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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擒受计(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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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几日,如寂便已熟悉灵慧寺。他谈吐不凡,寺里上至住持,下至小沙弥,无不喜欢他。每日他与众和尚共同做早中晚课,谈经说法。由于自幼便跟随师父圆乘云游,行遍万水千山,见多众生百态,诸多佛法经书,总能有不同见解,渐渐寺中人皆知远道而来的行脚僧如寂,是个胸怀大智慧的僧人。
那名声如长脚一般,迅速传遍京中各大名寺。出家人虽说四大皆空,可名利二字又岂是那般容易参透。许多人慕名而来,要与如寂论法辩难,且不论来者所为何——胜过他名扬帝京或诚心与他探求佛法,他从不因那而扰乱灵台,始终如一的淡然平和。
终于,在斗败京中高僧,人们称如寂为‘佛门千里驹’。
如寂除了访寺拜佛,坐禅悟经,还常常去市井之中,帮助孤寡老人幼童。他常年在外,见得多,也学得多,身怀一身医术,虽比不上闻名天下的医仙乌夔子,但也不容小觑。
荣二郎自那日在方丈见了他,就一直纠缠如寂。这日他先去灵慧寺寻人,没见着,便去乞丐聚集的花子巷找人。
果然,一身素净僧衣的如寂正在给一个老人看病。荣二郎嫌弃万分的扫了一眼周围破破烂烂的房屋,捏着鼻子以免嗅到那些怪味。
如寂把完脉,嘱咐守在老人身边的小童道:“没甚大碍,吃一贴药便能痊愈。”他从随身带的书箧里,拿出纸笔,行云流水的写好药房,待要掏钱给身无分文的爷孙,又思及眼前二人手无缚鸡之力,把药钱交给他们,恐被他人抢夺。
荣二郎最近甚喜讨好如寂。此时机会在眼前,他怎可放过。遂毛遂自荐道:“小和尚,这两人,老的病,小的弱,你帮他们看了病,这跑腿抓药的功夫,就让我的小厮去吧,药钱我出,你啊,先歇歇!”
如寂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多谢荣施主。”
“别谢我,我啊,其实也是被你的虔诚佛心感化,”荣二郎故作潇洒的晃了晃扇子,“你不知道,上次你给我挑的经书,我娘看了,只夸我孝顺呢。”
如寂将药方交给小厮,闻言道:“老夫人近来身体可安康?”
荣二郎道:“好得很呐!我表兄,嗯,就是那位——”他用扇子往天指了指,悄声道,“十分敬重我娘,甭管什么病,咳嗽一下,他都能立刻派宫中御医来给我娘诊治,说句大不敬的话,早逝的太后与我娘乃双胞胎姐妹,那为多半移情于我娘了。”
如寂道:“当今天子仁义施于四海,以孝治天下,敬重长辈,乃圣明之相,荣施主有这样的表兄,实乃大幸。”
荣二郎不以为然,撇嘴道:“什么大幸!大不幸吧!前段时间,那位命人把我召入宫里,足足训了我一个时辰,还威胁我,再不好好收敛平日里纨绔作风,好好在家用功读书,练习骑射功夫,就送我去军中历练,小和尚,我爹都没我那位表兄威严呢!”
如寂摇头,劝慰道:“他也是为你好。”
荣二郎冷哼一声:“就因为那位,书院的夫子们严厉极了,往日里闲散惯了的贵族子弟们,近来动不动就挨罚,再也不能半夜翻墙出书院玩啦,真是遗憾!”
