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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血绣球(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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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小熊神医被人强行从美人肚皮上拉起来时,他还在留恋那锦被里的温香软玉。
“神医啊,公子急得火烧眉毛,你怎还这么老神在在?”人高马大的青衣男人一把将酒醉脚软绵绵、眼半睁半闭的小熊神医捞在肩膀上,扛着翻身从醉卧桃花的贵宾房雕花窗口跃下。
腾云驾雾般,眼前似有数只小蜜蜂左飞飞右飞飞,小熊神医晕乎乎地看到月亮悬在空中,黛瓦屋顶飞快往后退,神医傻呵呵的想,哎唷,是谁在带他走,带他飞,他一定要送他二两大力神仙丸,壮阳养肾,提升男人自信,一夜御——
噗通——哗啦——
春江水暖鸭先知,小熊神医不幸的投身于那扁毛畜牲之列,扑入了春夜提神醒脑的湖水中。
小熊神医不愧为神人,湖水没顶中,他联想到了醉卧桃花里花魁的冰肌玉骨,却没警觉他有被淹死的危险。
站在岸边的青衣男人见神医一副醉生梦死也无憾的模样,无奈的叹口气,拎小鸡一样揪住神医的后衣领把人捞起来,甩抹布般抖了抖。
清冷的月光落到神医的面庞上,那张脸平庸至极,青衣男人皱皱眉,捏了捏神医的肩膀,感到手中人较寻常男子还细三分的骨架,纳闷想到,这醉鬼就是名震天下、神鬼莫测的神医?
湿淋淋的衣服挂在身上,夜风调皮地添油加醋,小熊神医觉得有些冷,他仿佛又听到伶人的歌声散入春风满帝都,隐隐约约地似是邀他花前月下……
一个响亮的喷嚏碎了美好的幻想。小熊神医揉揉鼻子,这才施舍一般的半睁开眼,目光平直淡漠,打量眼前人半晌,才懒懒道:“哦,小熊医馆已经打烊了,求医问药请另寻高人。”
“神医,公子召唤你。”青衣男人又抖了抖手中拎着的人,见终于没有水珠滴落,再把人往腋下一夹,嗖的一声,跃向长空,几个起落,消失在夜色中。
***
月隐云后。
纳兰山庄。
小熊神医成名来,无论到何处都威风八面,被人祖宗一样的供着。不过,世上总有例外,唯独某个人存在的地方,连带那个人教出来的属下,对他都很没人性。
他要求换一身干爽的衣服,结果那群无良的属下火烧屁股地催他,害他只套了一件外袍,里面空空的,走两步,腿上白花花的肉便争先恐后的跑出来……
身后缀了一个面容严肃的侍卫,寸步不离。
神医好心告诉侍卫:“你家公子身上的狐臊味儿,小生隔十里都能闻到,夜深了,大家各找各的娘,洗洗睡吧。”
恪尽职守的侍卫答曰:“公子说,神医是路痴,万一迷路了,耽误了救人,便要治属下的失。”
小熊神医人好心善良,不再多说,只不过在进入公子所在的暖阁时,他指尖微弹,赏了点儿善解人衣给那尽职尽忠的侍卫。
善解人衣,神医闲时鸡肋之作,沾布而化,布消春光现,故名善解人衣。
侍卫夹着腿一手捂住脐下三寸之卧虎之处,一边无语地摸了摸鼻子。老早听人说,小熊神医爱记仇,肚量奇小,非等闲人能忍受,今日一见,哦,果然不负‘盛名’。
***
暖阁上此时正一片兵荒马乱。
黑发素衣的丫鬟小厮进进出出,手里端着一盆盆清水或者血水。空气里有丝丝血腥味。神医撩开珠帘,首先便看到失了冷静,原地来回走动的纳兰公子。
神医站在原地,饶有趣味的欣赏了一番公子难得的焦急。纳兰家这位公子,平时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公狗尿于脚而眼也不眨,高雅低俗一视同仁,对神鬼佛妖都自有一套相处之道。
能让纳兰公子变色的人似乎都去拜见了阎王爷,如今——
“你来了。”纳兰公子发现了神医,转身之时,整个人已经恢复往日的云淡风轻,他似乎对之前暴露的忧虑失态毫不在意,笑吟吟的,好似如果可以,他会邀神医喝一杯。
