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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劫、白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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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烈第一次听说齐天大圣时,才七百来岁。
龙族命寿绵长,千岁堪堪成年。刚过七百零七岁生日的敖烈以人间的标准换算,不过是个角没出齐、鳞未覆尾的弱冠少年。像所有少不更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儿一样,敖烈最看不惯他爹对天庭唯唯诺诺的谦卑样儿,更不懂为什么他的叔伯兄弟都对天帝俯首贴耳唯命是从。明明是堂堂西海霸主,他爹面对天庭使者却一副谄媚嘴脸,敖烈一想起就觉得颈鳞倒立、心火上冲,恨不能立马鲸吸海水喷使者一脸口水。
“孩儿啊,爹都是为了你。”
他爹越语重心长,敖烈越不耐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积累的怨念使得天庭成了敖烈叛逆意识中的假想敌。他假想过无数次自己手擎银枪杀上凌霄宝殿,然则故事只有开始没有结尾,他想不出掀翻了天宫又如何收场?直到听说有只妖猴自封齐天大圣,先去他东海的大伯那里强借了定海神针,后又朱笔挥洒勾销生死薄,敖烈蓦地好一阵失落、又一阵好奇。
齐天。大圣。
好狂徒。
好洒脱好自在。
这等翻天覆地的大手笔,始作俑者居然是只猢狲?
没过几天,又有传言说天庭赐官弼马温,招安了野猴子让其统御十万天马。闻讯急怒之下,敖烈失手打碎了天帝御赐的白玉盏,残酒泼洒了一脚背。
愚蠢。何等愚蠢。
以敖烈对天庭的了解,招安不过是权宜之计,天帝老儿肯定还有阴招损招跟在后头,那只傻乎乎的猴子居然就信了?服了?归顺了?
果然又过了没多久,有消息说野猴子贼心不死又一次举旗造反,棍扫蟠桃园,脚踢炼丹炉,大闹天宫踏碎凌霄宝殿连西天如来佛祖都惊动了。后来,敖烈听说那猴子被佛祖诳了作劳什子决斗,结果遭佛祖翻脸反掌压在山下,再后来……故事的再后来则被人间的夫子写成了戏本在戏台上唱,“齐天大圣孙悟空,身如玄铁,火眼金睛,七十二变一个筋斗就有十万八千里……”
戏台上,紫冠金甲的武生裹着红绫舞着雕翎一连翻了几十个筋斗,底下二胡锣鼓咿呀铿锵一通疾奏,敖烈听见身旁听戏的男男女女群情亢奋地大喊:“小龄童!孙大圣!大闹天宫!”险些震聋了他这个西海龙王三太子的耳朵。
真不懂人类是怎么想的。
敖烈到人间不过七八天,仅仅这七八天就搅得他头晕目眩。先是在一个挂满了红灯笼的绣楼前,十几个妙龄少女莺语燕啭地拉他去楼里喝酒,一杯接着一杯连亲带抱地灌得他犯晕,紧接着又有一个长相猥琐体型如猪的男子追出来跟他讨要脂粉钱。敖烈哪有什么钱?撕扯半晌,猪脸男二话不说夺了他腰带上的辟水明珠去。
敖烈活了七百多年,第一次遭遇打劫,一时反应太慢,让猪脸男得了手。回头看见街中央的龙王庙香火鼎盛,一口气咽不下去,险些大吼:“西海龙王三太子在此,还不快快伏首!”
敖烈是偷偷离家出走的。
起因是他爹逼他娶妻要他收心好好过日子,拉郎给他一个碧波潭公主。碧波潭公主确是个美人儿,不幸的是美人公主早有相好九头虫,依族谱论辈份推算起来,九头虫是龙族旁支,还是敖烈表叔,于是这顶绿帽子愈加绿茵茵碧油油压得敖烈抬不起头来。
敖烈丢了辟水珠,颇有几分黯然地逃出绣楼,惊魂未定,抬头只见残阳冶艳、霞光变幻,街市上人声噪杂脚步奔走还有人在失了魂嚷嚷:“山妖!山妖来了!”
——山妖?山妖算哪门子南北?排什么品级?难不成比龙族还厉害?
敖烈一肚子恶火抑不住,恶狠狠循声北望,却见北面起伏的城堞箭楼处,有许多体型丑陋不知是什么玩意儿的生物以人力不能及的迅疾攀过城墙,朝这边奔袭过来。
城中惊呼哀嚎不断,行人惶乱避走。敖烈走出去几步,忽然改了念头,驻足一扬手,一杆丈八银枪从掌心缓缓凝聚成型。白袍银甲,披鳞戴角半露真身的敖烈自觉帅到不能再帅,一时兴起纵身腾云而起,却不料地上百姓三三两两丧魂落魄地齐声呼救:“妖怪!救命啊啊啊啊 !”
