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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晚亭·村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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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天色已晚,远处望去,云朵像极了大片墨团,缓慢却又毫不迟疑地向此处席卷而来。
“红芯,公子还在画画吗?”一个梳着两个小髻的丫鬟轻轻问。
另一名唤作“红芯”的丫鬟点了点头。
“眼看就要下雨了,不如你把公子唤回来吧,几天了,公子他……就没好受过。”
“绿易,公子脾性你不是不知,哪一次不是公子自己想回才进屋的?”
这时,两人远远瞧见一名穿青色大袍的男子大步流星走了过来。
“绿易,要不我们叫花公子去劝劝公子吧。”
可惜终究谁也没有上前去。
花澄昔扫了一眼,便迈步走到他身后,久久未有出声。
这雨丝终究飘了下来。
慕容枫宿轻道:“推我到亭子吧。”
等到旁人全都退下,花澄昔来到慕容枫宿跟前,行跪礼。
“王。”
慕容枫宿舒了口气,三年了,和花澄昔如此交心,然而他们之间的称呼恐已永不能改变,这个世代的任何人都无法避免地位带来的束缚与尊卑,也许只有她,才敢在气急的时候,双手叉腰,怒唤一声:“慕容枫宿!我怕你才怪!”他的心没来由地一阵抽痛,怎么又想起她了。
“澄昔,此番前来,莫不是又要劝我回去?我在此,过得很好,还请和枫衡……还请和陛下言明,毋需枉费工夫了。”
“王,如果我说,大容朝此刻内忧外患,陛下恳请王回去,保江山不失,还百姓平安,王是否三思而行?”
慕容枫宿挺直了身,漆黑眼眸望向花澄昔:“怎么才一月功夫,大容危殆至此?上个月你来,不还和我说,政治清朗,人心大和?”
“回王,您居在这江南一隅,却不知北面早在三月前,被不知名瘟疫席卷,千万生命转瞬即逝,朝廷收到消息也就这几天,瘟疫突破了长城口,离都城仅百里之遥。陛下焦虑万分,这几日朝廷正商量对策之际,西南蛮夷又大军来袭,大容上下盼您归朝,护大容周全。”花澄昔言辞恳切,眼中的期盼不言自明。
慕容枫宿眉尖紧蹙,眼光似乎聚焦在凉亭外滴落在地的雨珠上,看它晕染开去。
三年前,亦是如今这般,莫名的疫症不过几天便使成千上万的人失去了生命……他正是在那样的情况下认识了身染重病的她。
她的所为,最终挽救了这个国家。可是,她赴了黄泉路,而慕容枫宿,却永远失去了她。当时是她听了他的劝说,乖乖跟随,他亲自带她回都城后留下她独自一人,而自己却急往多事之地……谁竟知这一别便生死相隔?
他心中难掩酸涩,面上却是冷冷的。花澄昔径自往下说:“王爷,澄昔此番前来,并非哪家说客,而是、而是……大容受两面夹攻,陛下虽不明言,但心中定然盼王爷回朝主持大局。况且,祈年虽医术精湛,毕竟独木难支,眼下似以力不从心……”
慕容枫宿沉声道:“祈年三年前应付疫症,已从……已学到了不少,大容也因此走出病困之境。怎么,今次他尚不能全力应战吗?”
慕容枫宿本想说,“从她这里学到不少”,但说出来时,已生生将“她”字吞没在心中,三年前,若不是她教得大家应对之法,恐大容当时已遭受万户灭绝的没顶之灾了。
花澄昔心知慕容枫宿乃大家之范,即使在三年前,遇见前所未有的危机时,终有慕容枫宿沉着应对,带领一干人等艰苦努力,最终化危为机,才换来大容这几年来的国泰民安。这次的瘟疫,起势远没有上次凶猛,远不到兴师动众要请他出马的地步,慕容枫宿是何等睿智之人,从自己的言语中,想必他也已经感受到些许情况,从他目前举重若轻的态度上便可看出;但是同时碰上的,是蛮夷大军,这却是个难办的事情。只是……花澄昔终于有所决断,他不愿他的兄弟永远如此冷清下去。花澄昔又靠近了些,轻声呼喊:“枫宿。”
慕容枫宿屏住了呼吸,长久吐出一口气,脸上泛出许久未见的淡淡笑容:“澄昔,你终于回来了。你想和我说什么?此刻,皇上恐已到前厅了吧。”
“你是怎知?……罢了,何事都逃不过你的法眼。”
“你澄昔前来,从来只你一人;此刻远处人影攒动,若不是我老眼昏花,那便是皇上到了。”普天之下,敢在慕容枫宿这里摆大排场的,也只有皇帝了。
“枫宿,皇上似认为,澄昔还能在你这里说得上话。皇上定然劝你回都城,疫症先不提,敌国的军队着实不好惹,皇上的意思是御驾亲征,扬我大容国威。所以,大容朝内需要德高望重之人担当重任主持时局,非你莫属啊。枫宿,我们也想你了,回来吧。”
慕容枫宿瞧见远处有一人影站定不走,好像在等待什么。是了,定是要看花澄昔谈得如何,再给暗号吧。果然花澄昔亦是面朝远方,隐然有所动作。
“走罢,让皇上久等,倒是我的不是了。”
