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生美人》滟江

2、第 2 章

　　鬼站在大殿的门口，俯瞰着东宫前的广场。听到身后传来窸窸窣窣地动静，就像是一只谨慎的小动物要出洞觅食……鬼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念头逗乐了，轻笑一声，转身回头。

　　穿着襦裙的小小闺秀，擎着灯盏从黑暗的后殿走出来。摇曳的烛火映照出一张清雅秀丽的稚嫩面庞。

　　鬼那永远漫不经心地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他倏忽消失在原地，又倏忽出现在崔慧玲的面前。

　　崔慧玲什么都来不及想就震惊了：刚刚还在大殿门外的人瞬间就出现在了她的跟前，这，这是人类可以拥有的能力吗？难道他是传说中的妖怪？

　　鬼弯腰捏住她的下巴仔细端详，口中无意识地低声呢喃：“太像了……这张脸，真的太像了~”

　　他没有名字。人们不知道吸血鬼的存在，却知道他如同妖魔鬼怪的力量，畏惧地称他为“鬼”。久而久之，鬼便成了他的代名词。而他，无可无不可地习惯了人们这样称呼他。只是饶有兴致地注视着人类这样短暂柔弱的生物，看他们如临大敌地谈论他、害怕他、反抗他，竟也觉得漫长又无趣的岁月里总算有了那么点乐子。

　　对鬼来说，人类在他的生命里来去匆匆又懦弱卑微，他记不住他们，也无心记住他们。但是在数百年的时光里，这群面目模糊的蝼蚁里偶尔也会冒出一两个特别的人，可以引起他的兴趣。

　　比如眼前这张脸的主人。

　　崔慧玲被迫仰起头，任由这个陌生男人用放肆的目光打量她的脸。她十岁了，在朝鲜已是少女，再过两三年就将嫁为人妇，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无知孩童。身为世家小姐，平素被人敬重地对待。从来没有，从来没有哪个男子敢这样对她！

　　屈辱的火焰在崔慧玲心里燃烧，但她不敢显露在脸上，也不敢反抗。她还记得世孙邸下是怎么提及这个人的——杀人如麻的恶魔。她不可以轻举妄动，引眼前的男人狂性大发。

　　小心翼翼地抬眼观察，崔慧玲有一瞬间的怔愣：殷红如血的唇，笔直高挺的鼻，浓密的眉峰下是深邃黝黑的眼，完美的五官组成的英俊面容散发着致命的诱惑力。

　　黑夜下的宫殿，危险而神秘的男子，近似挑逗的举止……这一晚经历的刺激惊奇远远超出了两班家闺秀前十年循规蹈矩人生的全部认知。

　　鬼冲击性的美貌近在眼前，他暧昧的吐息还在她脸上纠缠，幼小的崔慧玲恍惚：这样的男人，真的会杀人如麻吗？

　　鬼低头注视着小少女的脸，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迷惑。他满意地轻笑，手指肆意地摩挲崔慧玲的下巴，赞赏般地轻叹：“真是个乖巧的小动物~想要跟我走吗？”

　　他的声音低沉醇厚，实在是迷人的很。但这样诱人的声音听在崔慧玲耳中，却仿佛一道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响。她迅速地清醒了：她怎么会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仿佛自己都不受自己控制了……后怕的情绪开始蔓延，她甚至开始怀疑刚才是不是这个妖怪用法术迷惑了自己。

　　手在裙边悄悄捏紧。崔慧玲垂下眼帘，极力克制自己发抖的身体，试图镇定而无害地委婉拒绝：“家中双亲在堂，小女理应侍奉膝下，怎可随意离开。”

　　鬼玩味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松开捏住她下巴的手，袖手而立：“哦？竟然是个孝女吗？也对，长了这样一张脸，当然会有情有义。好啊~很好~”他懒洋洋地鼓了两下掌，“人类那可悲的感情啊……”

　　崔慧玲下意识地退后一步。

　　鬼盯着崔慧玲的脸出了会神。

　　她怕他。

　　这本是最寻常的反应，人类见了他理应畏惧他臣服他，他也享受被所有人畏惧着的感觉。只是……120年前那个名叫明熙的女人的脸突然浮现在鬼的脑海里，和眼前这张脸渐渐重合起来——

　　“现在，若是你不吸掉你未婚妻的血你就会死。”鬼划伤李明熙的胳膊，把她丢到刚成为吸血鬼无法克制吸血欲望的金圣烈跟前。他俯视着在他脚下挣扎的金圣烈：“看来你知道害怕了。也对，她怎么可能为了已经变成吸血鬼的你而牺牲自己呢？”