小熊神医不理会公子的伪装,径直走入里间,一抬头便看到令他眼晕的黑压压一群高矮胖瘦的大夫。
一群人额头冒汗的围着床上的病人,就跟大家七手八脚,你说一句,我说一句,就可以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一般。
神医的地盘,神医做主。一招手把人全部轰了出去。小熊神医走上前,撩开半掩的纱帐,一瞅,那终日淡漠无神的眼,猛然间爆发出一缕惊芒。
床上静静躺着一个面色青白的男人,纵使毫无生机的萎靡神态,也压不住让人窥他一眼,而猜想他昔日的风华绝代。
纳兰公子跟狗咬尾巴一般,在外团团转,让人几乎误以为是这人家里有美貌的妇人产子,却不想竟是为了一个男人。
小熊神医低笑一声,喃喃自语道:“纳兰啊纳兰,你是打算玩火自焚吗?”
病人的气息时有时无,神医探手欲抚上对方的面颊。嘴角噙着一抹森冷的笑,手位于对方头顶时,一根闪烁着幽冷银光的细针乍然现于掌中。
神医可以救人,当然也可以杀人。小熊神医是个心善的人,他杀的人必然是十恶不赦的人。
可是十恶不赦的人似乎也莫名的得了老天的垂怜,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突然闪电伸出,箍住神医的手腕。
神医几乎听到自己腕骨嘎吱的声响。悄无声息出现在他一侧的纳兰公子轻声道:“我要他活。”
小熊神医瞥了一眼看不清神情的纳兰公子,叹口气慢条斯理道:“你想他活,小生便让他活,只不过……”
收起手上的杀人夺命的银针,小熊神医似笑非笑道:“你知道我要杀一个人,纵使是你,也不可能有机会阻止我。”
纳兰公子身体略略僵硬,微微艰涩道:“神医之能,我再了解不过,但我想神医误会了。”
说带此处,公子的语调已完全正常:“我从不做无益之事,神医想必也明白这一点。”
明白?怎么不明白?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各自的脾气怎么不了解?
神医揉了揉手腕,一边开始施救,一边教训道:“你说你,天下什么样的女人你得不到,偏偏要自挂在一棵歪脖子树上,这个人是你能掌握的?小生要是没记错,你追杀他有三年了吧,他暗杀你也有三年了?你说你们两人你杀他他杀你的,杀来杀去,让小生跑断腿,跟阎王爷抢人也就算了,现在——”
神医顿了顿,暗想,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聪明人变白痴。
“你口是心非也好,真有什么不良心思打算利用他也罢,小生只提醒一句,别忘那个古老的诅咒。”
纳兰公子沉默不语,神医忽然痛心的道:“你什么时候能对小生好一点儿?你知不知道你那个属下有多粗暴,竟然将小生扔入水里……小生可不会水。”
“那是我授意的。”公子坐到一边,慢慢补充道,“神医医术高超,有空闲也该治治你的拖延症。”
“病人又不是小生亲爹妈,小生着什么急。”
“神医应该有业界良心。”
“哦,原来公子也会谈良心。”
“神医要骂我没良心就直说,我可以把它当成是夸奖。”
“……”
------------------------第一节-----------------------------
三月春风拂面,她站在阁楼高处,凭栏遥望桃花飘入流水。她身旁放着未绣完的嫁衣,低头看向那火红如云霞一般的嫁衣,她脸上浮现点点红晕。
十五天后,身为帝都贵女之一的她,将要当成全帝都人的面,天定姻缘——抛绣球招亲。
她身份尊贵,只要她点头,未来的夫君必然尊贵不凡,能给她一世荣华富贵,宠她,爱她,宛若捧在手心的明珠。
可命中注定她不要世家子的金屋藏娇,而倾心于那一抹青衫。
她跟他约定好了,十五日后,她一定会把绣球抛给他,他也一定会抢到绣球,迎娶她做他一生一世的娘子。
****
帝都第一贵女唐琉雪抛绣球这日,帝都万人空巷。锦绣楼前,早已人满为患。帝都治安管理处的杜大人一边顶着头顶日渐灼人的骄阳,一边埋怨唐家大小姐为何想不开要抛绣球。
唐大小姐要怎样的夫君不可以有?干嘛要大张旗鼓闹这么一出?
