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前世 ...
-
叶修终是死了，死在了自己视若亲子的弟子手里。
为了一本上古时代的修炼法门，他最倚重最信任的嫡传弟子不惜大逆不道的弑师。这就是他费尽心血，教养出的好徒弟啊。
因他的弟子叶问道天资聪颖，骨骼清奇，且又是学道的好苗子。他把叶问道从乞丐窝带走，自幼悉心教导，将一身所学倾囊相授，毫无藏私。
虽然他名义上依旧是太虚观的观主，可他一心修道不问俗事，观中一切事物其实已经是叶问道在打理。这就导致了，他生生被叶问道害死，在外界眼中，他竟是寿终正寝，死得其所！
之后叶问道再是自然不过的当上了太虚观的观主，身边娇妻美妾环绕，众多皇亲国戚争相追捧，真是意气风发的当代英杰。
叶修苦笑，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明明死了，魂魄却依旧被困在这燕来山不得转世。一般来说，人死而不投胎，如果不是因为怨恨，便是因为执念。
他并不怨恨叶问道，说到底，这祸根，是他自己埋下的。
当初他虽看出了叶问道日后会与他相克，他却爱惜人才，又怜爱叶问道无父无母，身世可怜，一开始只是收他做个道童。可叶问道平日里乖顺体贴，对他也十分尊敬，人都是有感情。他自己无后，时间一长，对叶问道自是视若亲子。
若说执念，叶修活的时间太长，见过太多的事，他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事。
太虚观？在他的发展下，太虚观成为了天下第一大观，地位超然，加上与皇室关系密切，已是庞然大物无可动摇。哪怕叶问道再不是个东西，也毁不了太虚观。
亲人？他无父无母，无妻无子，孤家寡人一个，连唯一的徒弟都背叛了他，有什么可记挂的呢？
朋友？他一生知己好友无数，但若说死了还留恋的，抱歉，他还真是想不起来。
爱人？蓦然间脑海中闪过一道倩影，叶修叹了口气，那人说好与他再不相见，与她的陈年往事他也早已淡忘，实在也不该是她。
到底是什么呢？叶修实在是累了，他的一生都奉献给了太虚观，但若是死了，他还是想落个清闲，速速投胎去吧。
毕竟他一生助人无数，福缘深厚，投胎怎么也投不差就是了。
正在叶修百无聊赖苦思冥想的时候，一道白色身影翩然而落，乌发如瀑，白衣胜雪，身形高挑修长，一步一步，无视那些护山的阵法，坚定不移地走向了后山。
是她！几乎在见到那个身影的瞬间，叶修的沉寂百年的心脏倏然狂跳了起来，她怎么会来！不是说此生再不相见，她永不踏入燕来山一步的吗？那人性格倔强，他可是深深领教过的。言必出行必果，承人一诺，必守一生。让她毁坏自己的诺言，比杀了她还难。
从她决绝地说出那句话开始，他这一生，就绝了再见到她的心思。
鬼使神差的，叶修跟了上去，一路随她上了后山。
后山是什么地方，他们心知肚明。太虚观历代观主埋骨之地，他叶修的坟，就是其中最新的那个。
终是到了后山，女子随手破除禁制，立于叶修墓前。肩膀瘦削，背脊却挺得极直，像一柄宁折不弯的长剑。可此时这柄长剑，却在微微颤抖着。
此时已是深夜，明月皎洁，星光满天。七颗星星围绕着月亮，形成七星踏月之势，倒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月光如水，洒落在女子身上。清冷高华若九天之仙，不带丝毫烟火气息。绝世的容颜上，没有一丝表情。可一双皓月般明亮的美眸，却有着无法掩饰的悲切。
叶修心下一颤，他距离女子不过一步之遥，她眼中的神色他自然看的清楚。当下也是心中酸楚，当年，到底是他负了她。
他记得，在许多年前，花清雪是极爱笑的。整日跟在他身后追着喊师弟，被他恶作剧吓到也不恼，依旧笑呵呵的模样。师傅也曾开玩笑说，小雪真像阿修的小媳妇，不如长大后就让他娶了她吧。本该一切都很圆满的，可到底是命运弄人，佳侣没做成，反倒成了怨偶。
