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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谓我何求 ...


  •   “剑就不用了,那我若要人呢,你肯不肯给我?”

      伴着一缕鲜活暖气,方从梦中醒转的夙沧言笑如花,牙关一启就将这句话吹到了玄霄脸上。

      “你……”
      而玄霄抬眸凝睇,一时间木然不能反应。

      不是惊骇于她话中挑拨大胆,而是仓猝间无法置信——夙沧竟然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在他面前睁开眼睛,向他搭起了话。

      她那副模样多熟悉啊,脸颊绯红,眼光清亮,吐字畅快如山风横扫,半点儿生疏隔阂也无。

      倏忽间天地都远去了,玄霄看着她便有瞬息的晃神,只觉得夙沧仿佛还是刚从醉花荫纷扬的落英下醒来,自己还她赠物、割袍断交、抵剑于她颈边的情景皆是幻象。

      但那并非幻象。

      就在短短十数日之前,他还一心认定夙沧对琼华别有图谋,与自己相交不过作戏一场,为她惦念留情皆是虚妄。

      若非羲和与九凤灵火共鸣以致暴烈难抑,他本不至于这么早便体验阳炎焚身之苦,亦不会发现手中“神器”隐匿的凶险真相。夙沧虽对他心死而不曾直言点醒,但曲折回环殊途同归,她终是助他开悟。

      “以德报怨”四字已足够令人承受不起,更何况德太重怨更深,她寄他真情他弃如敝履,她碎心遭劫他置之不顾,分明一出最完美的负心剧本,简直恨不能去找时光机。玄霄性情刚愎却也恩怨分明,此刻他胸中愧悔俱全,自认对夙沧亏欠沉重,受她再多痛恨呵责也是应当。

      可看她神情——她当真能全不在乎?

      她怎么能不在乎?

      “诶,怎么你练剑练成哑子了么。难得再会,说句话来听啊。”

      夙沧仿佛对玄霄这番纠结全无所察,换了个姿势以手肘抵住他肩头,莺啼般的嗓音里笑意盈然:

      “我问你呢师弟,若要你情债身偿,你还是不还我?”

      “……噗!”

      玄靖本已如木雕般僵在门口,闻言终于醒过神来笑出了声。他自觉是个功率堪比昆仑天光的超大瓦电灯泡,正有心悄然远遁,不想却兜头碰上了风风火火冲来的夙琴:

      “玄霄我跟你说你再粘着沧沧不放我可要报警了!当初是你要分开分开就分开,爱情不是你想买想买就能卖,拜托你让她挣开让她明————沧沧?!!你——玄——你在干什么!好哇,说要照顾沧沧,你自己倒先躺平了!你,你给我从她下面滚出来——!!”

      夙琴越说越是心头火起,说着说着就开始龇牙捋袖子,颇有修罗场上一决生死的架势。玄靖见势要糟,赶紧慌不择路地撞上前去挡道:

      “师师师妹!冷静,冷静!我以人格担保,这一切都是自愿发生的!!”

      “什么自愿?!强干犯都这么说!!”

      “不是,你先睁开眼看看是谁在干谁……”

      “?!”
      夙琴用力揉了揉因彻夜未眠而酸胀迷离的双眼,正迎上夙沧笑吟吟向她招手:
      “琴姐莫急,我眼下灵力虽只得九凤一毛,但怎奈品种太优秀,要摆平个把凡人也绰绰有余了。”

      “……”
      夙琴眼瞅这孩子眸光雪亮神采飞扬,不大像个悲痛痴癫的模样,这才把悬起的半截心放回了肚里,手扶着门板感慨道:
      “你这个B装的好,我给十分。”

      但随即她又面色一沉:“沧沧你可想清楚了,冲动一时爽善后火葬场,在我看来他赚大发了,但万一他反过来记恨你毁他清白,死缠烂打要你负责可怎么办?”

      “这个么。”
      夙沧煞有介事地竖起一根食指点着自己脸颊,“那我就负责咯。篁山周遭几十里山水都是鸿漓划开的地盘,算不上富可敌国吧,在人间做个彩礼也该够了。”

      “…………”

      眼见门口围观群众越聚越多,玄霄不敢再耽搁,臂一长便握住了夙沧手腕,无声地催促她将目光转回到自己身上。

      “夙沧……师姐。”

      终于,还是这样唤她。

      寥寥四字长得像要花上千年刻写,这称呼流过舌尖的感触亲切而又陌生,牵动他脑海中一幕幕翻涌起曾有的邂逅相知——以及反目相离。

      要向她道出的话语,早在来时便已于心中操演了百遍。告诉自己生为妖类并非夙沧过错,告诉自己她一段衷情值得倾力相偿,及至开口却仍是注了疏远的寒意,声如冰泉冷涩,难暖心田。

      “此前确是我冲动武断,错怪于你。玄霄自知前非已铸,覆水难收,我无意辩解,亦不求你原谅。除却放弃飞升之外,若有任何事情能让师姐释怀,你尽管开口。”

      “嗯嗯……”

      夙沧难得安分地支着腮听他讲完,眼里有温软触动一聚而散,随即又是促狭的调笑铺天盖地而来:

      “虽然你最后那句话讲得很总裁啦,但真总裁开口可不会带‘除却’。况且我的条件早已开出,你还没答好不好呢?”

