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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一) ...

  •   晚风轻扬穿过小巷,吹进大门,树枝晃动,一声声沙沙,月光消失了亮色,建筑里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有了老旧味道,空气里充斥着酸酸甜甜的青梅酒味,这里有个伤心人。
      “我第一次看见她,是在众生镜里,十五六岁的她初为新妇人,偷偷在庭院里玩水。没什么特别,只不过是贪玩性子的新妇。
      第二次见她,她这一世是一国的公主,一世骄横跋扈,心狠手辣,对自家的驸马碰过的女人通通乱棍打死。我那时无意路过公主府,看她前头还满怀快意的痛打新人,见她后头无人处低泣的时刻,觉得她左右不过是个可怜人。
      第三次见她,她那世是青楼歌女,卖艺不卖身。红尘过客里,多是薄幸人,她喜欢了一个赶考的书生,拿出私藏的全部身家助他赶考,书生许她金榜题名时大红花轿迎她过门,书生高中状元,转身娶了考官大人的千金成了东床快婿,她被老鸨逼的当夜□□,那世的她性格刚烈,在房里自刎而死。
      第四次见她,她成了一位官家小姐……
      第五次见她,她……
      第十次见她,她在这一世里过的很好,自小家境优越父母疼爱,出嫁后和夫君琴瑟和谐,婚姻美满,暮年儿孙满堂。
      我看着她这一世从出生到逝世,我才发觉我看了她十世,整整的十世,三百三十四年。我想这很不好,我应该戒掉这种不适当的喜好,我自此不再看。”
      花子姮从没有听过宣鹤讲过他和芙澜的故事,他只会在宣鹤的有意无意间看见过他们在一起的模样。
      他不能否认在几世里遇见的他们,芙澜都是长的极好看的女子,她的相貌不像寻常的女子,每个她必定有一双极其凌厉的丹凤眼,微向上挑,眼帘垂下毫不出奇,眼帘上抬有惊心动魄之感。
      他也不知他们的纠缠早都开始了,宣鹤窥探她的十世里他们彼此间的命数早就乱了,宣鹤意识到这一点时,想要摆脱本就无可能,天命的玄妙从他醒悟方才开始罢。
      衣袖被夜风吹动,露出一张酒醉后颜色加深的脸颊,花子姮看了眼苍白肤色上晕出的血红,不忍再看。
      “我独自游荡人间,摆脱放弃窥探她之后带来的空虚。我看着一个个国家的建立,一个个朝代的兴盛,然后国破,朝代颠覆,看一个个人的生老病死,穿插在他们间的悲欢离合,他们情绪里的喜怒哀乐,我甚至在一座高山里看三百年开一次一刻后败落的花朵,在沙漠里的绿洲里等待四百年出现一次的天象。
      在人间的两千多年里,或许是看过太多的世事,向往了人间烟火。我对自己施了一百年期限的遗忘咒,修为束在内丹里,修改容貌,将自己变成了不会死的一个普通人。我给自己编造了一段二十年的记忆,我成了考试屡屡失败,从而教孩童识字读书为生的秀才。
      我从没有想过会重新遇见她。那一日,我在城外的山路上,天降大雨,躲避不及后,匆忙间跑到了山间的一座亭子里。亭子很久都没人来过了,石桌上都有了一层灰,我身上早被雨水淋湿,也不顾的清扫干净,脱了外套,坐在了石凳上。
      漫天大雨,又密又急,山上冲下了不少的泥沙树叶,整座山都笼罩在一层雨雾中,我一个人坐在亭子里,看雨,雨下不停,我看的时间长了,发倦。这时,有一个人影慌乱的从山上下来,她进到亭子里时,一身的衣裳被雨水浸透了,小脸都在发白。
      她进来后,吃惊亭子还有一个人,脸腾地又红了起来。她的衣裳被雨水浸透,夏天的料子轻薄,这样的情况下,她的身体便什么也挡不住了。她片刻的犹豫都无,想作势再冲入雨中,亭子的位置尴尬正好在半山中,她冲了出去想要不生一场大病是不可能的了。
      我从她进来那刻,只看清她湿漉漉被雨水打歪的头发,其它都没有再看。我转过身去,将石桌上七八分干的外套丢给她。她没再想出去,我不知道她披没披我的外套,我们背着没说过一句话,度过了一场雨。
      雨后,她走出了亭子,我眼角处只瞧见群摆的一抹红。估算她走远了,我拿起石桌上的外套,穿上,向山里的寺庙进发。”
      宣鹤的声音隐隐的低了下去,寂静的夜里,树枝间偶尔被风吹动发出的沙沙声,再无其他的声音。
      “那一世的她是一位孤女,住在她的哥哥家。哥哥对她不错,嫂子看着半大的小姑子不嫁人,成天吃家里的,哪能痛快,对她便有些苛刻了。在山中遇到的那次,是她的嫂子要她为家里的生病的孩子求福。
      这世界这么小。她嫂子生病的孩子就在我开设的私塾中,大福是那孩子的名字。我再见到她,已是那场山中大雨过后的半年。我站在私塾的门口,看学生们远去,这一日的大福又没来,听他的玩伴说大福昨夜半夜发烧,烧到今早都没退下去。