　　“人类，都是软弱的。”鬼话音未落，就感觉有一双柔软的小手突然紧紧握住了他握刀的那只手。

　　他惊讶地回头，看着那个娇小纤柔的女子毫不犹豫地将刀捅进自己的身体。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倒在地上，然后没有防备地被突然爆发的金圣烈一把掀翻、重重砸在墙壁上、再摔倒在地。直到被石柱砸晕前，他依然死死盯着李明熙的方向，震惊而迷茫地想：这样软弱渺小的人类、自私自利的人类，为什么愿意为一个吸血鬼牺牲自己的性命呢？

　　为什么呢？

　　这个问题困惑了他120年。120年来，每当他在寂静的夜里一个人四处飘荡时、在漫长的白日困守在地宫时，常会想起那个女人的脸，想她注视恋人时的眼神，想她的眼泪，想她死去后还留在脸上幸福满足的笑意……然后，在这个他只见过一面的女人死去120年之后，他终于碰到了一个女孩，第一眼就从一个孩子的脸上，发现了那个女人的影子。

　　他不想看到这张脸上对他露出畏惧的神情。

　　他想看到的并不是这个。

　　但是他想看的是什么？鬼注视着崔慧玲，忽然发现：他想看到的是这张脸对他展露出，120年前属于李明熙的神情。

　　崔慧玲惊讶地看着眼前的神秘男人突然笑起来。

　　“你不肯跟我走，是因为你的父母？”鬼挑眉问她，不等她回答就自顾自地接着说下去，傲慢而理所当然：“我可以给你的父母想要的一切。这样，他们总不会拒绝我了吧。”

　　饶是崔慧玲告诉自己要低头要忍耐，依然被鬼这番话气笑了：“您把父母和子女间的感情当成了什么？小女的父母是绝不会答应您的。”

　　“哦？这么自信吗。”鬼突然露出一个恶意十足的笑容：“强迫你未免无趣。不如我们来玩个游戏，测试一下这父母子女的天伦之情的牢靠？打个赌吧，如果你的父母被我许下的条件打动，愿意拿你来换取利益，你要心甘情愿做我的人。”

　　崔慧玲立马反问：“如果没有呢？您会放我走吗？”

　　“如果你的父母无论如何都不愿将你献给我，我会放你走。”

　　“那么我的家人呢？您也放过吗？不迁怒吗？”崔慧玲不放心地追问。

　　“不迁怒。我答应你，不会对他们做任何事。”面对崔慧玲地追问，一向对人类不耐烦的鬼意外地耐心。

　　“那太好了~我愿意跟您打赌。”崔慧玲松了口气，开心地笑起来。她对父母爱护自己的心意坚信不疑，料定自己一定会赢。因为恐惧而紧绷的心弦稍有松动，立刻就从脸上的笑容里显露出属于这个年纪的天真。

　　鬼瞥了崔慧玲一眼：“你还太小，还没有了解这个世界，不知道人类都是被利益驱使的动物。我跟你打赌，是因为我要你看清楚人类最真实的嘴脸。我要你，自己走到我身边来。”

　　崔慧玲恭顺地垂首听鬼的教训，面上无比乖巧，心里却并没有将鬼说的这番话当回事。

　　“既然你决定要玩，就应该遵守游戏规则，明白吗？如果你愚蠢到不向你的父亲传达我的意思，来试图赢得约定，我也没有兴趣要你。我也就，只能把你作为我的食物了。”

　　他真的是吃人的妖怪！崔慧玲遥遥目送鬼飞上宫殿的屋顶，当他的身影终于消失在崔慧玲视线之外后，她腿一软，直接跌坐在东宫大殿前的。

　　崔慧玲紧紧环抱住自己，空旷的东宫一片死寂，她只能听到自己牙齿抖得咯咯作响的声音。

　　她活下来了！虽然她完全不明白今晚的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父亲会带着她入宫？为什么会在宫里遇到一个像妖怪的存在？但是她知道自己暂时活下来了。

　　“你还好吗？”

　　正当崔慧玲还沉浸在恐惧中的时候，少年温柔干净的声音传来，然后有一双手握住她的肩膀将她从地上扶起来。崔慧玲反应慢半拍地回头，看到世孙邸下正用他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关切地注视着自己。她喃喃地喊了一声：“邸下……”脸上还残留着惊魂不定的神色。

　　李允礼貌地松开握住女孩的手，却发现女孩摇晃了两下又要跌倒，又迅速双手扶助她的胳膊：“吓坏了吧？”

　　属于贵族少女的矜持骄傲让崔慧玲觉得自己这样站都站不稳的样子十分丢脸。她抿抿嘴，低声说：“邸下，我坐一会儿就好了。”

　　李允笑了笑，小心地扶着她在殿前的台阶上坐下，自己也顺势坐到崔慧玲的旁边，状似不经意地问道：“鬼怎么突然走了？他没有伤害你吧？”