引得全城骚动,这要是弄出点儿踩踏事件,天子脚下出了这等伤民之事,他这铁饭碗还有得吃?
不管杜大人如何如何多想,高楼上捧着绣球的唐琉雪已经是箭在弦上。她手心沁汗,目光焦急的在人群中搜索。
她心心念念的郎君在何处,在何处?可不等她找到人,鼓声响起,全场肃静,唐父站在一侧,轻声道:“琉雪,你想好了?”
“我不悔。”唐琉雪斩钉截铁道。唐父冷声道:“若是一个乞丐得到绣球,你也嫁?”
“嫁。”
“孽女!”唐父甩袖而去。唐母站在女儿身侧,不断的掐着念珠,她想劝女儿三思而后行,可一想到女儿一月前宫宴上设计讨得太后欢心,得了这抛绣球的自由,便知女儿倔强,不撞南墙不回头。
“造孽哟。”唐母叹气。
一个月前宫宴上,黎国来访皇子看上唐琉雪,向当今天子请旨求娶。唐琉雪心有所属,却碍于两国邦交,不可直接拒绝,只得婉转地说要抛绣球,若是黎国皇子有心,得了这绣球,也算是上天撮合,他们注定有缘在一起,如若不然,那便是有缘无分。
唐琉雪望了一眼青天,刺目的阳光让她两眼发涩。她还没看到情郎,可鼓声将尽,她不得不抛下绣球。
菩萨保佑她。她在心中念叨。抱在怀中的绣球在最后一声鼓点中,在空中划过一道绚烂的红影,乘着风,呼啦啦砸向黑压压的人群。
人群沸腾。哗声四起。
唐琉雪头发晕,她几乎没心力再去关注混乱的抢绣球大战。
她没看到那可怜的绣球在人们手中转来转去,那个曾要求娶她的皇子正站在另一端的阁楼上,冷静地看着身手矫健的下属劈开人群,去抢绣球。
皇子要什么,只要一句话,便有人替他拿来。何必与下贱之人为伍,狼狈的跳来蹿去,丑态毕露。
唐琉雪已经快站立不住,她没有听到情郎的声音,而是恍惚中听到一阵遗憾的叹息声,尔后乍然一声尖叫——
惊呼声四起,唐琉雪心头一跳,她连忙抬头望去,只见人群像是遇到了什么可怖之物,纷纷流水一般后退,眨眼间,腾出一片偌大空地。
空地中央,有个武士模样的人呆立着,离他三步之处,有个球状物滴溜溜旋转。
唐琉雪隔得远,看不清那东西究竟是不是她的绣球。她只觉心慌,一个没来由的念头促使她提着裙摆冲下楼,不顾身份的拨开人群,定睛一看——
“啊——”
美丽的女人惨叫一声,猝然昏死在地。
闭上眼前,她只觉天都塌了,因为那个‘绣球’竟然是她情郎的头——
惨白的脸,嘴角豁开的伤口拉至脸颊,看上去竟似裂开嘴无声戾笑,而往上观眉目处,双眼怒瞪,竟是死不瞑目。
*****
有不治之症的地方,就有小熊神医。并不是神医有救死扶伤的美德,而是落后就要挨打,为了不砸了自己的招牌,醉心医术的小熊神医常常需要些疑难杂症来提升自我。
神医最近在挑战失心疯。
一个人身体健健康康的,但身体内像是困了一头野兽,失了心智,行为要么令人匪夷所思,要么令人发指,这群脱离正常人的异类,吸引了神医的注意力。
于是,不需要帝都贵族唐氏千金悬赏,天涯海角寻找神医踪迹,在四月最后一场桃花雨落尽,一个绵绵细雨的清晨,小熊神医打着一把油纸伞敲开了唐府的门。
蓝衣的看门小厮低头揉着惺忪睡眼,从下往上看时,只见素白若六月雪的衣袍下摆,秀净而纤长的手。