      “此事…………”
      玄霄不动声色地撇开了视线,“……师姐自重。”

      经历过聚散离合,到头来,他仍旧只有这一句话应她。玄霄对于夙沧这等样人(鸟),大约也算是遇上了劫数,真正拿她没有办法。

      “哎你又叫我‘自重’,重个头,真想要我一辈子做头人见人馋的肥鸡么。”

      这回夙沧却不再买他账,支起了身子向后退开半尺,作势就要将人向他膝头沉下去,“你不妨自己感受一下,看我分量是不是已经够重?”

      “师姐?!休要胡——”

      “…………啊。”

      促使夙沧停下动作的并非玄霄喝止,而是门边不知何时多出的一位青衣看客。此刻他含笑拢手斯文依旧,温润面容却已笼上了一层与他衣衫同色的严霜,谦柔语气落在耳中宛如惊雷轰响:

      “夙琴姑娘。在下方才回转,敢问目下这是何种情状?”

      “呃……”
      夙琴只觉全身血液轰地冲上脑门,忙不迭地捂紧了鼻子才敢回话:
      “报告男神,沧沧她瞎了,还不肯治。”

      长琴闻言挑眉,也不同房中面面相觑的众人闲话,衣角带风径自上前,长袖一卷便魔术似的推出碗汤药来,将碗底磕上夙沧床头的同时出语森然:

      “吃药。”

      不等夙沧应答他又转首,目光幽幽地悬浮在空中一点也不知看向哪处,发话对象却很清晰:

      “你,随我出去。”

      ……

      ……

      次日清晨。

      “好慢!真的好慢!他们是走去哪里谈人生了啊?少恭精神不稳定,不会转头就来个杀人埋尸一条龙吧……”

      “不会不会,他杀了人从来不埋尸的,都是拿去喂虫子。”
      夙琴贴心安慰着比自己年长了一世纪的小姊妹。
      “沧沧你往好里想,也许他们只是不打不相识,一不小心就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呢。毕竟同人里这俩也是有CP的,虽然我不萌……”

      夙沧却好似全没听进去一般,仰头向天放空了眼神,半张着嘴喃喃念道:
      “你说他怎么比我还生气啊。师弟欠我多少,还能叫他用人来还;我欠了少恭的,大概只能给他找个老婆来还了……他喜欢什么样的来着?”

      夙琴一拍桌子不假思索:“就我这样的啊!!”

      “琴姐。小点声,要脸。”

      玄靖烦忧玄霄安危,原是在门口心乱如麻地来回踱步,这时也走近前加入了谈话:
      “夙沧师妹,我知玄霄负你甚多,但眼下他已回心转意,不知你可否代为劝解那位先生……”

      他一语未落,那厢夙琴已是摇头不断,口中“啧啧啧”咂得响亮:

      “师兄你太甜了,他可是玄霄耶!上一秒还在拍胸脯担保‘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下一秒就闹脾气说‘云天河你真令人不快’;上一秒发飙‘兄弟阋墙老子早习惯了’,下一秒就能道歉‘大哥说了许多气话,你别放在心上’——的玄霄耶!!单论变脸功夫,我看安嘉和也比不上他。幸好天河神经粗,否则被他这么变来变去捅来捅去的,脑子早都要穿孔了。反正我看这人一分钟一个主意,谁信他谁傻逼。”

      玄靖一下就给她绕迷糊了:“云天河是谁?安嘉和又是谁??”

      “在下亦是好奇。”

      长琴飘然而入,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从他背后探头,“普天之下,竟还有人能与那位少侠一般脾性?”

      “哇?!!”

      玄靖当场给他惊得跳开两丈,夙沧虽也错愕,却还是不慌不忙抬头:“先生回来啦。师弟呢,你把他埋去哪里了?”

      长琴便只苦笑,拉开条凳子在桌边坐下身来,答非所问道:“沧隅处处皆好,可惜眼光太差。”

      夙沧撇嘴不以为然:“最近仿佛每个人都这样说我,你们故意的?”

      长琴的挖苦虽然尖刻却也只此一句,他先是慢条斯理给自己倒上杯茶水,旋即看牢夙沧端正了脸色:
      “沧隅,你记忆已复,将来作何打算。”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夙琴头一个张开两臂扑上了方桌:“真的?!沧沧,你什么都想起来啦?那、那真如玄靖师兄推测,你原本是个鸡头?!!”