敖烈踉跄了一下,连尾巴也来不及缩藏就从云上一个倒栽葱摔了下去。“我不是妖,我是龙!”敖烈辩解,自言自语到一半被一个小和尚踩了尾巴一脚,痛极了跳起来大喝:“王八蛋!”
小和尚也在逃命,听他大骂王八蛋,倒停住了脚,一本正经地道:“阿弥陀佛,施主此言差矣。”
敖烈疼得龇牙咧嘴,耳边只听那小和尚絮絮叨叨:“王八者,龟也。我叫江流儿,是人不是龟,怎能叫王八蛋呢?不通不通。倒是施主你,怎么有尾巴?”
小和尚眉眼清俊一派虔诚,敖烈恍惚间看到小和尚的双眼里生出桫椤双树,由枯到荣又自荣到枯,循环往复无休无止。“江流儿。”敖烈低喃小和尚的名字,不由得想起儿时老奶妈常常讲来吓唬他的一个故事。
故事里佛祖的大弟子金蝉子在佛祖说法时走神开小差,不但被当场捉包还反问佛祖说什么:“物竞自由江自流。我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我要这地,再也埋不了我心,我要众生都明白我意。这,也有错吗?”
佛门弟子问出这种话自然太不像话,佛祖最后怎么答的,老奶妈也没说,但是老奶妈说金蝉子就此遭贬堕入轮回,再没在仙神两界出现过。
故事的本意是要叫敖烈乖乖听话、好好读书,不要异想天开调皮捣蛋跟长辈们过不去,但是老奶妈不知道的是,敖烈听过之后,竟十分神往金蝉子的不驯,转头就效仿金蝉子撕烂了私塾夫子让背的书、折劈了那把抽皮抽肉抽得油光崭亮的珊瑚戒尺。水族童子几乎人人都因为背不出书被夫子抽过手心,纵有不满,却从没哪一个敢堂而皇之地跟夫子对着干的,敖烈这一闹,算是开了先河,夫子胆战,背不出书抽手心的刑罚因此削减了好几成,于是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敖烈成了一众水族童子心目中当之无愧的孩儿王。
本着怀疑一切的好奇心,小敖烈曾仗着西海龙王三太子的身份偷偷打探过故事的真伪,威逼利诱后从少数水族口中得知故事源于传说,而传说中金蝉子的每一世轮回都叫江流。所谓传说,除了真实性颇高,还有一个共性——就是听过的人多,见过的人少。敖烈一直明察暗访在找金蝉子下落,一晃眼几百年过去,眼前突然蹦出个叫“江流儿”的小和尚,难免敖烈惊喜之余有点惊骇。
“江流儿?”敖烈收拢尾巴,狐疑质问,“你是什么人?”
“小僧金山寺沙弥,路过长安顺便化缘。”小和尚垂眸合十答道。
敖烈这才知道,原来他胡混瞎逛了好几天的这座城池就是人界的王都长安。按人间的历法计算,这一年是唐贞观二年,距离敖烈听说那只自封大圣的猴子被压五行山已经过去了五百多年,然而天界降伏妖猴的喜讯才传到龙宫不过一月有余。
龙宫一日,世间十年。
原来茶肆说书先生的说话并非胡诌,而是事实。
然而事实之后的推衍,让人难以愉快。
敖烈看着比自己矮了三个半头还不止的小和尚,心情顿时恶劣到了极点。就这么一个身高还不到自己肚脐眼的小屁孩野和尚,居然会是自己的儿时英雄、金蝉子转世?
敖烈一时接受不来,浑身散发出浓郁的“别惹我”的火药味,偏巧这时有一只山妖好死不死冲进火药圈,刹那间仿佛在油海里炸了个火星,银光划过一道弧线,那山妖还来不及扑倒江流儿,就莫名其妙挨了西海龙王三太子重重一击。
血光四溅。
银枪穿透山妖喉咙,绿液杂着没有温度的血水撒了江流儿一头一脸,弄脏了敖烈的白袍下摆。“呸!”敖烈一摔袍角,悻悻咒骂:“什么山妖?不过是一只□□精。”
那只山妖爪子里还抓着一个发刚垂髫的女娃儿,山妖一死,女娃儿放声大哭。瞧神情不像是伤心,倒像是被吓着了。难不成自己这玉树临风的风姿,对人类而言,竟比山妖还丑还吓人?
“闭嘴!”敖烈一想之下,不禁气到磨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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