“师弟。”花清雪轻启朱唇，音色如玉石交击，清脆冷然。“没想到，竟是你先走一步。”
“我一直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直到老死。却没想到，你真的死了，我却并没有想象中的痛快。”
“我应该恨你的，毕竟你负了我。可是直到你死了，我却发现我好像没有办法去恨你。我只恨，死的为什么不是自己。因为如果死的是我，我就不用受这失去挚爱锥心刺骨之痛。”
“叶修，你真自私。到头来，死也要死在我前面。”
花清雪死死握住纤细的手掌，美目不知何时已是盈满了泪水。
“你真是笨蛋！大笨蛋！这些年，我一直在等你，你知道吗？只要你愿意出观来找我，我就可以放下一切跟你走。”
“可是你没有，你一次都没有。”
“是。我是信重承诺。可只要关系到你的事，我所有的原则和底线都可以为你打破，你明不明白？”
“叶修，你赢了。”
晶莹的泪水顺着完美的脸庞滑落，花清雪闭上了眼，紧咬红唇。
叶修凝眸看着她，心中一阵钝痛。她对他的感情，他又何尝不知？只是......终究情深缘浅罢了。
就像现在，两人的距离只有一步，可就是这一步，便已经构成了两人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
她风采依旧，可他，却已经不是当年的他了。
当年的他无法保护她，现在的他，更是连拂去她脸上的泪都做不到。
“你就是个祸害，祸害自己是不会轻易死的。我已经调查过了，是你那个好徒弟害死你的。你放心，我会帮你报仇的。”花清雪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对他下了血咒，又将他弑师的事情告诉了大周皇室。明天，就是他身败名裂的日子！”
血咒！叶修震惊，即使是如他们这样的修为高深者，使用血咒的代价也很大，轻则损害自己的身体，重则可能会丧命！
“何苦。”叶修叹道，心中大为悲痛。
“来者何人！竟敢擅闯太虚观圣地！”清朗的男声传来，一道术法就打向花清雪。
花清雪冷哼一声，神色不变，纤细指尖夹起一张符箓，迎向那术法，术法顷刻间就被击破，符箓却还在向男子攻去。
男子应变能力也是极强，眼看一招不敌，又是一招“天雷破”，才略显狼狈的接下花清雪的攻击。
“是太虚观的符箓，敢问道友身份？”男子朗声说道，从容不迫地显露出自己的身影。五官硬朗，很有男子气概，身材高大，英姿勃发。加之一身正气凛然，更显其英雄气概。不太像修道之人的淡然脱俗，倒有几分江湖侠气。乍一眼见到清丽脱俗，容貌绝美的花清雪，眼中难掩惊艳之色。
“太虚观第五十七代弟子，花清雪。”花清雪淡淡说道，清冷如雪的容颜没有半分波澜。
“原来是师姑，弟子失敬。弟子叶问道，叶修真人门下，见过师姑。”听闻花清雪的身份，叶问道心下一惊，当即恭恭敬敬地对花清雪行了一礼。别的不说，就这一手能屈能伸的本事，叶修就觉得自己死的不冤。
可惜，花清雪早知道他的本性，他这一番作态可谓是媚眼抛给了瞎子看，没用。
“你就是叶问道，正好，也省得我明日去找你要债，今天，就把命留下来偿还吧。”花清雪美眸戾气一闪，毫不客气地使出了太虚观招牌法术先天一气小擒拿手。
这门法术在太虚观属于大路货，谁都可以学，就连才修行几年的小道士都可以自如使用。但要是练到高深，就能称得上一门非常恐怖的神通了。
在太虚观，只有叶修和花清雪将这门法术修到了神通的地步。叶问道虽然天资非凡，人又刻苦，但到底修炼时间尚短，对法术神通的理解不如叶修花清雪这等活了千年的老妖怪。再给他一段时日，他未必会输给花清雪，但现在，他就只能狼狈地逃窜了。
