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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千载渡心劫(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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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劫】
千丈之高的山顶,黑云愈来愈浓,如同末世之景。连不周山幽容境那样的极西之地都被魔气波及,若再不加遏止,整个世界都会被这些魔云覆盖吞噬。
明煜说,魔主就在山上。
我深吸一口气,双手攀住山石,开始朝着山顶爬去。
山路陡峭,大地在摇晃,狂风夹着黄沙阵阵吹来,我紧紧抱住山石,小心翼翼,一步步攀爬向前。
然而尚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突又有一波魔影出现在上方,它们发现了我,尖声大叫着袭来。
“活物!休想靠近魔主!”
一阵剧烈的坍塌声从头顶砸了下来,我躲闪不及,被许多石子扑面砸来,险些跌下山崖,与此同时,数十道魔影急冲而下,一道又一道地将我穿过。
我闷哼一声,体内的驱魔丹已经开始渐渐失去效用,魔气进入我的身体,开始侵蚀我的神智。
我咬紧牙关,猛然将残冰剑拔出,一把刺入山石,顺势翻身而上。残冰剑爆裂出巨大的白光,在空中幻化出白色石梯,我衣裙翻飞,足尖点在飞石之上,飞快地穿过魔影的阻挡,向着山上奔去。
山石滚滚而落,砸在我的脸上和身上,我满脸是血,不顾疼痛,拼命地奔跑着,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山巅跑去。奔跑了将近半个时辰,终于,那些魔影被我甩在身后,我的体力几乎达到极限,伏在山壁上喘息良久,抬起头来,向上眺望。
我的心脏仿佛停跳了一拍。
在那山巅之处,我终于看到了他。
他背对着我,月白长衣,长发如墨。他的四周尽是没有形状的魔影。那些魔影在他的身旁游荡着,漂浮着,如凶兽,如鬼魂。尽管如此,他的天衣依旧没有沾染丝毫尘埃,仿佛夜空里一轮清月,普照着黑暗的大地。
我颤抖着向他爬去,只有不到五丈远的路程,我却觉得比一千里还长。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爬上了山巅。玄阳烈烈,我在那黑色的云端里,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风阡……”
我唤着他,慢慢地走近。
一阵狂风刮过,吹起他的袍摆疯狂飞舞。我的心砰砰跳动,如履薄冰,一点一点靠近着他。
“风阡,是我……你还认得我吗……”
我在狂风之中断断续续地说着。
我距他越来越近了,直至近处,仿佛伸手就能触到他的衣衫。
然而不及我再向前迈一步,风阡突然间转过身来,狂风卷着魔气铺面而至,我不及躲闪,踉跄后退两步,跌在了地上。
黑云魔雾里,他袍袖一挥,我突感觉一阵飓风铺天盖地地袭来,我立即拔出残冰剑,试图同他的力量对抗,僵持片刻,我已支撑不住,倒退数步,一下子跌下了山崖。
“啊——”我大叫一声,急速落下数丈,危急时刻,手紧抓住一块凸起的山石,使劲地抱住它,身体悬在半空,止住了下坠之势。
我费力地抬起头来,望向风阡。
他慢慢向着山崖走来,立在山巅,居高临下看着我。
我终于看到了他的脸。
他的容颜一如从前,美得无瑕,美得惊心动魄,他的脸庞苍白,如这黑暗里苍茫的雪,蓝色的眸子混上了赤色的血光,变成了妖异的紫色,熠熠如火,闪烁着冷漠的杀意。
千年以前,在我第一次对他刀剑相向之时,他对我雷霆震怒,也曾变成这个样子。那时候他已濒临魔化,尚存一丝理智,然而如今的他已彻底成魔,不认得我,也不再记得任何事情。
我的心沉了下去。
“风阡……是我……”我伸手抓住了另一块山石,费力地向上攀爬,“你……听得到我吗?”
黄沙混杂着魔影混乱了我的视线,我悬在万丈峭壁的半空之中,如一只绷紧了丝线的纸鸢。一阵狂风吹来,我险些落下高崖。
而风阡依旧在山巅冷冷地看着我,透过黑色的云雾,我看见他的紫色的双眼如魔瞳,如鬼火。
而此时我的内心竟一片平静——此时此刻,死亡于我而言已经不算什么,这世间的一切对我来说,都不算什么。
我忽然笑了:“风阡……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吗?”
