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明雨后》品另

2、夜疯子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馀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城郊河岸边矮旧破败的房屋里传出琅琅书声。

　　一身米灰长袍的青年手握书卷，一字一句念出上面的文字，教给讲台下的孩子们听。

　　半人高的冬青丛稀稀落落散布在河岸边，有一些调皮的都探进了窗，嫩绿的枝条衬着孩子们一张张童真笑脸，好个青春。

　　这些孩子都是附近渔民的儿女，平日里渔民们阖家出海捕鱼时日长，留下孩子们在岸上等的望眼欲穿。

　　孩子都是爱玩的年纪，没有大人看着也怕出事。这青年心善，便开办了国文班暂时收留这些孩子，也顺便教他们识字。

　　渔人们架起竹竿晾晒的渔网围成了天然的栅栏保护着这个岸边的小渔村，林青山轿车开进来的时候可为此打了不少麻烦。大片大片的渔网三三两两用竹架搭在河滩上，轿车想开进去只能东绕西绕左扭右拐，无奈他只好弃车步行到村里，站在那间简陋的学堂外敲敲窗叫里面的人。

　　“阿问！”

　　握书的青年闻声回头，看见他，灿烂一笑，一口白牙刺得人晃眼，“青山哥，你怎么来了？”

　　“我来接你回去，和伯母一起吃个饭，咱们好久都没有一起吃饭了。”林青山解释，笑呵呵朝探头探脑看他的学生们摆摆手打招呼。

　　孩子们对这个陌生人充满好奇，新奇的目光探照灯一样准确的落满林青山一身，毕竟这样西装革履的上流打扮在他们这个小村子不常见，突然出现了一个，自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好了，先下课，大家出去玩吧，别下水。”叶问放下书卷，宣布下课。

　　孩子们欢呼雀跃的跑出教室，各个都窜的不见影子。

　　“青山哥，你工作很忙吧，怎么有时间和我们吃饭？”叶问解散了孩子们，带着林青山慢悠悠走在全是鹅卵石的河岸上。

　　“怎么，还念叨上回的事？上回我是真的有事才没给伯母贺寿，贺礼也是叫人带去了的，”林青山听出来他话音里微妙的埋怨便软了声，示好似的碰碰叶问胳膊，“这一回主动回去吃饭不就补上了？”

　　“说什么贺不贺礼不礼，我是说我们兄弟好久都没有在一起倾倾心聊聊天，每次喊你回去，你都借口工作忙。”

　　林青山沉默笑笑，岔开话，“你不工作当然不知道，我是工作了，忙起来了，你也不能就这么着啊，免费给那些孩子当教书先生有什么好？不若来政府里某个差使，好歹我有个伴儿，伯母也放心。”

　　“青山哥，谢谢你的好意，”叶问婉拒道，说起孩子们的事有些感叹，“那些孩子家里穷上不起学，有的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不识字不明理，长大只能和他们父辈祖辈一样卖力气，我不想看到这样。”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哪是你能勉强，你不能为了他们——”

　　“青山哥我知道你为我好，可是我主意已决。”

　　话赶话眼看要起争执，林青山先一步刹住口，“好好好，不和你争，先回家……”

　　“老师，老师，鬼先生来啦！”一个小男孩跑过来脆生生的喊道，手指着进村的方向。

　　“鬼先生？”林青山一愣。

　　“是一个作家，他常常来河边采风，还送给孩子们不少书。”叶问笑着一手拉起小男孩一手拉着林青山，“是个很好的人，我带你见见他。”

　　一览无余的河岸上远远过来一个人，推着自行车，车后座上摞了厚厚一摞书。孩子们簇拥着这人，说说笑笑走进村子。

　　“鬼门先生！”叶问欣喜的走过去欢迎。

　　“叶老师，”推自行车的人声线低沉含笑，向叶问打过招呼，目光随后落在林青山身上，“这位是？”

　　“林青山。”林青山迎上打探的目光，主动开口。他已经看出来者不善，而且本能的感觉到了熟悉的危险。

　　这是个日本人，日本人在东北的所作所为他虽没经历也略有耳闻，这个年月出现在这里的日本人，恐怕没那么简单。

　　“你好，林桑，我是日本作家，鬼门龙二。”鬼门龙二穿一身白色的休闲衬衫配着同色暗纹马甲，头戴贝雷帽，一头清爽的寸发，与一般日本人矮小畏缩不同的是他身量高大、身板宽阔，脸上棱角分明、眉眼深邃，因而显得俊朗英武。他把自行车支在一边，友好的向林青山伸出手。

　　林青山没有和他握手，而是对叶问打趣道，“阿问，我怎么不知道你交了个日本朋友。”