那手可真好看。小厮双眼一亮,再往上,油纸伞微微一挑,一张平凡至极的脸映入眼帘,小厮的心小小的碎了一把:他还以为是个姑娘呢。
不是姑娘,一身白当自己是大侠啊,三里外街头包子西施小笼包姑娘穿一身都比这人色香味俱全。
***
过长廊,走小桥,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唐府的富贵之气,扑面而来,神医一路欣赏而过,到了迎客的正厅,有个面容颇为慈善的老者已恭候多时。
唐老爷终于确定这个不请自到其貌不扬的家伙是神医时,觉得眼球受了欺骗。
世人多传神医是仙人降世,风姿绝俗,唐老爷也不止一次的勾勒过他心目中的神医该是如何的与众不同。
眼前这个酸腐书生气质的瘦弱小子与想象中高大伟岸的神医形象一对比,唐老爷宁愿相信神医在容貌上做了伪装。
“神医。”唐老爷施礼,旋即叹口气道:“小女自抛绣球那一日后,见了那……唉……”
原来,唐老爷有一女,半月前抛绣球天定姻缘,却不料抛出去的绣球成了唐小姐情郎的人头。
唐小姐见情郎惨死,昏死过去,醒来后,人便疯疯癫癫,见不得任何圆乎乎的事物,否则便会大受刺激,又哭又闹。
半个月来,整个唐府阴云密布,半夜唐小姐噩梦中传出的尖叫,几乎骇得守夜人尿裤子。
唐老爷没法,只得寻了一味让人服下便嗜睡的药,使得唐小姐大多时候处于昏睡中,才免了诸多闹心事。
小熊神医见了唐小姐,为其诊断一番后,只留下一句‘小生自有妙法’,便潇洒离去。其他的,如唐小姐的绣球为何会变成一个人头,有人报复还是别有心思,他一概不予理会。
他只是一个郎中,没事儿看看小病即可,查案抓罪魁祸首,那是衙门官爷的事儿,他可没闲心狗拿耗子。
只不过,这世事常常不如人意。神医从唐府出来后,在大街上作着一个安静的路人甲,一辆四匹神骏高头大马拖着的通体乌黑的马车停在他身侧。
低沉醇厚的嗓音犹如美酒入人心:“神医,此处相逢,何不上来一叙。”
正在琢磨中午该吃什么的神医,轻飘飘地一眼斜过去:“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找小生准没好事。”
车中人一把纸扇挑开帘布,露出一张背后自带桃花飘的容颜。丰神俊朗的公子亦是一身白,却高雅得把神医衬成了路边小白花。
“神医,不要闹。”公子和和气气的,一开口却像是对待别扭的小屁孩,“上来,我带你去水娘那里,去吃她亲手做的鱼。”
水娘是帝都人皆知的烹鱼高手,千金难买她一碟鱼,每日想吃她一条鱼的人,必须得提前三天预购,否则恕不招待。
一个只会做鱼的女人能这么藐视帝都那般多的富贵之人,给她这骄傲的是纳兰山庄的公子,而纳兰公子愿意给一个普通女人如此庇护,只因小熊神医最喜吃鱼。
有人曾戏说:小熊神医上辈子一定是只猫,这辈子才会这般痴迷美味的鱼。
若是往常,当纳兰公子抛出美味鱼这一大钩,小熊神医肯定吞着口水,勾勾手指的功夫就被人拐走了。
可今日……
他皱了皱鼻子,作为神医,比常人还灵敏数倍的嗅觉,让他很容易分辨出车内除了纳兰公子,还有另外一个让他极为不喜的男人。
眼前又浮现那双风华绝代的容颜,那人睁开眼时,眼里的神光冷彻入骨,如白刃般锐利逼人。