他没有回答。狂风在我的耳畔呼啸,魔影在我的上方飞旋,贪婪地窥视着我。
“或许,那并不是你第一次见到我,却是我第一次见到你。”我不再呼喊,口中喃喃,如同自言自语,“那年我十三岁,在我兰氏一族的鹤神祭典上,我是族人中唯一一个亲眼看到你的人。我被你的出现震惊得无以复加,那时候,我只觉得害怕。族人们视你为守护他们的神灵,对你虔诚膜拜,只有我,对你始终有着异样的感情。”
魔影伴随着血光向我俯冲而来,体内驱魔丹的药效消失得更快了,疼痛伴着血腥气铺天盖地,几乎令我窒息。我喘息一会儿,又抬起头来望向风阡。
“你是神,是凌驾于凡人之上的神灵,我一直都知道这一点。”我一边说着,一边开始艰难地迎着魔气向上攀爬,“那一天,兰邑被秦军踏平,你又出现在我们身边,然而你却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浴血奋战的族人们,对我们的死伤无动于衷……我那时并不知你出手救了我们,那冷漠却深深地伤害到了我,以至于三年以后,在骊山的长生祭坛,我再不肯相信你的庇佑,想要将你赐予我族的鹤羽灵石扔下悬崖,从此与你一刀两断。
“谁知你竟又出现了,你许我的族人们长生,赐予无家可归的他们以仙境桃花源。那时的我们为这赏赐感到无穷的感激,我几乎是立刻答应跟随你去檀宫修炼……那漫长的五百年里,我同你朝夕相对,对你的感情也越来越复杂,复杂得让我迷茫,让我害怕……”
我的手被山石划出了血,然而我已经对疼痛彻底麻木,我犹如秋风中枝头的一枚黄叶,对抗着飘零的命运。我望着风阡的方向,挣扎着继续向他接近。
“风阡,你还记得吗?那一次我被巫礼刺中心口,险些死去,”我喃喃道,“半生半死之际你一直抱着我……那时候我就想,如果我不是凡人,或者你不是仙神,如果我能像云姬那样无所顾忌地爱你,如果我们能毫无阻隔地就这样在一起,那该有多好……可是我太过天真,我以为自己在魔影里救了你,却没想到你会将我囚禁。你是我的神,我于你而言太过渺小,太过不自量力……”
“你让我去幽容国刺杀水陌,我照做了,却没想到,我竟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同水陌在一起的三年里,我很幸福,一生之中,从未那样幸福过,可我没想到,我其实是把水陌当成了你,当成了另一个没有仙神的身份,可以让我自由爱上的你!我更没有想到,水陌竟就是你七千年前置于幽容国内的分魂之身,我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你的身边……我以为我恨你,可事实上,我一直痛苦地爱着你,胜过一切……”
我感到自己已经看不见了,我的血染红了面前每一寸山石和土壤。血风吹着我的头发,我的声音嘶哑,仿佛陈年的木门在风中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我不确定风阡能不能听到我的声音,事实上我自己也不怎么能听得到自己的声音。但我不在乎这些,如果他听不到,那么我无能为力。可是如果我不说出这些话,即使我立刻死去,也会死不瞑目。
“后来,哥哥和族人们死于非命,可是……那并不全是你的过错。”我闭上眼睛,复又睁开,“我只是被你仙神的姿态伤得太久了,被我们之间的隔阂伤得太久了……因为你,我失去了一切,哥哥,族人,水陌,还有我的善心和理智,更可怕的是,我失去了我自己的心。这一切让我无法控制我的恨意,驱使我谋划二十年,企图杀死你……”
我仰起头,透过魔影和血光,看向风阡。他无声地立于魔影之中,袍摆在狂风中疯狂飞舞,魔影肆虐着侵吞着天地,而我没有退缩,继续无畏地攀爬,离他越来越近。
“可是我失手了,”我颤抖着说,“我没有杀死你,反而害得自己神魂俱散。你本可以趁玄冰未凝之时离开,可是为了给我聚魂,你留了下来,从而在玄冰中被禁锢千年……本来,我以为我会就此神魂俱灭,消失于世间,然而千年后,你竟又让我重活了一次,让我以烛的身份,在人间再次度过了十六年……”
说着,我忽然笑了,轻声道:“十六年后,你通过灵石找到了我,在每一个黑夜中,在幻境里与我相遇……在那个重现一切的幻境里,在落满花叶的檀木之下,你教我法术,同我交谈,一切就好像从前那样……你自称青檀,‘青檀’……我记得这个名字,那是我曾在忘忧幻境里幻想出的你,那个脱去了仙神身份,酷似水陌的你……”
我的手紧紧抓住山石,血从我的指缝间滴滴流下。
“青檀是你,风阡是你,水陌也是你。一直都是你,永远都是你。而我所爱的,所珍视的,所心心念念,所爱而不得,所无可寄托,一直一直都是你啊!”
泪光模糊了我的眼睛,我几乎是嘶喊出这一切。我的力气快要枯竭,仿佛下一刻就要跌下山崖,我的意识已被魔气侵蚀得模糊,视线中一片血红。
就在我快要支撑不住之时,我忽然听到了风阡的声音。
“寐儿……”
那声音越过狂风,越过魔影,越过千年的岁月和笙歌,来到我的耳畔。我蓦地抬起头,透过无边的血光看向他。
风阡立在那山崖之巅,他望着我,妖异的紫色瞳孔泛着血光,那样陌生,而他的眼神却又是那样熟悉。他看着我,良久良久。
然后,他缓缓俯下身,对我伸出了手。
我的心在疯狂地跳跃,他认出我来了!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努力攀身向上,想要抓住他的手——
他的手冰冷如雪。
然而就在此刻,那些窥伺的魔影突然发出刺耳的尖吼,它们再次变得混乱,如同失去了控制的恶鬼,呼啸着,狰狞地向着风阡冲击而去。
风阡的手突然颤抖起来,他开始被失控的魔灵反噬,千万魔影尽皆向他扑去,侵吞着他的神魂。与此同时,更多的魔影向着我袭来,一道道从我的身体里穿过,剧痛无比。我的手一松,身体立即向着山下坠下去。
“啊——”
攸关时刻,我的眼瞳骤然一缩,突然之间,我大喊一声,拼尽全身的力气,无数束火苗倏然间从我的身上燃起,如地狱里炽热的炼火,爆裂成巨大的烟云。
我是烛,是再微弱不过的火焰,然而我也能燎出弥天大火,将这世间的一切焚为灰烬。伴着一声巨响,漫天的火焰腾空而起,犹如涅槃重生的凤凰,将我与风阡之间的魔影逼开数丈之外。
我以灵幽烛之体自燃,烛泪与灰烬溶溶而落。我踏着火苗与烟云,一步步走回到山巅。
我终于回到风阡面前。火光将我们包围,熠熠如燃烧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