小厮把药抓来,如寂将熬法告诉爷孙俩,再给了点银钱,嘱咐藏好,便与荣二郎离开花子巷。
路上,荣二郎恋恋不舍,定国公府里的人大多喜欢捧着他,对他惟命是从,跟那些人说话跟狗说话一般,总觉得说再多,不论对错对方除了点头哈腰就是一个劲儿的拍马屁,众多长辈,对他各种奇思妙想,怨言骂语,统统批为离经叛道,其中,他的娘亲,比较特别,是愿意听他胡说八道,可他在外面的胡作非为,总不能拿到她面前去瞎讲吧。
毕竟荣靳言,还是个孝顺的孩子。
但从遇到如寂开始,他就发现,跟小和尚不论说什么,他都有种被倾听,被关注的感觉。小和尚总能让人平静,再烦躁的情绪都能在对方默默的聆听或开解中,慢慢被抚平。
荣二郎忍不住继续八卦他的表兄:“前几日,我碰到个娘子,不通女红,不作诗书,仅能观星望气,识五行之消息,查国家之运数。她说,经她夜观天象,紫微垣中帝星摇动且晦昧不明,今天下虽风平浪静,仍恐国祚不永。那位手握八方权柄,照你说他圣明,咋会观出这般天象?”
如寂道:“荣施主,佛曰,不可说。有些话烂在心中即可,真与假,又何必去多计较,小僧已心已出红尘,身仍在红尘,有句话想劝劝荣施主——祸从口出,君心难测。”
如寂刚回灵慧寺,就有小沙弥来报住持有请。到方丈,除了慧云,一个衣着富贵,可形容疲惫阴郁,消瘦如鬼的中年男子也在。
那人一见如寂,二话不说拜倒,一头磕到地,咚咚声脆响。
如寂一愣,等那人又咚咚连磕了几个响头,他才回神,忙不迭上前想要扶起对方,却不料被拒绝,那人抬头,眼里揉杂了绝望和希冀,哀求道:“圣僧,救命啊!”
这话从何说起?如寂皱眉,看向慧云,却见对方叹了口气,然后跟坚持跪在地上不起的中年男子道:“杨施主,你不如先起来,如寂心善,能帮助你的,他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可你眼下这般行态,却像是在逼迫他,有话好好说,无须如此。”
如寂扶住对方,和善道:“施主请起,众生平等,你莫要这般折煞小僧。”
中年男子颤颤巍巍的起身,还未言语,便已先泪流满面,说不出的凄惶。
慧云劝道:“杨施主,如寂已到,你可以把你来我灵慧寺的需求说一说。”
中年男子用袖子胡乱的擦了擦脸,这才慢慢道来他的目的。
原来,中年男子叫杨皓,家在京城,祖上世代经商,积有家财万贯,良田万顷,商铺数间,乃京里有名的富商。老父老母俱在,膝下儿女成双,娇妻美妾,本该美满幸福,却不料半年前,家宅忽然不宁,夜来总有小儿凄厉的啼哭,吓得阖府上下无一个不心中惶惶。
杨皓认为家中有邪祟作乱,便请了道士来驱鬼,不想花重金聘来的道士毫无作用,夜里啼哭声仍旧不止。
无奈之下,杨皓换了一处宅院居住,本以为就该消停了,先风平浪静几日后,夜来小儿啼哭声又不断,而这一次不止声音,常常有仆人看到花园之中有浑身没皮的小孩血淋淋的跑过。
杨皓接连换了四次宅子,根本无法摆脱那勾魂一般的啼哭声。一家老小,心惊胆战的过日子,为怕传出去坏了名声,他们甚至不敢声张。但坏事很难藏住,渐渐有了风言风语,亲朋好友疏远他们,生意场上平凡失利,这种钝刀子割肉一般的折磨,在发生一件恐怖之极的事后,达到了极致。
一日清晨,仆人发现厨房的有一锅肉——无骨,四四方方的好肉,加了五味椒料,烧制得喷香烂熟。不用尝,只消闻味儿,已足够让人肚里馋虫躁动,口中涎水泛滥。
仆人不敢偷吃,将这东西呈给杨皓,因私心里想要讨得主子欢心,便故意顶替了,言家里得了一只嫩羊羔,思及主子素日待奴仁慈,故而不敢享用,把最好的一份献给主子,以表心意。
杨皓未做他想,和妻子一起尝了,竟觉味道十分鲜美,便又和老父老母一起享用。
饭饱之后,在他们回味无穷中,已出嫁的女儿派人传信说尚在襁褓中的幼子昨夜失踪,夫家找遍了整个府里,都未有影儿。
杨皓说道此处,脸色十分苍白,捂住胸口,一副欲呕吐又吐不出的难受样儿,最后连眼泪都憋出来了,才痛声道:“后来在我家花园的桃树下挖到小孩的衣物,正好是我那可怜小外孙的,更可怕的,是,是,里面,里面,包裹了一个小头颅,两支臂膀,两支小腿,数根骨头…….”