神医不会委屈自己的眼睛去看那张妖孽祸水脸,也不会假装温和地和不讨喜的人共处一室。
他哼哼两声,扭头就走,却听车内有人叹息一声,慢慢道:“熊二。”
神医一僵,回神后瞪着马车吼:“叫啥呐?小生是神医!神医你知道么?阎王叫你三更死,小生敢留你活百年!!有事求小生还这么神气!老实点儿,叫一声大爷听听。”
“熊大爷。”纳兰公子从善如流。
不知怎滴,神医还是觉得听着不顺耳。
神医,姓熊,在家排行老二,长辈常唤他熊二。儿时神医不曾觉得熊跟二搭配有何不妥。但成年后名扬天下,突然间当全天下都叫他熊二时,累积量变产生质变,神医第一次郁闷自己为何不是家里的老大,那时就该叫熊大……
转念一想,熊大……似乎也不怎么威风,因为这称谓似乎跟胸大谐音。
倘若,神医是个姑娘,别人扯着嗓子对他大吼:胸大。这就该是调戏了。
好在神医胸前没有藏着两坨馒头。于是他又怪罪姓氏,暗想他姓龙……龙二……
姓诸葛……诸葛二……
姓轩辕……轩辕二……
姓司马……司马二……
……神医蹙眉,他终于发现:二实在是个神奇的字,跟谁搭在一起,都有一种化神奇为腐朽的能力。
*******
水娘的住处是一座邻水的黛瓦红墙的清幽小阁楼。坐在靠窗的桌前,一抬头便能看到窗外美妙的景色。
湖上有一两只画舫。隐隐约约的歌声飘来,再享受水娘亲手烹制的鱼,全身上下,从内到外舒坦得赛过神仙。
小熊神医专心吃鱼,眯眼细细品味的模样,像极了乖巧的猫。纳兰公子坐在神医左手边,品着茶慢慢道:“神医,听说你已给唐府的小姐看过病,不知有何发现?”
“跟小生说话不要拐弯抹角。”神医灌了一口茶,又道,“小生已经跟你提过很多次。”
他瞥了一眼坐在他右手边的男子,那人神情慵懒,一身红袍,十足风骚。那人见神医看他,微微一笑,当真是一笑倾城,惊艳了春风。
神医低着头小声咕哝一句:长得好,有啥了不起。
纳兰公子示意跟在身边的随从拿东西,然后道:“有样东西需要神医分辨一二。”
随从把一个木盒放在桌上,打开,首先一股浓重的腐臭味迎面扑来,神医皱眉,尔后便看清盒子里静静的搁置着六个人头。
有男有女,皆为死不瞑目,狰狞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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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头的眼睛都瞪大突出超出了正常人的范围。眼睛周围蛛网一般细密的诡异红纹蔓延开去。
灰白死气的眼珠子直瞪瞪的,看久了会让人错觉头的主人正怨毒的与人对视。
颈部断处极不平整,看起来就像是被人硬生生徒手扭断颈骨扯下来的。
而最让人不寒而栗的是,每个头,都被人精心制成了一颗‘绣球’:头发染上喜庆的颜色,编成复杂的花辫,再用绣花针在裸露的光洁皮肤上绣出牡丹等妖冶花纹……
撇开人头不谈,光论绣工而言,可以很容易的看出此人的女红极好。
神医厌恶地捂住口鼻,瞪着面不改色的纳兰公子道恼火道:“你!存心恶心小生啊?”