      “这……”
      夙沧眼见瞒不过去,只得举了茶杯向长琴略一点头:“先生慧眼。不错,那地仙好心办蠢事,却也阴差阳错助我记起了昔时——在下不才,身负鸿漓二魂三魄,正是篁山九凤一首化形。”

      “……”
      夙琴从未在沧沧身上见过如此庄严气度,闻言不禁瞠目,“明明跟我说的意思一样……古人讲起话来就是叼……”

      “啊哈哈,一般叼啦。”

      『她每百年就要经历一回“涅槃”。素闻涅槃须焚身以火,苦痛非比寻常,记忆亦会错乱消散。』
      长琴思及那地仙所言,反观自身,神色间便有了同病相怜的苦意。他心中百感交集,眼光定定地凝在夙沧脸上注目良久,方才有一言伴着叹息吐出:

      “当真是……辛苦你了。”

      “哪里。”
      夙沧还是含笑,摇头间颊边青丝落下,其中竟已有华发暗生。

      长琴隐隐心惊:凤凰一脉几近不死不灭,自是不会衰老,何况夙沧灵肉俱损,根本长不过十六岁模样?那白发分明是她的翎羽本色,而她眼下外强中干,已然无力遮掩。所谓潇洒蛮横霸道总裁,不知其中又有多少是她演技。

      他原该想到,“涅槃”不过比渡魂少了一道夺舍工序,对魂魄的损耗同样非同小可。身为九凤傀儡的夙琴自是命在旦夕,身为半身的夙沧又能撑上多久?

      若要保她与夙琴性命,前路便只余一条。然而,那条路是…………

      夙沧看出长琴眼里隐忧,抢先开诚公布道:“我明白你在恼什么。你放心,琴姐和琼华之事都须着落在我手上,我不会轻易地狗带!哦,狗带就是嗝屁的意思。”

      “沧隅多情重义,我自是知晓。”
      长琴又叹口气,抬手给她把散落的刘海拢了一拢,“但你可知天数荒唐,最易辜负多情之人。”

      他没有多少怜悯可以施舍给旁人了,而夙沧算是例外。毕竟这世上精神分裂的多,真把整个人都撕裂的少,茫茫人海间同类最是难寻,每一个都能当宝。

      “太子长琴”给劈去了半个人,九凤也只剩半个鸟,他看着夙沧便仿佛看见自己的末路,凭空里多了无限苍凉。

      他是真有些舍不得她。

      “沧沧,你在同男神说什么啊?什么狗不狗带的??”
      夙琴懵懂听过一阵,终于还是沉不住气问出了口。

      “我的意思是……嗯……”
      夙沧小心挑选着最温和的字眼,“琴姐和我,我们都是依托九凤妖力而生,但这份妖力总有用完的一天。为了让咱俩能……那个,长相厮守,我想回去篁山,跟那边的命魂四魄合体。”

      “………………”

      夙琴花了约摸半分钟来消化设定,接着便茫然瞪大了眼睛:“这挺好啊!So what??”

      夙沧却不再有下文,一手紧紧掐住桌沿,眼光飘在空中四处乱飞。夙琴犹在不解,玄靖先她一步反应过来,当即亮开嗓门大叫出声:

      “夙沧不可!!那命魂四魄怀了千年怨毒,你贸然与它融合,难保不会心性狂乱、就此堕入魔道啊?!”

      “什……”

      夙琴张口结舌,慌不迭地掉头看向夙沧,指望她开口反驳。

      然而夙沧迟疑再三,终于向她颔首。

      “静静说的没错。鸿漓寄于命魂中的执念非比寻常,依我估算,我这次回转篁山,能保住自己心志的几率还不到一成。”

      夙琴一下子乱了手脚,抓耳挠腮急得要哭:“那怎么成?!咱们都处这么久了,就跟一个胎里出来似的,我只知道乌鸡沧沧,可不认得什么九凤娘娘啊……”

      “但这是唯一的办法。”这回轮到夙沧温声软语安慰起了她,“如今的我救不了琴姐,阻止不了琼华,甚至连自身都难以回护。逝者已不可追,我不想再失去任何现有的东西了。”

      “可是你……万一你就这么给鸿漓吞了,岂不是要像两仪织一样见不到了……”

      “两仪织是谁啊……放心啦琴姐,都说过我不会轻易狗带了……”

      一手轻拍着夙琴微微颤抖的肩头,夙沧转过脸望向了长琴。唇发白眉紧拧,她神容里分明是有依恋不舍的哀伤,但哀伤无损刚强。

      “玄霄在哪里?我该去向他告别。”

      “……”

      “若他能熬过苦修,我也侥幸不死,我和他在卷云台上终有一战。这一战不必等小青天的儿子来完成。”

      “……你终归放不下。”

      长琴早料到她会有此一问,开口时抱臂环胸别了头,丝毫不掩违心模样。

      “若他不曾弃你,那便该是在村东枣树之下候着。我让他在那里将前尘过往都想个清楚明白,若你也不肯弃他,自会前去相见。”

      夙沧点点头起身要走,长琴见状面色微冷,像是被触动了心中隐痛。

      “值得吗?”
      他问。

      值得吗?为一个注定与你两立的人。

      而夙沧步履如风,话落时人已在门外:

      “我乐意,就值得。”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谓我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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