“师姑手下留情，是弟子做错了什么吗？竟惹得师姑如此生气，弟子该死，还请师姑住手。”叶问道高声喊道，希望花清雪能手下留情。但眼神中的狠厉是掩不了的，心中对于自己被一介女子逼到如此地步十分恼火，发誓以后要报复回来。想到花清雪绝美的姿容，他就经不住心下一阵火热。
叶修和花清雪都是人老成精的家伙了，哪里不明白这小子打的注意。叶修眉头一皱，这个目光短浅，睚眦必报的蠢货真的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徒弟，心中失望简直难以言表。
“真是找死。”花清雪冷笑一声，下手越发狠辣，一招又一招的太虚观法术朝他打去。
“噗。”叶问道躲闪不及，被一道术法击中，顿时倒飞出去，吐出了好大一口血。
花清雪步步紧逼，只待一招就结果了他。她虽然想叫这孽徒身败名裂的惨死，可眼下见到真人心里的怒火却是抑制不住，只想叫他饮恨当场，为叶修报仇！
“师姑饶命！师姑饶命！弟子真的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还请师姑恕罪。”叶问道眼见花清雪是铁了心要杀他，神色慌乱，连连下跪求饶，嘭嘭嘭给花清雪磕了三个响头，但被额前碎发挡住的眼睛深处，却是充满了阴狠和杀意。
花清雪停了脚步，美眸含着鄙夷看向叶问道。“好叫你这孽徒知道，我为什么杀你！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居然敢大逆不道的弑师！真的以为可以瞒天过海，瞒一辈子了吗！”
“是，是。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师傅他老人家，师父他对我那么好，我不是人啊，我是畜生啊。师傅对我恩重如山，疼爱有加，都是我鬼迷心窍了。想当年，师傅带着我去紫竹林，云雾海，落虹桥游玩的时候，曾对我说，师姑最喜欢这些地方，师父他一直没忘了你啊师姑。”叶问道开始胡诌，谎言信口拈来。
叶修差点没被气死，他说忘了就是真忘了，他和花清雪的事一句也没和叶问道提过，这熊孩子竟然拿这种事诓骗花清雪，简直无耻至极。紫竹林，云雾海，落虹桥都是些什么地方，是那些小年轻谈情说爱的地方啊。好吧，他和花清雪当年也没少去，但他一次也没有带叶问道去过啊。
花清雪这傻妞果然信了，神色恍惚。轻声说道：“他真的没忘了我？”
“真的。”叶问道连连说道。“师傅他老人家没事就会对着一个荷包发呆，荷包上绣着一只大黑熊，常常一看就是大半天。”
这倒是真的，不过他只拿出来过一次，竟然就被这叶问道给记住了。
“不是大黑熊，是鸳鸯。”花清雪不满地解释道。
叶修.....他其实也认为那是一只大黑熊......
“总之，师傅他是一直爱着你的。”叶问道偷眼瞧着花清雪心不在焉，当机立断从袖子里拿出了他保命的杀手锏——天地震元霹雳符箓。历代太虚观掌门的随身保命之物，威力极为强大。
“雪儿，小心！”情急之下，叶修竟喊出了埋藏在心里多年的称呼，可惜，花清雪听不到了，他想扑过去替花清雪挡下这一击，符箓却只是轻飘飘地透过他的身体击中了花清雪。
花清雪虽然反应过来用了本命法器抵挡，无奈却也只是稍稍略微阻挡了一下天地震元霹雳符箓，那符箓的威力依旧将她重伤倒地。
“哼！贱女人，叫你猖狂，现在好看了吧，害的我居然用了一张珍贵的符箓。”叶问道邪笑着走近了花清雪，想起自己用的符箓，不仅一阵肉疼。即使在太虚观，这种保命圣物也不多见，从开观到现在也仅仅流传下来三张而已。到了叶修的手里只剩下了一张，叶修便将它传给了叶问道。没想到，却因此成为了花清雪的催命符。
“咳咳。”花清雪唇边一缕鲜血流下，在清冷的脸上更为凄艳，但她的眼神，却是冷如寒霜。
“你以为取巧重伤我就可以折辱我了吗？告诉你，你做梦！”花清雪说完后猛然起身死死地抱住了叶问道，身上蓦然出现了一股极为恐怖的气息。
这是要......自爆！叶问道反应过来就要急速跑开，无奈这女人力气大的惊人，他一时间竟然无法挣脱。