从那以后,每天早晨杨皓家的厨房里就会凭空出现一盘精心烹制好,色香味俱全的肉食,而相应,每天,杨氏直系或者旁支,便会莫名丢失小孩,从最年幼的开始,到能走能跳的四五岁小娃,无论如何严防死守,都逃不脱夜里突然失踪,翌日早晨出现厨房成为盘中餐的厄运。
说罢,杨皓已经泣不成声。
如寂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道:“此事施主可否已上报官府?”
“没用。”杨皓哭道,“官府若有用,我岂会搞成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如寂沉吟有顷,又问:“你寻我,是为何?”
杨皓这才擦干眼泪,抓住如寂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这不是人做的,是鬼!都是一些小鬼!开始,我费了好大的劲儿也查不出被那些邪祟纠缠的缘由,只能日日虔诚求神问佛,终于某日仙人夜里托梦,告诉我,说是我的祖上有人遭的孽,因果循环,如今报应在我这一代人身上——”
杨氏的祖上,有一介不良之徒,专干偷鸡摸狗的事儿。花钱养了无数绿林汉,飞檐走壁盗富户,拦路抢劫杀人皆是他们拿手的勾当。
按道理他们这般猖狂,行踪必为人所觉,可因缘巧合,不知受那位高人指点,那人的祖坟修建与一风水绝佳之地。
直到朝廷派人来开凿运河,正巧要穿过他家祖坟。那人百般思量,想要保住祖坟,可他一介莽夫,又如何与朝廷抗衡?焦躁无计之中,赶巧打听得主持修运河的大官好吃羊羔,凡有求于他的人,无不烹制嫩羊羔,捧到他府上以图博得青睐。
那人寻思也仿照他人献羊羔肉,博得大官欢心,然后哄住对方改易河道。但这羊羔肉,送的人多了,便失了新奇,那大官又贪得无厌,寻常羊羔又如何能打动对方?
思来想去,那人实在不忍祖坟就这般被刨。跟心腹一合计,兵行险招——听闻人肉至美,便把那刚出生或者养到三四岁的小孩寻来,去头断足,剖心挖肺,蒸熟煮烂,五味调和,制成一道色香味俱绝的两脚羊羔肉,献给大官。
这一招果然极妙。吃惯真羊肉的大官很快被被那香饵钓住。及至察觉所食乃人肉,易不悔改,并丧心病狂的与那献两脚羊之人沆瀣一气——对方给他提供两脚羊肉,他给改河道,保全对方的祖坟。
就那般,十里八乡的孩子常常丢失,有心人循着踪迹查到,明知是谁偷了孩子,可碍于那大官坐镇,人们敢怒不敢言。
那大官后来被斩。那人也无缘无故暴毙。但那些枉死的婴孩并未得到超度,怨气冲天,曾经也在杨氏闹过祸事,幸好被高人封住。半年前,不知何缘故,那封印失效,放出了那些小鬼,在杨氏宅里闹妖。
仙人指点杨皓,需要去灵慧寺寻一位佛法最高深的僧人,为那些冤魂念经,否则此灾难解。
佛法最高深的僧人,这一名号如寂愧不敢当,而杨皓话语里所透露的鬼神,令人生疑。
慧云眼皮一跳,心道前些日子天子撞鬼之事,至今仍令人心悬忧虑,不期又有人专为鬼物作祟,求到灵慧寺。