纳兰公子笑了笑:“你是神医,见过的死人,比别人见过的活人还多,这点儿程度……神医自是不在话下。”
“说是如此,你也不能……”小熊神医很无语,“在小生刚吃饭完东西,就让小生看这种恶心玩意儿。”
纳兰公子颇为可惜道:“刚找到时,这些人头并没有腐味,清香宛若水芙蓉之味,也不知哪里出了岔子,一日前变了味……”
小熊神医坚定地认为眼前人再拿他逗趣,什么清香宛若水芙蓉!!!这人以为这不是人头而是一颗头状香囊?
一直安闲坐在一边当壁画的红袍男子忽然轻敲桌面,勾着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说:“嘘,二位还是莫要吵了,它快出来了。”
它快出来了?
小熊神医一愣,见纳兰公子看向人头,他随之看去,便见原本死气沉沉,腐臭四溢的人人头紧闭的嘴唇一动,下一瞬,一个飘忽、哀怨的女子声音响起:“你可还……喜欢我?我变成这样……你可还喜欢我?”
大白天死人头开口说话,阁楼里原本的安逸,霎时烟消云散,无端端让人脊背发寒。
小熊神医用筷子将木盒里的人头戳动一下,那刚沉静下来的人头乍然嘶哑阴森怨毒尖叫嘶吼:“你不是说非卿不娶吗?你不是……说我变成什么样,你都愿意……跟我相守一生吗?骗人!骗人!我杀了你!杀了你!”
尖叫声刺得人耳朵发发痛,神医沉下眸,盯住木盒内抖动的人头,道:“人头内有异物?”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人能够随心意说话,并不代表世上没有其他的东西不能学人说话。
最常见的,如鹦鹉,八哥。一些罕见的,如一些深山野林里,某种全身通红,头长鸡冠,剧毒无比,被世人称为野鸡脖子的怪蛇。
*****
纳兰山庄,自十年前一夜之间崛起,闻名于诸国,并不是因其主人做了惊天动地的大事、铲除了为恶一方的魔头,也不是因其富可敌国、山庄里能人无数,而是山庄的主人,纳兰公子,自入世以来,不为官,不称霸武林,无人知其出处,天下人却均知其存在。
山庄看似缩在一隅,不闻世事,可诸国但凡是握有实权的人,无不心知肚明:纳兰山庄几乎无所不知。
自然而然,纳兰山庄最初成了各方势力争相拉拢的香饽饽,不过,没有人得到纳兰山庄主人的偏爱。
纳兰公子很博爱,对各方一视同仁,年纪轻轻,便有判决是非对错的威信,每当诸国纷争,需要有人公证裁判对错,总会奉上厚礼,千里迢迢邀请纳兰公子。
江湖上,黑白两道隐隐有把纳兰公子当成一方泰斗来尊崇。
纳兰公子,实乃一方奇人,而奇人往往行事特立独行。十年前,自纳兰公子声名鹊起之时,他便向天下宣之——
纳兰山庄可无条件承接匪夷所思的奇人奇事。
当然,何为匪夷所思,纳兰公子心中自然有个度量。没人能糊弄他,也没人能猜出公子的标准。许多在他人看来,已经令人瞠目结舌的怪事,公子往往不予理会,反而有些看似乎莫名其妙的事,会得到他特别的青睐。
数月前,有人捧着一个‘绣球’拜访纳兰山庄,声称妖魔作祟,请求纳兰公子降魔除妖。
***
在小熊神医看来,这世上最面善心黑的混世魔王,无疑是纳兰公子了。
可惜世人大多被皮相所惑,抑或臣服于此人手中握有的神秘力量,纷纷赞誉他,把他视为庙里慈眉善目的菩萨。
殊不知此人心如铁石,偶尔大发善心的给予,也无非是日子闲得无聊,兴趣所致。
小熊神医并不认为纳兰公子是个好奇心能胜过猫的人——无条件接手奇人奇事,必有所图。
陪伴纳兰公子一路至今的人,十有八九都死了,硕果仅存的只有小熊神医。
按道理来讲,他们近在咫尺,又算青梅竹马,总该心心相印,同分一个桃,共穿一条裤衩,再不济让下梨,许个诺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啥的……
可事实上,两人咫尺天涯,兄弟未满,知己不成,姑且算个朋友吧,但有时想想那么多年的交情,只是简简单单的朋友,忽然又让人惆怅。
纳兰公子习惯性的对每个人温柔,就连粗暴也要如春风般让人销魂。纳兰公子对每个人都很有耐性,养气功夫炉火纯青。