“放手！快放手疯女人！”死亡的威胁下叶问道彻底慌了神，他不能死，不能死啊。他还有大好的前途，他还没活够呢。可花清雪的决心超乎想象，任凭他拼命挣扎，也没有用。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竟是想起了照顾他长大的师傅。他后悔了，真的后悔了。如果不是他贪心，谋害了师傅。等到师傅寿终正寝，太虚观会是他的，上古秘法也是他的，说不定，师姑都是他的。他真的后悔了，如果有来世，他一定会好好孝敬师傅到老的。反正他年轻，总能熬死他的。
自爆。先燃烧自己的法力，在燃烧自己的灵魂。过程是极为痛苦的，而且，永世不得超生。
叶修跪在花清雪的身边，看着她惨白到几乎失去生气的面庞，心痛如绞，几乎落下泪来。
他想摸摸她的脸，指尖却透过了她的脸颊。
神思恍惚间，忽然想起那年，她还是个豆蔻少女，在紫竹林曾惹他生气，就像撒娇的猫儿一般用脸颊蹭着他的手，讨好似的说：“师弟，你就原谅我吧。”阳光照在她的脸上，笑得那么甜那么美。
“师弟，是你吗？你来找我了吗？”花清雪轻声说道，目光望向叶修。
“是我，我来了。”叶修连忙应道，才发现她的目光只是望着他的方向，目光中并没有焦距。
回光返照......他几乎不敢想这个词。
“真好！师弟你终于来找我了。”花清雪幸福又满足的笑了，眉眼弯弯，瞬间融化了脸上的冰雪，单纯阳光的像个孩子。
“我就知道，师弟你怎么狠的下心不来找我。”花清雪欣喜地笑着，像是得到了什么天大的宝贝一样窃喜。
“你从来没对我说过呢，叶修，你爱过我吗？只能靠我自己猜，可是猜来猜去的，我也很累呢。”花清雪嘟着嘴，像个小女孩似的撒娇。漂亮清透的瞳仁拢了又散，散了又拢，像是在固执地等待着什么。
他后悔了。后悔那天在云雾海，他为什么没有回答她。
她站在雾气之中，笑颜灼灼，身影朦胧动人。朝他大声地说：“师弟，你喜欢我吗”
那一刻，他看着她，整个世界静默，唯有她的笑容，和自己的心跳鲜活。
悔恨！为什么不回答她：雪儿，我爱你，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啊！——”叶修终于落泪，从嗓子眼里那种无声的嘶吼，宛如受伤的野兽在拼命的压抑着自己的伤痕。
“我爱你，只爱你。”叶修在花清雪的耳边，说出了这句他心中已埋藏了千年的表白。
“我也爱你。”似乎是听到了叶修的回答，花清雪顿时心满意足地扬起了快乐明亮的笑容，就像那年她对他撒娇，笑得那么甜那么美。
“唔。我想睡觉了，好困啊，师弟，我先去睡一会再来找你玩好不好啊。”花清雪小心翼翼地说，生怕惹他生气似的。
“没关系，你想睡......就睡吧。”叶修颤抖着声音说道，因为他看到花清雪说完这句话后，那长长的睫毛就垂落了下来，温柔安静覆盖在美丽的眼睛上，就像一个永恒的守护者。
那日他和他心爱的姑娘走在落虹桥上，她曾调皮地问他：“叶修，你有什么心愿啊？”他只是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没有回答。
其实他的心愿不过是——与她在一起，每日得见她的笑颜。
他死后留在这燕来山的时日，已过百年。这百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想自己的执念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重到让他投不了胎。
他一直自欺欺人骗自己淡忘过去，却终是骗不了自己的心。
原来，他的执念不过是，再见一眼她。
守得百年孤寂，但求伊人一笑。
花清雪，你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