他瞥了一眼垂眸沉思的如寂,心中计较一番:杨皓指名点姓要如寂出面念经超度亡魂,颇有蹊跷。近来如寂京中崭露头角,风头正盛,倘若此时再出一个心诚念佛,真经度冤魂的事迹,此子扬名天下指日可待。但若无用,有心人稍作宣扬,如寂就会沦为一个笑柄——嘴上舌绽莲花,机辩难逢敌手,实际不过追逐名利,断不尽红尘贪婪的俗人。
其实,慧云挺欣赏如寂,实不愿这么一个心如赤子的僧人,落入前方未明陷阱。于是他不等如寂回答,先开口道:“杨施主,此等事当真匪夷所思,既然是超度亡魂,不如开一场水陆法会,我寺中全部僧人一齐念经,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或许能求得杨施主受佛祖庇佑,早日脱此厄。”
水陆法会的规模越大,则花费越高。杨皓自然不会吝啬那一份钱财。只是,他特意为如寂而来,按照慧云的意思,莫名多了其他僧人,他便犹豫的看向如寂,后者对慧云的安排心领神会,双手合十道:“小僧现在灵慧寺挂单,自然一切听凭住持安排。”
慧云与杨皓商谈水陆法会的细节。如寂出方丈,回客寮途中,甄迩从屋顶灵活蹿到他身旁,冷嘲道:“慧云那老和尚,怂恿杨皓办千人以上的水陆法会,是掉钱眼儿里了?”
如寂不言。甄迩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心:“长老,你说那杨皓,会不会被人合伙给糊弄了吧?”
什么祖上造孽,因果报应,亲族中幼童被冤鬼所杀,跟那神魔话本里编造的一般,鬼话连篇。
如寂道:“真假总会水落石出。”
甄迩道:“这倒是。不过,水陆法会开完,若依旧无用,岂不扫了灵慧寺的名头?”
说这话,就到客寮,慧云给如寂单独安排了一间干净整洁的客寮。他从床下拿出已伴他跋山涉水好几年的书箧,将上面的水囊,钵,衣物等一一搁置在外,最后抱出一摞纸张泛黄的经书。
小心翼翼的放在桌上,如寂谨慎虔诚的模样,如同对待一块易碎的宝贝。甄迩不明所以,窗外的风吹入,掀开一两页纸张,他能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他算是识字儿比较多的,可那些经书上的字儿,他竟一个也不认识。
“长老,这是什么?”甄迩好奇的问道。
如寂伸手摩挲纸面,道:“我师父圆乘曾发大愿去西方拜佛求经,他用了十五年,从蜀中出发,逢山过山,遇水渡水,不知遇到多少艰险,终于行至天竺,求得梵文经书十二卷。”
甄迩曾听过如寂说,圆乘法师有大智慧大慈悲,精通梵文,不由道:“这经书,就是大师从天竺带回的吧?”
如寂道:“师父说此经书乃大乘佛法,可超亡者升天,能度难人脱苦,能修无量寿身,能作无来无去。他把经书给我,让我在云游中自行感悟,将其译为众人能阅易懂的经书,传播宣扬,让世人知我佛慈悲。”
甄迩道:“这是好事啊!”
如寂摇了摇头,皱眉道:“这佛经深奥难懂,非一日可参透,本只有师父与我知道它的存在,今日那位杨施主寻至灵慧寺,指明要我念经超度冤魂,就像知道我有这些经书。”
甄迩一听,讶异道:“长老,这些经书该不会真能超度亡魂,化解灾难吧?”