      学生们走完了,我看天色也不早了,关上了门。没走几步,“咚咚”的敲门声来了,我以为又是哪个学生忘了拿东西,开门前预备好的教训,门一开,教训出不了口了。
      是一个姑娘,十六岁的模样脸已经长开,有少女的气息,她的脸低着,声音不大,“麻烦先生给我开门,我是来替大福拿东西的。”
      迎了人进门,便不好再关门,这里只我一人住,给人看见对她的名声不好。她走进来,还是低着头,一路不说话,我看见她的耳朵都红成血滴,跟她头发上的红珠子一个颜色。她不问大福坐在那个位置,一个人开始从最末尾的座位找起。
      私塾里的学生不少,因为这里的三四个村只有我一个教书先生。我起先以为她知道,也不好再和她多说什么,一个人走到前头的位置收拾今天用过的书本纸墨。东西不多,很快就齐整了,再抬头看她,她已经摸到了倒数的第四排。
      这时候,我才知道她不知道大福的座位。“姑娘,大福的座位在第一排的中央。”
      她被我的话吓了一跳,撞倒了身后一张学生的桌案,她又被自己撞到桌案的事唬了一跳,手忙脚乱的搬正桌案,捡起掉落的东西。走到第一排时,我递过了刚从大福桌案上的画本。
      她接过去的小手都有些颤抖,道谢的声音细细小小的。“谢谢先生了。”我笑了算是回应她,发现她的头一直低着看不见我的笑,“没什么,大福是个好学生。”
      领着她走到门口,我们都再没讲过一句话。我抬头看天色昏暗了,想她一个姑娘走回去是不大好,送她回去依她的性子怕会很不自在,我拿起门背后的灯笼,对站在门外的她。
      “天黑了,一个人走不安全,拿盏灯笼吧。”我不等她回答,点燃了灯笼。她没拒绝,伸手拿过了灯笼。
      我关门时,她已走了好几步。门没关紧,一个灯笼出现在门缝里,里头跳跃摇摆的烛火,说明灯笼的主人走的很急。
      “先生,我见过你的。那次山中的大雨,你借了我外套。我叫芙澜,谢谢先生的外套和今日的灯笼。”
      我再次打开门,她已经快步的走开了。
      从那天后,大福来上学她跟着,大福放了学她来接。听大福说是他娘不放心他的身体吩咐了姑姑每日来接送他。大福是个病秧子,小脸上常年的青白色但不妨碍他是个乖孩子,他对同窗都很好,对自己的姑姑也很好。
      大福有一次和我说:“先生,我姑姑每日辛苦的来接送我,我很不好受,因为我阿娘对姑姑一点都不好。姑姑却对我很好,有好的东西她从来都舍不得吃和用的,总留给我。我对姑姑说不要她每日接送,她不说好还是不好,第二日还是依旧接送我。”
      我摸了大福的头,对他说:“姑姑喜欢你,才对你好。等你长大了,能对姑姑好时,记得要对姑姑好就可以了。大福,不要太苦恼。”
      “先生,前几日你借我的书。我读完了,今日来还你。”接送大福的次数多了,我们也会说上一两句的话,她还是整日的低着头。
      这是我偶然间发现她识字后,才起了借书给她的念头,平日里的生活她过的艰难,那便从书中找些快乐吧。
      我收起她递来的书,从书架里拿起另一本,“这一本和你刚还的,是同一个文人写的,你可以看看。若是你不喜欢,我给你拿其他的。”
      她低着头,“我喜欢看的。这个文人,写得很好。”
      我感兴趣的问她,“你喜欢他,他的书里你哪里觉得他写的好。”我是读书大胆的人,很多的书,都是我托了书局的人才能拿到,借给她的那本就是从书局里托了好久才拿到的。
      她的声音和先前的声音比大了,声音小时被掩盖的清脆的音色显露了出来。“他书里说到卓文君和司马相如出奔时,他不像其他的文人大加鞭挞,而是赞赏的语气评论说生女当如卓文君,在这里我很喜欢。先生,我说的不好请别取笑。”
      我听着她的话,心里的惊诧不少,但细思她说出这话和她的作为不是相同的么。她拒绝了好几门亲事的事情在这个小地方早都传遍了。
      我看她局促不安的等着我回答,“我也很赞同你说的话,他书里还有一处我很喜欢,他说古来的圣人都是后世捏造的,哪来的没有缺陷的圣人,我们俗人追求俗人的追求,他才不想做个无味枯燥的圣人,也不喜欢要做圣人的人。”
      她第一次在我眼前抬头,原来她长的这般的好看,微向上挑的丹凤眼,瞳仁里蕴含的倔强此时盈满了笑意,沾染上眉梢,整张脸格外的生动起来。“先生,说的比我好。芙澜很敬佩。”
      我一时被惊艳,忘了言语,等回过神来,难得的失语了。我尽量掩盖自己的窘状,“不是我说的,是书中的话,我只将它复述了一遍,何谈敬佩。”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我们之间除了借书还书还多了时不时对书里内容的讨论,我说我是个读书大胆的人,而芙澜却是行为大胆的人,她小小的身躯里隐藏着各种大胆的思想,常将我这个书呆说的哑口无言。