花澄昔有些过意不去,这些小把戏毕竟瞒不过,于是定了定身,推起轮椅,往前去。
末了,他似乎想起什么好玩的:“你回去,自也能轻松应对,祈年认了个义弟,看似木讷普通,处事却颇有章法,他们在的疫区已有向好之势,你只管守成即是。”
“是吗。”他随口应道。
花澄昔在他身后,慢慢推行。他没有提到的是,当年焚棺入海的地方,开出了鲜艳异常的大丽菊。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心存芥蒂,恐怕也是皇上这次下决心召回慕容枫宿的原因之一。还有……董家的小女儿年满十六,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世人再无机会瞧见董家大女儿曾经的模样,当时慕容枫宿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脸上已被途径商队的马匹踩得血肉模糊,伤愈后的小脸留下了数道丑陋的疤痕,唯有那双灵动的星眸可以诉说曾经也许倾世的容颜。而董家的小女儿缃缃自家庭变故后便客居在花家。她像那孤寂无依的小草,我见犹怜。一晃三年时间,她的眉眼,她的神采似乎越来越像——董双双,她的姐姐了。
不消时已来到大厅,皇帝端坐于正中,气氛顿时庄重。
慕容枫宿整理了仪容,起身跪拜。
“臣慕容枫宿叩见皇上。”
“亲王腿脚不便,不必拘礼,赐座。”
皇帝的声音有些清冷,却也包含着关心。
君臣礼节性地寒暄,气氛不算浓烈,慕容枫宿微微抿了抿薄唇,道:“守仁,陛下与臣有要事相商,你带路去我书房。”
花澄昔心中一喜,这次皇上亲身前来,诚意满满,而慕容枫宿肯主动提出商谈要事,是否意味着,此次真的肯一同回去了?以往,他花澄昔作为所谓的说客每次来访提到关键之处,慕容枫宿便了无痕迹地,却也四两拨千斤地转移了话题,每每碰了一鼻子灰的回去。
那他就静候佳音咯,到时皇上展现威仪出征前方,慕容枫宿治理朝政,兄弟几个将理想挥洒于江湖,践行于大容的大好河山,岂不快哉?念及此,他不禁热血沸腾,但同时又一阵怅然袭来。如果,当年幻海一役代价不是如此惨重就好了。
二
同样是前线,这瘟疫肆虐的村庄之惨况丝毫不逊于战场。物资也匮乏到惊人地步。虽然观感上,似乎渐渐控制住蔓延,但人人眼中可见的惊恐神色都说明了一点,这个向好的趋势十分脆弱。
宋祈年带领着他的医学生挨家挨户穿行问诊,每人脸上都蒙着厚厚几层纱布,与其他地方不同的是,这些纱布经过剪裁,制成长方形状,两边各缝了两条带子,挂在耳上,饶是忙上一整天也不会滑落,这与用纱巾蒙脸后打个结相比实用多了。
宋祈年欣慰的是,也许这样的防备措施起了作用,医官们被感染的几率比以往小了很多,但即使如此,中途仍有不少因为畏惧而不辞而别的。
坚守的这些人中,却有一人并非官方人士,据驻守在村外的官兵说,他途径此地,因为瞧见乡亲苦难,心生不忍,毅然投身救治。他的无畏、他的付出,宋祈年都瞧在眼里。他与染病的相亲聊家常,去除他们对未知疾病的恐惧;他与官家一起整日整夜守护这个村庄,做足了防疫的措施。虽然他长相平凡,可只要瞧见他那坚定的目光,信心仿佛也会成倍的生长,让人常常忽略了他不高的个头以及瘦瘦的身躯,反而使人觉得他是如此可以依靠。
宋祈年决定结交这个朋友。
“皇天后土作证,兄,宋祈年——”
“皇天后土作证,弟,束霜——”
“愿义结金兰。从此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
宋祈年扶起束霜,相视而笑。束霜平淡无奇的脸上漾开的笑容为何会有没来由的怦然心动?宋祈年想,大概是他太好了吧。
义弟什么都好,就是太浪费了些。宋祈年想着,无可奈何地笑着,看着束霜忙碌的身影,突然叫道:
“义弟,这些不能再扔了!我们已经没有多少物资了,怎么也要撑到援兵到来吧。”
束霜想了下,沉声道:“也好,近来百姓症状显著减轻,我瞧着也没有进一步蔓延的迹象,痊愈的人也未第二次染病……那么,我们就采取变通手段吧。”
待到宋祈年看到束霜所谓的变通手段竟然是把所有的纱布、衣物投进一大口铁锅里煮沸,他不由哀嚎连连。
“你还是扔了吧。比起纱布,我们更紧缺水源。”
束霜内心暗笑,脸上却不动声色,这不正是他要的效果吗。
“好的,就听义兄的。我去扔了哦。”
是晚,月色轻拢,一丝寒意袭来,束霜紧了紧身躯,抱膝看着远处焚烧的火堆,那些是医用的废弃物。
“义兄太英明,这个地方最缺的就是水。”他默念道,“我都多久没洗脸了?管他呢。省了我不少事,也不用一早起来……我画个这么的妆容易么我……”
到这里来,身份太不方便,是以男装示人,爹爹说了,免得招蜂引蝶,以免重蹈覆辙。
束霜奇怪自己,为何会使用“重蹈覆辙”一词?一定是穿越的时候,把脑子弄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