如寂道:“我从蜀中云游至此,也曾替心善的施主念此经,并未有什么异样,它能超度亡魂,解灾度厄,是师父告诉我的,我修习此经书,心中并未多想其他。”
如寂心性剔透明净,昔日在空明寺中,开田,种菜,采茶,筛米,栽松,锄地,砍柴,淡水,牧牛,看果园等等,平时琐事,他无不视为修行,从不为了什么刻意去做什么,求的是自然而然。鬼与神,存在不存在,他心无挂碍,无有恐怖,坦荡平和。
甄迩见如寂稍作思量,便把书箧收拾好,面上的神态仿佛之前的怀疑揣测都不曾有过,那种任凭暴风即来,仍旧岿然不动的淡然和豁达,令他不禁道:“长老…….”
如寂道:“世间万事万物,自有缘法,我何必自寻烦恼?静观其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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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云动作十分迅速,选好日子,地点在杨皓府上。灵慧寺上下过千人,经过甄选,最后实际去的,包括如寂在内,共计五百人。浩浩荡荡的行至杨府,十分壮观。
开水陆法会,对外宣称乃安慰杨氏一族近来死去的婴孩。一百零八众僧人在杨宅宽阔亮堂的大厅上拜大悲忏,超度亡魂。另设一坛于宅中,由如寂一人坐镇,八十一位高僧辅助,念七天佛经,以慰冤魂。与者和尚,或替补,或行其他超度之法,昼夜不间断,做满七日方可。
杨氏宅子里的这场水陆法会,热闹非凡,吸引了不少目光。白日里人来人往,倒不觉宅中有何诡异之处,至夜间,尤其临近午夜,纵使灯火通明,念经声不断,杨氏的人总能听到一两声儿啼响在耳畔,问非杨氏者,都摇头言不曾听到什么。
杨皓几乎吓得魂飞魄散,竟拉着慧云找到如寂,跪在对方跟前,不住的叩拜。
如寂劝了半天不起作用。无奈之下,他念起那十二卷圆乘传授给他的经书。才念半卷,磕得满头血的杨皓忽然顿住侧耳细听。灯火闪烁,风扬帐幔中,他忽然失控大笑,又咚咚的重重磕了两个头,颤声道:“听不到了!听不到了!”
杨皓如疯如魔一般的去找其他杨氏人求证,果然都听不到了。这一夜终于风平浪静,所有杨氏人都睡了个前所未有的安稳觉。
接下来连着五日,杨氏的人没有听到折磨他们数日的儿啼声。杨皓领着众杨氏族人参拜如寂,行跪拜大礼。
如寂做事向来有头有尾,六天六夜的高强度念经,让他脸色发白。不过,他的双眼依旧平静明亮,像是不知疲倦。
第七日夜里,如寂仍在坚持。他阖上眼,盘腿坐于蒲团,身心合一,周围所有响动均不能影响他分毫。
因此,他不知道有人站在花木阴影里,观察了他半宿。那人容貌十分好,英气十足,笑起来左右脸颊还各有一个酒窝,人畜无害的,但当注意那人的双眼,就会立刻忘了他的酒窝,他的殷红薄唇,他的挺直鼻梁,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只会全身心紧绷,不自觉被那双眼睛捕捉住心魂,不能说谎,也不敢说谎,仿佛整个人成了透明的,任何光明的黑暗的秘密,都无处隐藏。
杨皓额头上的冷汗从见到这人起,就没干过。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家这些鬼魅竟然惊动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之骄子。
魏唐王朝的丞相楼云堔,夜来造访杨宅。他观察够了,从暗处走出,慢慢接近如寂。
如寂一动不动,宛若玉雕。
楼云堔绕着他走了三圈,然后伸手去探了探对方的鼻息。并无异常。
丞相在此,如寂还那么不动如山。杨皓一边擦汗一边唤道:“圣僧!圣僧!”