      芙澜十八岁了,十八岁的姑娘基本都嫁作人妇,孩子都一两个了,而她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姑娘。
      初一那天,我等了她许久,她没来。我们从来都没有过约定,只是她来的日子大多是初一我也习惯了初一等她来还书借书。我说不上失落,只将桌边给她拿的书放回书架。连续三个月的初一,她再也没来。
      我给她准备的书塞满了一个书架,她或许是嫁人了我想着,习惯这件事真的可怕,我不觉得在纸上画了她的画像,画好后想毁去又下不去手,两三个月里她的画像竟给我画了十余副,我怕让人看见,全部收入了盒中,我也不敢去看。
      学生们走后,我关起门后,一人突生了寂寞之感,手中的书怎么读都读不进。我靠在窗边,什么都没想什么也不想想。
      “先生,先生。”我听见了她的声音,我竟幻听了。
      “先生,先生。”清脆的音色里夹带着丝丝的急促,我抬起头窗外出现了我已经描绘了十几副画像的脸容。
      她的头发因为跑步落了一大缕在肩上,小脸上是跑步后的红晕,她仍在调整跑步后不顺畅的气息,她看见我抬头。
      眼里刷的一道亮光,我几乎不敢与她对视,黑瞳仁里蕴含的倔强熠熠发光,没等我开口,她说话了,话里的气息很不稳。
      她说:“今日芙澜当一次卓文君,不知先生可愿意当芙澜的司马相如?”
      我听着,手中的书掉回到书桌,无语。我看着她眼里散发的光芒,一点一点的散开,她兀自站了一会儿,“先生,三日后我在我们第一次相遇的亭中等你,等到日头下落,如果你的答案是不愿意,你就不必再来。”
      她说了话,转身走了。
      那天的夜里,我做了一个很混乱的梦,梦里的她是许多不同的人,她们在哭在笑,我只是看着,刚开始看时无知无感,看到后头却开始心头袭上钝痛,痛的脑子也发痛。
      我痛醒了,梦也醒了,被封存的一切都醒了。我是宣鹤,是一只上万年的妖,我才明白我做了什么。妖性趋利避害,我怕遇见她,早早的设了咒语,我想我落入世间是不是为了这个结果,遇见她后恢复记忆,杀了她永绝后患,人和妖有太多的交集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我想的多,恢复记忆后,混乱的记忆和嘈杂的想法搅在一起,我连夜回到了我们一起居住的山里。我回到山里,你还是在闭关,闭了两千多年的时间。小青梅看见我,也很高兴,说我怎么去趟人间,去了两千多年,你去闭关了,她一个人呆在山里很无聊。
      我说了几句话,记不清了。我回到自己的住所,想了一个多月,起先我的记忆恢复了秩序,我不怎么去回忆在成为凡人的短短五六年,我活的时间长五六年不过是一个瞌睡的时间,自然她的脸变得模糊不清;后来我不知道,她的脸,她的话,她的笑,她的一个眼神,我总会想起,越来越清晰,像是她就在我眼前。
      她就在我的眼前,实际上她却不在,我的心又开始了那次梦中的钝痛,不缓不急的疼痛,我忍了一个多月。最后,我想起她在窗边说完话后,转身离开时她哭了,我当时没看见,现下她转身掉泪的那一幕,反复的出现。
      我想我需要她。你出关,我离山,小青梅最擅长的法术是推算命理,她知道了挽留我,“……她不过是个凡人,有什么好的?”我没停留,身后的小青梅的呜咽声,你站在高处的视线灼烧了我的背。
      我回去后,从窗边的谈话那次已经过了半年。回到村里,村里人说她出嫁了,嫁去了另一座城,他们说她和一个教书的先生有了私情,教书先生跑了,她还痴痴的等人家,等到她的名声坏了,这里没人愿意娶她。她被她嫂子托的外地的媒婆,说上了另一座城的人家。那天迎亲,她还闹自杀,没闹成被哥哥嫂嫂绑上了花轿。
      村里人说,“芙丫头毁了,被一个教书先生给毁了。读书人怎么会看上你个乡村的丫头,人家可是要高中状元娶官家小姐的人,你说是吧。”
      我到了那座城,城里起了一个多月的瘟疫,她也染了瘟疫,我找到她了,她坐在树下,白衣素发一点都不像新妇人,身体被病痛折磨的失去生气,瘦骨嶙峋,一双眼闭着。
      我坐在她的身边,摸着她的发说:“芙澜,我愿意当你的司马相如了。你还肯为我做一次卓文君吗?”
      没有人回答我。”
      花子姮伸手挑去落在宣鹤身上的树叶,眼神平静,语气平常。“你喝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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