小熊神医了解纳兰很多,许是知道得太多,纳兰公子念在昔日情分,不好灭口,所以对神医时好时坏,变化无常,意图激怒神医要多远滚多远……这是神医闲时无事胡乱猜的。
纳兰究竟在想什么,神医其实也不清楚。
就如同,摆在他眼前的会说话的死人头,纵使他暂时还未想到什么东西能说人话且能寄生在人头里,他也能看出一个很明显的事实——
纳兰或许接了一个烫手山芋。
江山代有人才出,历史洪流滚滚而过,许多奇人奇事湮灭其中,不得闻于后世,那是十分正常的。
纳兰公子和小熊神医已算当今独领风骚的名人,超出他们认知的事物,往往代表着一个意思——
危险。
****
“诸国有一个从古至今流传已久的风俗,适嫁的姑娘可抛绣球天定姻缘,无论得绣球者贫贱富贵,都不可反悔拒婚。”
小熊神医平时最喜扎在医术里,对这些民间风俗,并不了解。
纳兰公子跟他道:“最初,这对于姑娘们而言,是人生中最神圣慎重的事。到后来,抛绣球里所包含的姑娘们为终身幸福放手一搏的意义渐渐淡化。如今的人们只当抛绣球是一项姑娘们出嫁前的一种仪式,大多数抛绣球的姑娘,都已定好人家,她们的夫家会在抛绣球前打点好来观礼的人,抢绣球时,所有人心知肚明,姑娘的情郎必然会抢得绣球。偶尔会有姑娘的抛绣球出现变故,被情郎外的人抢去绣球,不过,姑娘的家人会私下解决……”
小熊神医点头。其实,姑娘们嫁人便嫁人吧,何必要费劲玩抛绣球一出。
这绣球要是夫家得了也就罢了,倘若让心怀不愧的人得了,其结果要么姑娘终身不幸,要么为居心不良人提供一个衣食来源——私下解决,讹人钱财。
“五个月前,兰国有人不远万里带着一个人头绣球到山庄找我,称他家待嫁闺女的未婚夫君死于妖魔之手,人头被制成绣球,在抛绣球前一天替换了姑娘的绣球,他家姑娘心性坚韧,见情郎惨死,怀抱情郎人头数日,直至她家里人看不过去,趁着姑娘久不曾进水米,身体无力时,夺了人头烧毁,却没料……”
纳兰公子顿住,看了一眼木盒里的人头,悲天悯人的叹道:“三日后,那位姑娘的家人在姑娘的床上发现了姑娘的尸体,身首分离,头也被制成了绣球……”
神医瞥了一眼桌上的人头绣球,若有所思,那边纳兰公子又说了后续的事情。
经多方查询,纳兰山庄的人发现这人头绣球并不是独此一家,在各国均有惨案发生。但,耐人寻味的是,人头绣球一旦出现,人们要么上报官府,要么暗暗将事情压下,秘而不宣。
对此,纳兰公子告诉小熊神医:“人头绣球并不会在同一地发生数起,形不成连环杀人案,又兼血案如同鬼魅所为,毫无蛛丝马迹可循,各国各地,山川阻碍,消息有时会滞涩难于传递,于是大多在让官府查案人员焦头烂额一阵后,便成了悬而未解的谜案。”
“受害的人的家人不愿意上报官府,是因为幸存的若是姑娘,她们还需嫁人,父母自然要忧心若是女儿未婚夫的人头变成绣球一事传扬出去,会闹得女儿终身难嫁。而幸存的若是男子,在他们看来将此事宣扬出去,并不是好事,纵使死去的是他们的未婚妻。”
自那之后,人头绣球被视为邪恶之物,一经发现,立刻焚毁。眼前木盒里摆放的六颗人头,纳兰公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寻得。
所谓万事万物皆有本源,如今想要寻得第一个人头绣球,已不可能。纳兰公子花费大量人力物力,也是白费功夫。
唐府大小姐不会是最后一个受害者,纳兰公子想在下一起惨案发生之前,有所突破,他对小熊神医说:“世间罕见的凶物,其所有者必不凡,这些是杀人夺命的凶物,也是其主人的活招牌,若是神医能分辨出人头里寄生异物所属主人是谁,想必对此事有大大帮助。”
神医心想,哎呀,这找他也没用啊,世上他不认识的奇怪什么多了去,可嘴上神医答应得好好的:“嗯,小生可以帮你看看。”
目的达到。留下人头绣球给神医,纳兰公子起身施施然离去。那从头到尾只说过一句话的红袍男子又冲神医一笑,那笑容竟然意外的有些腼腆。
走到门边时,纳兰公子顿住,回首道:“另外还有一事,神医今日去唐府给纳兰小姐看病,可曾发现有异?”