叫了好几声,不见回应。杨皓顾不得会不会打扰如寂,伸手轻轻一推,劲儿很小,却见对方晃了晃,然后栽倒。
如寂睁开眼时,四周已非广厦明堂。四周一片漆黑,只有远处有一线光亮。他站起身来,不紧不慢的前行,脚踏地的感觉十分古怪——不像是泥土,软绵绵的,像巨兽正在呼吸的肚皮。
蹲下来,薅了一把,又细又长又软又冷,如寂没有摸过女人的头发,但此时他能想到的,只有那种乌黑勾人的红尘青丝。
伸手不见五指中抹黑前行约莫一炷香,那一线光亮犹如轻纱一般展开,渐渐如同着火一样越发浓丽,最后光亮一片,从远处似一只巨大的触角,延伸至如寂脚下,蔓延去身后。此时放眼一瞧,有无数焰火般妖娆艳丽的花朵在风中招展,一会儿幻化成妖媚的女人伸展四肢舞动,一会儿化成百兽,咆哮嘶吼。
头顶似是夜空,却无半颗星辰。天际十分明亮。如寂望着光走,毫无畏惧的踩着那些诡异的花朵。
那铺陈开去的花海之路,明明望不见尽头,如寂不用一炷香的时间,却走到了头,来到一条十分宽阔,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河旁。
水流无声无息的,清澈可见底。如寂站在岸边,只一眨眼的功夫,就有一艘轻巧的小船飘在水面,一个窈窕的身影撑着船,离近了,可见对方头上戴了一个竹笠,垂下的纱帘恰到好处的遮了半张脸,只露出尖下巴和樱桃般大小的红唇。
船娘撑住竹竿,轻声道:“长老,可要上船去对岸?”
如寂问:“对岸是何方地界?”
船娘格格一笑道:“问那么多干嘛?去了不就知道了吗?”
船行至中央,本来除他二人之外,空无他人的水面,突然出现数只同样的小船,俱是一个窈窕的船娘和一个渡河的行人。那些表情各异,有呆愣的,有痴迷的,有惊恐的,有愤怒的…….各不相同,唯独一个动作相同——他们都死死的盯着河面,好像水面之下,有什么让他们难以移开视线的东西。
如寂凝视水面,他看到的除了清澈的水与倒影,再无其他。
那船娘见他毫无异样,突然出声道:“好和尚!”
如寂抬头,河面的船只没多大变化,船上的人却莫名少了许多。他细看水面,似乎有人在其中浮沉呼喊。佛家以慈悲为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虽然此地诡异非常,如寂还是毫不犹豫的跳下船,向离他最近的一人游去。
船娘见此,叹了一声:“傻和尚!”
水里挣扎的人,在距离他指尖不到一掌宽时,突然消失。如寂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观察四周——宽阔的水面,除他之外,再无第二人,更无先前的小船。水面波光粼粼,空寂几乎能化为实质来积压人的心脏。
人在河中央,望不见对岸。如寂仍旧面不改色,他稍作思量,向有光的方向游去。筋疲力尽时,他心中亦无惧无怖,而就在这时,河岸忽然出现在离他三步之外。
一座巨大的城池依山而建,各式各样的亭台楼阁层层叠叠。如寂爬上岸,远望城池紧闭的高大森严的城门。
无人守门,十步之处,遍开不知名黑叶红花。
如寂走近一些,到能看清城门上的刻字——丰都城三字一映入眼帘,他双手合十,唱了一声阿弥陀佛。
丰都城,阴司地府。
如寂不知道他为何会到此处,可他并不会惊慌失措的去探寻。万事万物有因必有果,该他明悟时,自会明悟,无须强求。
