了,大将军定然是腿上有伤,那么矫情……有伤就养,有病得医,这算什么?轻伤不下火线?真是个大笑话……”
真是有点冷的笑话,大将军被两人扶在中间,似乎连站都需要耗费不少精力,他缓步买下三步梯,与其说是迈,更不如像是被两名随扈拉下来的。束霜想起以往自己晕车的症状,忽然心底暗道,这家伙该不会是晕马了吧……她还在乱想,却没发现祈年早已左手扶着右肩下了马车。
大将军见到跪在地上的宋祈年,道:“你且去好好养伤,本将军这点小伤,这几天本将军自能应付。”
“大将军,原谅祈年当下力有不逮,然祈年义弟于包扎一术远胜祈年,这几天祈年举荐义弟束霜……”
“不必。”大将军冷然拒绝。
“大将军……莫非大将军不信任……”祈年以为是这原因。
祈年是想多了。先前大将军和束霜在阵前对话时,已然发现这位大宋子民虽然脸上表情木讷,但是言谈之间似乎感情充分外露,一般如此,便失了成为一名合格细作的先决条件——不喜形于色。大将军眼光还从来没错过……即使是她,也是……没有看错。
“退下。”大将军话语简短,但耐心似乎已耗尽,不管还跪着的祈年,示意身边的侍从转身。
那样缓慢、蹒跚、凌乱的脚步是束霜平身首回见到。她现在都在怀疑此人是如何上马骑行的,更不论阵前那般潇洒、□□。不会是替身吧,但那俯视世间的神情无论是神气的骑行还是狼狈的现在都没有改过一分。
这般逞能,装,你就装吧!
束霜早已忘记先前在马车里关于求得另替大将军敷药之人的思索,现在的理智似乎让冲动打退了下去。
突然大将军背影一僵,但随即又往前向军帐走去。
束霜这才发现,刚才心中所想的,竟然不过脑地就这样脱口而出。
二
“何须逞能……”
其实,束霜还是过了过脑的,要不怎么说出来时用词还稍许文雅些呢。
这是慕容枫宿首次在军营里面听到的一句带有嘲讽意味的话,他倒没有恼怒,只是觉得……
他好歹拖着右腿走进帐内。
他坐着,面前桌上已放置着须批阅的文书,他拿起一封,仔细看了起来。
只是觉得,自己真是逞能也不一定,但又何妨?谁管。
慕容枫宿看了大约一个时辰,用完了餐,他低声道:
“守仁,替我更衣罢。”
秦守仁于是上前,将厚重的大将军战袍解开脱下。然后是右面。
此时虽是寒冬时分,但白日迎战丽国的战情不容有失,虽然胜局已定,但个中变数谁又能预估?所以慕容枫宿带队,以往常之两倍速度赶到战地,急速奔袭,再加上明面暗面的不断交锋,一天下来,慕容枫宿的内衬衣裤早已湿透。
守仁亦低声问道:
“将军今日出了许多汗,可须吩咐后勤备好汤水沐浴?”
慕容枫宿略一思忖,微微摇头:
“不必,前线水资源紧张,本将军照往常即可。”
守仁几年来一直跟在慕容枫宿身边,最熟悉他讲话的这个调调。
不必,放下即可。
不必,我自己即可。
慕容枫宿说一不二,一旦这样论调出来,无人再能反驳。尽管这些年来他多有不便,但其话语中的威严使旁人只能听从。事实上,对于他“即可”的行动最后到底做了吗,那就不是这些人所能考究的了的了。
“啊——”守仁突然惊慌叫了声。
慕容枫宿感觉到右臂一阵疼痛,遂瞄了眼,由于智倬为他打造的木手与他自己右手臂的断离处被长长拉开一道口子。
原来内里汗衫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终于黏上平素本就有的不注意的血肉小伤口,此刻被秦守仁的随手一拉,竟使皮肤搭着木头被扯了开来。
“将军,守仁犯下此错,还请将军惩罚。”
“无妨,不过是皮外伤,本将军应付得。”
守仁脸上自责神态不容掩饰,他看了看将军的右腿,咬牙起身:
“将军,守仁这就去找宋大人。”
说完,守仁便冲了出去,逼得慕容枫宿只将“不必”吞在口中。
等束霜火急火燎地冲进军帐时,却只见到慕容枫宿气定神闲读着册子,无惊无险,再瞧往守仁所说的右臂,顿时心中一紧。手臂伤处已裹了纱布,看上去像是那么回事。
慕容枫宿抬头看了眼,守仁依旧是慌张自责的那副面孔。
“守仁,退下。”
秦守仁千万个不情愿,他都内疚死了。
“大将军,请让守仁跟束公子一同……”
慕容枫宿不觉得这个下属做错了什么。守仁已算这些年里慕容枫宿最亲近最信赖的人了,可他的唯唯诺诺只能证明他是个好仆人,却永远不会成为知心友人。
突然,慕容枫宿觉得心有些累。可是秦守仁在这点上却似乎也都不能体恤,仍在念叨:“守仁定然仔细学习,今后不再让大将军受伤。”
束霜想,这必定是个忠仆;如果守仁是女人,那就是最衷心的侍妾吧……
慕容枫宿烦了这婆妈,语气加重:
“不必,术业有专攻,守仁你且退下,外头护卫队你难道不去照应一下?”
秦守仁还是“将军护卫队”小队长,每日的安排,自然要他来定夺,所以慕容枫宿指着他出去,也是暗示他不该忘了他最主要的职责。
慕容枫宿见秦守仁终于不再说话,便转向看着束霜:
“至于束公子,既然是祈年举荐,本将军,信任你。当下。”
秦守仁见此态势,明白须离开。只是临离去,他对束霜道:
“束公子,大将军帐中,勿忘了礼数。”说罢,他自己又拜了慕容枫宿,方才离开。
军帐的门帘再度拉上,束霜抱拳道:
“大将军,恕束某今日不叩拜,只因我这双手……秦侍卫说了将军受伤缘由,为了给将军最好的医治,我这双手可是做好了万全的消毒准备,如果叩拜,起身,整理衣服再擦擦汗什么的,那就白白消毒了。你说是吗?”
慕容枫宿听着她的说话声略带黯哑,沙沙的,可却有种说不上来的味道。尤其她这里头话语的内容,听了个三四成明白,倒有五六成不清楚。这说话不文不白,前拘谨后放松的,似乎自己一颗僵硬的心也获得了片刻的松动。再瞧着她的脸(稀松平常,略过),她的眼睛,与这脸极不相称的,大大的,闪闪的。
其实当是时,慕容枫宿并没有更多想法,只是觉着,身边之人个个拘束不堪,不敢僭越世俗半步,无甚意思。家中氛围在在如此,当年的慕容大侠之风骨恐也烟消云散了罢。眼下,这个束公子,慕容枫宿对他的信任程度着实有限。不过有趣的是,此人似乎皮厚了些,态度上之不卑不亢却是出乎慕容枫宿意外。
失神片刻,觉得右边一团靠近,未等反应过来,确已见到纱布被她弄了开来。
她还津津有味地评价道:
“纱布包扎的手势不错,不过终不是专业人士,你瞧瞧这伤口,都没处理好,就急匆匆的包好干嘛?大将军,看来秦护卫有空跟我学学是有必要的。”
“此乃本将军自己所为。”
“哦……”束霜尴尬了下,便又神态自若,“那跟我学学也是有必要的。”
大将军看着她抬起头,望向他的晶亮的双眸,呼吸一窒,长久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