　　“也是偶然认识，我还拜读过鬼门先生的小说呢，他对中国文化很感兴趣。”叶问傻乎乎笑道，带孩子们把鬼门拿来的书搬到教室里去了。

　　“是的，中国文化总是会给我不一样的灵感。”说这话的时候，鬼门锐利的眼睛盯着林青山，比起纯洁如纸的叶问，他更对这个心思深沉的傲慢男人有兴趣。

　　“怎么，你接触叶问，是想在他身上找灵感？”

　　“我更有兴趣在林先生身上找一些灵感。”鬼门突然邪笑着凑近，强硬的一手握住林青山的手，凑在他脸畔细语，“握过手，我们就是朋友。”

　　林青山不悦皱眉，刚想抽出手，鬼门却握的更紧，低语道，“我们之前见过面的，那天下着雨。”

　　“你是——”如果说这是一句暗示的话，这样的身形、这样被压迫的状态，还有那天雨夜，难道他就是——

　　林青山瞳孔骤缩，下意识要动武。

　　鬼门像是完全知道他在想什么，眼角奇异的挑了挑，捏紧林青山的手把他拉近自己胸口，快速说道：“那天你腿受伤，是我替你打消炎针缝合伤口。”

　　说完这话鬼门在林青山动手前抢先松开手，恢复到之前两个人的距离，安然自若接受林青山狐疑的打量。

　　那天受伤，林青山确实去了医院，也确实有一个值班的男医生帮他处理伤口。勉强回忆起好像确实有这么个医生，林青山的心放下了些。

　　刚才鬼门那话差点让他误会了，难免尴尬找补道，“那天谢谢你。不过，你不是个作家？”

　　“作家要书卖出去才是作家，我平时也要吃饭。”鬼门哈哈一笑，“林先生应该知道的，现在的环境哪有几个人买书看报，我也得另寻出路呀？作家只是我的爱好，医生是本职。”

　　“看起来你们聊的很开心？”叶问搬完书出来，看林青山和鬼门凑在一起，不由开起玩笑打趣这两人。

　　“鬼门先生是个幽默的人。”后知后觉自己被鬼门摆了一道，林青山不阴不阳的说了这一句便敦促叶问要走，“好了，阿问，事情办完了吗，咱们该走了，伯母在家等呢。”

　　“鬼门先生，要不要我们送你？”叶问好心对鬼门提议。

　　“不了，不方便，”鬼门指指自己的自行车，“我骑车就好。”

　　“那我们先走，再见。”林青山表情冷冷淡淡的瞥了鬼门一眼扭头就走，他对这人没什么好感，可就是这一眼让他一怔，目光定住了一瞬间。

　　“好，再见。鄙人业余在枫林街五十四号开了一家书局，卖些当下时兴的小说报纸，如有需要，可以到此找我。”鬼门毫不在意林青山的怔愣，在脸上挂起微笑，意味深长。

　　林青山收回目光，心随着这句话沉浮了几下。

　　他刚刚看到了。鬼门的耳朵，耳骨外凸、耳廓内收，耳垂有一个明显的内敛弧度。

　　会不会太过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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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门挂着面具一样的微笑目送林青山和叶问乘车离开，回味似得摩挲自己手掌。方才林青山挣脱与他相握的手的时候，温良的指尖无意划过了他的掌心，痒痒的。

　　林青山的白色轿车绝尘而去，与相向驶来的黑色纳什擦肩而过。那辆黑色轿车行驶的十分缓慢，像是沿着河滩在寻找什么人，等见到推着自行车从河滩上来的鬼门龙二，轿车缓缓停下，一双白生生的手打开了车门，从中走出一位容貌秀美、气质恬静的和服女人，一身浅梅青地和服上松涛滚滚，静谧又汹涌的令人瞩目。

　　女人头上的佩了同色碎花团簪，轻风扬起花簪的穗子，显得是那么楚楚动人。

　　“主人见到他了？”女人问，一口极为婉啭好听的日本话。

　　“是的，我的小猎物十分可口……”鬼门龙二用日语回答，“不过，我想他发现了什么。”

　　“那么，需要修改计划吗？”

　　“不用，这些，我亲自处理。”鬼门温柔拒绝道，“庆子，你只要负责黑楼的工作就好，辛苦你了。”

　　“不，不辛苦，多谢主人信任。”被称为庆子的女人恭敬的低头躬身行礼，“我来是想告诉您，张寅棠不日将乘邮轮抵粤，我想我们该提前计划。”

　　“你看着办，我该回书店去了，唔，不知道最新一期的《东方杂志》到货了没有……”鬼门潇洒的抬抬帽檐，抬腿跨上自行车。他这一句说的是中国话。

　　也不知女人听不听得懂，这一场私下的密谋就在这个午后如此这般决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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