身周红花黑叶迎风舞动,露出根部滋养它们的东西——无数白骨堆叠,每朵花皆从骷髅头的两个大眼眶里长出。
忽然不知从何处飘来儿歌声。如寂循声望去,只见莫名出现许多小孩——有没脑袋的,有没手脚,有缺了半个身子,有浑身无皮的……各有各的惨状。
小鬼们排成一圈,围着如寂边唱边跳。那儿歌一重叠一重,让人分不清在长什么,只觉这些孩子们似乎很高兴。
唱了约莫半盏茶,有个健全的孩子走出来,冲如寂伸开手,似乎是要抱抱。
那小孩面上本来笼罩了一层淡淡乳白光,这会儿散开,能看清他漂亮的五官,像年画上的童子,若在寻常,这般的孩子定是惹人喜爱,可在这诡异之地,就显得十分令人忌惮了。
如寂应那孩子所求,直接把他抱入怀里。
“你很喜欢孩子。”
背后突然传来陌生的声音。如寂转头,便见一个素衣人站在离他五步远之处。
那人乌黑披散,面貌朦胧,像罩了一层白雾。如寂单手搂着孩子的腰,一手行礼道:“小僧如寂。”
那人亦行礼道:“荣頫,字怀玉。”
对方动作优雅,深含大家贵族的气韵。如寂听这名字耳熟,稍稍一想,终于想起荣頫是谁。
京城高门贵族中的领头羊——定国公府二十年前已逝的大公子,前些日子纠缠他的荣二郎的兄长。
荣頫见如寂似乎是认出他了,也不觉他这个已死之人突然出现会不会吓到人,继续笑吟吟的道:“这些小鬼在此间游荡百多年,心怀怨恨,久久不能转生,前些日子跑出去淘气,幸亏遇见大师,否则事情闹大,被城主知晓,他们呀,恐怕得魂飞魄散。”
如寂抱着鬼孩子的手,稳如泰山。他跟对待普通人一般,平平静静的道:“稚子无辜,他们能得到解脱,小僧亦替他们高兴。”
荣頫道:“我素日也喜欢读佛经,不过现在要送这些孩子去轮回,改日再向大师请教佛法。”
如寂面不改色的答应。
本要离开的荣頫,这下好奇了,他问:“大师难道就不问问我,你能到这里,究竟是生还是死?”
如寂闻言一笑,并不言语。
荣頫放弃追问,又道:“大师果然心性非比常人,若非今日不便,我倒想带大师入丰都城一游,见见这地狱。”
说罢,他对赖在如寂怀中的孩子招招手,道:“小瞳,别调皮了,大师的生魂不适合长久逗留此间,跟我走吧。”
那孩子搂着如寂的脖子,闻言,先是一笑,然后忽然张大嘴,露出獠牙,一口咬在如寂的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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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云堔坐在一边,盯着床上昏迷不醒的僧人若有所思。
杨氏一族婴孩夜里神秘被杀一案,京兆尹受理,查无所得,后交到刑部,亦无结果,本成了悬案,几天前,杨氏的水陆大会轰轰烈烈,他围观了一下,得知前后,感到十分玩味。
近来御史台那边,有一个毛头小子上折子奏告天子,言魏唐王朝佛寺泛滥几乎成灾,青壮年不思耕作、娶妻生子,而是剃度出家,缩在寺庙里整日念经——身在王朝的庇护下,却只取不付出,不交税不服役,无君臣父子,宣扬三涂六道,蒙骗百姓,怪力乱神。
依附寺庙的杂役百姓佃农等等,因只需向寺庙交税服役,逃避了对王朝改尽的义务。佛教兴盛至今,占据大量的财富土地劳力,且凭借其号召力,倘若有人妖言惑众,聚集民众,恐怕造反亦非难事!