　　崔慧玲顿了一下。她想起世孙邸下刚才提起鬼时的敌意。她不确定世孙知道了自己和鬼打赌后会怎么看待她。会怀疑自己跟那个人存在什么关联吗？

　　此时崔慧玲就是只惊弓之鸟，李允对她来说只是刚认识地陌生人，并且身为未来的国君拥有对她生杀予夺的权利。她本能地就想防备李允。所以她对李允的问题避而不谈，转而问道：“他是什么人？不，不应该这么问……他是，什么东西？”

　　李允望着前方回答她：“他不是人类，而是吸血鬼。以人血为食的妖怪。”

　　也许是鬼视宫闱如禁脔的嚣张态度，也许是目睹了鬼超越常人的能力，崔慧玲对鬼的身份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并没有对吸血鬼这样闻所未闻的妖魔有太多惊讶。她的心思已经转向了更重要的地方，电光火石间想通了很多事情。她看向李允，试探地问：“思侗世子邸下去世的事情，跟这个吸血鬼有关系吗？”

　　李允猛地回头，目光犀利如刀地射向崔慧玲：“鬼和你说了什么！”

　　年少的王位继承者与生俱来的迫人气势下，崔慧玲神色如常：“他什么也没说。这很好猜不是吗？思侗世子邸下去世的可疑之处太多。我本来疑惑地位稳固的世子怎么会产生谋逆的念头？而主上又为何舍得处死唯一的儿子？如果说宫中其实有一个力量超越凡人的存在在暗中把持着王，那么这些奇怪之处都说得通了。没有君主能忍受有人凌驾于自己之上。”

　　这样话从一个十岁女孩的口中说出，大大惊讶了李允，他目光惊奇地注视崔慧玲：“你怎么会懂这些道理？”

　　每个孩子被问到了最得意的地方，都难以克制向人炫耀的冲动。崔慧玲虽然极力谦虚，依然无法掩饰她自豪地情绪：“幼时家父常置小女于膝上讲史，如今已读了半部《资治通鉴》。”

　　虽然没有亲眼见过鬼，但李允很清楚，因为一时心软放过小女孩的事情是绝对不会发生在鬼的身上的。鬼会放过崔慧玲，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隐情。能够从崔慧玲口中问出来，对除去鬼的大业多少会有帮助。李允很想知道。

　　可是当他看到崔慧玲孩子气的笑脸，忽然就不忍心追问下去。

　　在经历了那样可怕的事情后，冷静自持的女孩转瞬即逝的小小开心是那么珍贵，珍贵到……在失去父亲大人以后的岁月里，他也许再也不会看到这样简单无邪的快乐。

　　李允凝视她半响：“你聪明得让我惊讶。你不想告诉我鬼刚才跟你发生了什么，我就不问。你畏惧他，或者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能说，我都明白。因为我知道他有多么可怕。但是这已经不是你一个小娘子可以介入的事情。听我说，今天之后，不管你猜到了什么都要统统忘记，当做自己从不曾发现其中的蹊跷。我不想再看到有人因此死去了。”

　　崔慧玲和李允对视良久，看到他眼底的一派坦荡，甚至是怜惜……她悚然一惊，飞快移开目光微微低头注视自己放在裙上的手。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开口：“他不让我告诉第三个人。他说，如果我告诉了别人就会吃了我。因为我和他打了一个赌，只要我的父母经受住了他的诱惑不将我献给他，向他证明人类的感情。他就会真正放过我。”

　　“世孙邸下，”崔慧玲鼓起勇气直视李允的眼睛，尽管她还在恐惧鬼的威胁、尽管她不知道世孙会不会因此忌惮她利用她怀疑她：“知道了这些，能够帮到您吗？”

　　知道了这些能够帮到您吗？李允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她猜到了！她竟然就凭着支零破碎的信息猜到他有除去鬼的心！

　　而且，以她的冰雪聪明，不会不知道说出这些事情对她有多么不利。

　　但她还是告诉了自己。

　　李允感觉心里酸酸的。他偏过头，盯着斜前方的白玉栏杆，似乎被上面的花纹吸引住，涩声道：“有用的。谢谢你。你放心，我会保守这个秘密。”

　　“嗯。”崔慧玲轻轻答应一声，反过来安慰李允：“不用担心，只要赢了赌约，我就会没事了。”

　　连爷爷都为了保住自己的王位将唯一的儿子、他的父亲献给了鬼，舔犊之情真的能胜过权欲吗？李允欲言又止。但是看着崔慧玲信心满满的眼睛，他把担忧的话全部咽下去，温柔微笑：“嗯，一定会赢的。”

　　崔慧玲回以浅浅笑容。

　　寂静空旷的东宫，少年少女并肩坐在台阶上相视而笑，恰似这一夜殿前的月辉，清凉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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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嗷嗷嗷，换了新编剧后世孙夫妇简直甜到飞起！不对，现在已经升级为王夫妇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