唐大小姐情郎的人头已被销毁,唐府的手脚极快,纳兰公子早在接手人头绣球后,便派人关注各地有无抛绣球,半个月前,在他的手下去拿回绣球前,唐府里已有人做好清理。
神医支着下巴,目光似乎留连在窗外的美景上,头也不回道:“哦,唐大小姐是服毒致疯,非惊吓所致。”
纳兰公子的眸子静若幽渊,他轻飘飘的扫过神医略显单薄的背影,开口:“神医应该找个药童。”
“小生身边的药童是消耗物,算上一个月前驾鹤西去的那个……”小熊神医皱着眉扳着手指数了数,哦了一声又道,“大概有过十个了。”
“我把青一给你做药童。”纳兰公子拍了拍手,一阵衣袂声响,青衣影卫出现在房中。
小熊神医扭头瞟了一眼,正是那天扔他入湖中醒酒的没人性影卫。
纳兰公子送了一个免费拎包的高级跟班后,又老婆婆话多不嫌唠叨道:“神医以后莫要再去烟花之地,伤身。”
小熊神医不耐了:“小生自食其力,有大把的钱买花姑娘的笑,公子不要啰嗦。”
“这不是我的意思,多日前偶遇神医的大哥,他让我转告你。”
神医低着头,望见酒杯里倒映的眼里黯然一片。
有人从来不会顺着温柔的方向走,连欺骗也吝啬施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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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一自纳兰公子离开后,便尽责的跟在了新主人身后。
神医倚在窗边,瞅着纳兰公子和红袍男子并肩离去的身影。
那两人的步调几乎一致,谁也不曾把后背暴露给对方一分半点。
阁楼旁有一片杏花林,两人踩着杏花而过,花瓣满头,红袍男子一袭艳色,长及脚踝的浓密黑发,不扎不束,洒脱不凡的样子,的确很惹人眼。
神医看了一会儿,忽然转头问青一:“你说你那主人跟黎不羁什么时候会撕破脸皮再次打起来?”
青一木着一张脸,纠正道:“纳兰公子已经是前主人,神医才是我现在的主人。”
“哦,小生是你主人?”神医很不信任的打量青一,点点头,又道,“小生是不是该给你个考验,给你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神医,你要让我做什么?”
小熊神医摸了摸下巴,思量一会儿后道:“你去偷一件你前主人的穿过还未洗的亵裤,然后送到宫里给当今圣上的任何一位公主,并告之得到亵裤的公主,说那是纳兰公子贴身的,让公主好好利用一下,最好能让圣上下一道赐婚圣旨啥的。”
青一跟班瞅着神医,半晌后不吭一声离开。
三天后,青一找到神医,告诉他幸不辱命,偷得亵裤,然后赠送给了皇帝最小的公主——
那位小公主刚学说话,完全没能力发挥亵裤在手威力——诬陷纳兰公子与她有私交,然后成为纳兰夫人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