楼云堔记得,天子听完那小子的一番利弊剖析,面色不好,估计心中已经有意。
再者,与刑部尚书白秋爽闲暇小聚,对方曾跟他说,近来各州县僧人频繁犯案,大到杀人越货,骗人钱财,奸|□□女,小到斗殴伤人。
在魏唐王朝,不论身份高低贵贱,绝大部分的人都对鬼神十分敬畏。楼云堔这人闲来无事,很少去高雅的场所,与文人墨客吟诗作词,他喜欢找一个茶楼,叫一杯粗茶,听来自五湖四海的人聚在一起聊奇闻异事。
而这些日子,大家谈论鬼怪妖精的次数明显增多。在一个几乎全民信佛的王朝,突然之间鬼怪横行,这似乎是一种挑战。
当许多人都相信信佛会得佛祖保佑,远离灾难,而在这种信任没被摧毁前,但凡有坏事发生,解决无门,许多人便会去寺庙里烧香拜佛,一旦厄运消除,愚民只会更信仰佛教。
楼云堔心道:有一个不信鬼神的天子,对许多人而言,恐怕不是件好事。
如寂醒来便见到于他而言是陌生人的楼丞相。
见如寂醒来,侯在一旁伺候的僧人立刻去叫住持慧云。楼云堔仔细观察如寂的神情,发现对方眉目温和,不惊不怕,先做了一个半真半假的自我介绍,没说他是当朝丞相,然后问:“长老,方才你在杨宅晕倒,大夫给你看完,说你是疲劳所致的昏厥,可我觉得此事尚有疑点,不知长老念经中可有察觉哪里有异?”
如寂扫了一眼周围,分辨出仍在杨宅,伸手摸了摸脖子,他记得怀中那孩子冲他一笑后就咬了他,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瞬,他看清了荣頫的面容,竟然和当今天子一模一样!
“楼施主,”出家人不打诳语,如寂也不怕他将梦里所见说出来后,别人会把他当疯子,“照你所说,小僧晕倒前,并没察觉异样,倒是小僧做了一个梦。”
楼云堔挑眉。他听的奇闻怪事中,有不少人在夜里梦见神鬼,难不成这个有佛门千里驹之称的和尚,也梦见了鬼神?
于是他颇有兴趣的听如寂慢慢叙述所见所闻,及至说到丰都城,他截断道:“长老去了地狱?”
对于僧人而言,梦见去西天净土很正常,梦见下地狱,这就有点儿奇怪了。
如寂知晓楼云堔一定在奇怪他一个虔诚修佛的人,为何会去地狱,他并不多做解释。
其实,在他看来,极乐世界与地狱本就一线之隔,人心是个非常奇妙的东西,倘若心不在极乐世界,纵使去了,那也是地狱。
他又继续道:“小僧遇到在杨宅出没的那些孩子,他们已经被领去轮回,以后不会再来打扰杨施主。”
楼云堔抓住了一个关键,他问:“被谁领去的?”
如寂如实答道:“一个叫荣頫的人,他的表字是怀玉。”
楼云堔愣住,那双精明锐利的眼睛猛然爆发出骇人的光芒。他捏紧手中的扇子,沉声道:“长老是不是记错了,那是个已经死去的人。”
如寂道:“小僧梦见去的是地狱,里面住的自然都是鬼魂。”
楼云堔的双眼恢复平静,脸上又是那般和蔼可亲,饶有趣味的笑。
他道:“说得也对。荣頫乃老定国公的曾孙,死了二十多年,当年他还在时,与我谈得来,他是个惊才绝艳的人,我还以为这二十年来众多天之骄子中说不定有一个人是他转生的,没想到他竟然滞留在丰都城,说不定等我百年后,还能跟他喝一杯酒呢!”
楼云堔又问了几句如寂和荣頫的谈话,没得到更多东西,他坐了一会儿便告辞了。
临走前,他问:“长老,听说你极善辨难,昨夜一梦又亲自地狱一游,那请问长老,人们常说的地狱,有还是无?”
如寂道:“凡眼所见,耳所闻,舌所尝,鼻所嗅,身所触,心所思,凡一切相,皆是虚妄。有无地狱,在心。小僧曾听过一个故事,有两国,相隔万里,一人跋山涉水寻去,彼国风俗奇特,不论男女皆喜袒臂露腿,着少量衣物躺于沙滩休息,此人观之,回国则言彼国穷困,百姓衣不蔽体,暴晒于沙滩,犹若人间地狱。”
楼云堔闻言,即道:“说得好!有无地狱,在心。”他倒要看看,那所谓的丰都城与荣頫,究竟是谁在搞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