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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五章 往事如烟(8) ...

  •   入夜之后,苏砚端着一碗药,进了白初烟暂住的房间。
      白初烟像平常一样,裹着裘衣坐在长椅上,房中的炉火烧得很旺。
      她手里把玩着一把黑色银纹的匕首,柄与鞘都黑如墨色,银色藤纹缠绕其间,看上去狰狞可怖,偶尔略略出鞘,漆黑的刀身上竟闪出刺眼的锋芒。
      这就是那把差点将她弄死的匕首。
      看到苏砚进来,白初烟随手将匕首放在了桌上,接过药碗一口一口地喝了下去。
      “苏少明天就会回来了。”喝完药,白初烟抬袖沾了沾唇,对他道。
      苏砚点点头。
      “教宗也会同来。”白初烟又道。
      苏砚僵了僵,苦笑道:“他来做什么?”
      “等他见了阴万里,一切自有分晓。”白初烟淡淡道,“你到底为什么这样尽力替他隐瞒?”
      “阴先生么……”苏砚有些出神,“他的秘术很是高明,十几年前他找到我的时候,我还很年轻,煊弟也不过四五岁,我本来也想将他交给朝廷,或者不去理会的。”
      “可是……”他眯了眯眼,“那时候煊弟忽然生了一场重病,连着高烧了好几天,我请来的大夫都束手无策,他却用秘术救了煊弟一命,那时候我就答应他,给他一个安身之所,替他隐瞒一切。”
      “原来如此。”白初烟笑了笑,“你对苏少还真是好。”
      “那是自然。”苏砚无奈笑了笑,“他是我弟弟,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总想好好保护他,却总不能如愿。”
      “已经够好了。”白初烟看了看他,“我还想问你,当年杀死阴桓的事,你真的参与了?”
      “你觉得我不会?”苏砚笑看她。
      “你好像没那么狠心。”
      苏砚自嘲地笑了笑,摇头道:“论起狠毒,我并不比百里樱差,只是每个人都有软肋,百里樱的软肋是你,我的软肋是煊弟,你只看到我对煊弟的好,自然会觉得我不算狠心。”
      “也是。”白初烟道,“这件事泄露出去,天罗山堂就会有灭顶之灾,到时候谁也活不了,为了保险,你也只能选择杀了他。”
      “我对不起他,也对不起靖亭。”苏砚神色黯淡,“只是这样的事,我做的也很多了,我对不起的人,数都数不过来,可说是罪孽深重,我不能回头,只能一直这样走下去……唯一可以尽全力保护的,也只有煊弟了。”
      “亭儿若是发现我们设计骗了她,会不会生气?”
      “不会,她现在已经没这个心情了。”苏砚叹道,“何况我和她说的都是真话,只是刚开始要她杀你那段是在演戏罢了。”
      “这件事算是告一段落了。”白初烟笑了笑,“阴万里的真实身份我不会泄露出去,教宗也只是想来看看罢了,你不必担心。”
      “我知道。”苏砚点了点头,面露疲惫之色,“葵花一朝的恩恩怨怨,一直延续到现在也没有止息,天罗和辰月,都已经消耗不起了。”
      “还有和解的可能么?”白初烟笑道。
      “希望渺茫,这不是我能决定的。”苏砚道。
      “仔细想想,自始至终,其实都是辰月对不起你们。”白初烟又拿起那把匕首,抚摸着鞘上的花纹,“从范雨时开启刀耕计划,在天罗内部栽下种子开始,辰月就开始了对天罗的凌迟。”
      “至于圣王七年百里恬借助天罗的力量对抗辰月,也是被古伦俄逼迫的结果。”白初烟凝视着匕首上的纹路,“他本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却被逼得走上了那样一条血腥的道路,在他的谋划下,天罗与辰月明里暗里斗了七年,牵扯进去无数无辜的生命,也葬送了他最爱重的表弟苏秀行。”
      苏砚的目光在烛火的映照下,闪烁不定。
      “最后终于救出了太子,打败了辰月,可百里恬也已经失去一切。”白初烟意味不明地笑着,“他曾发誓要用钉子钉进古伦俄的心口杀死他,可是当辰月陨落,新皇登基,他这个功臣中的功臣,却选择了用怀刃自尽于天墟。”
      “白曼青死了,苏秀行死了,他也死了,父皇很难过。”白初烟苦笑,“母后是百里家的人,应该也会很难过,他们都应当恨透了辰月,可是……”
      “可是在九月十八城破那一天出生的你,却是辰月教主。”苏砚接口道,“为什么会是你?”
      “我天生就是个辰月,我全部的力量都是来自于‘墟’的精神,从小时候起,我就明白这一切。”白初烟淡淡道,“这是天意吧。”
      “天意?”
      “天意人意,其实也没什么差别。”白初烟笑笑道,“我以为阿樱会恨我,可她没有,她虽然那么阴毒狠辣,却惟独对我很好,甚至她杀了那么多人,也都是为了保全我。父皇也是一样,他一定是恨辰月的,恨辰月逼死了苏秀行,恨辰月当年意图将他囚禁在宫中杀死,可是当桂城君劝他除掉我时,他却没有答应。”
      “还有苏少。”白初烟将手支在桌上,撑着额头叹了口气,“也许是因为葵花朝的事于他而言不算切肤之痛,也许是因为他觉得我与那个时代无关,可是毕竟,天罗与辰月之间有这样血淋淋的仇恨在,他为什么还能帮我至此?”
      “他喜欢你,就不会再去管别的事了。”苏砚道,“阴桓对靖亭不也是如此,什么都愿做,不论其他。”
      “不错。”白初烟抬起头来笑了笑,“人心复杂难测,本不是爱恨情仇这简简单单四个字就可以描述的,就像我一直不明白亭儿为何如此恨我,或许连她自己都搞不明白。”
      苏砚眸色深沉,“人心难测,所以世事难料。”
      “走到这一步,我也没想到。”白初烟的笑容有些苍白,“我不指望天罗和辰月这么快就能尽弃前嫌,但是再过几十年,几百年,上一代的仇怨,总会渐渐被淡忘,而我能做的,也只是让血债止于此处,辰月不能再和天罗结怨了。”
      “所以即使靖亭伤你至此,你也不打算报复?”
      “我原本就不怪她,从一开始,我就觉得她是个很有趣的人。”白初烟苦笑,“阴差阳错让她把我弄成现在这样,究竟要怪罪谁也不好说。”
      苏砚沉默了一会儿,沉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会尽力,毕竟天罗只是个拿钱办事的刺客组织,没必要结下你们这样的仇人。”
      “是啊,辰月的天敌,唯有天驱而已。”白初烟淡淡笑道。

      山中的早晨总是伴随着薄薄的雾气,与声声鸟语。
      雪还未化尽,阴冷的空气从窗缝中丝丝透入,给昏暗的屋子添了几分寒意。
      在木门开合的吱呀声中,古秋连悄然走进,黑色的面具仍覆在他脸上,只有一双眸子在一片暗昧中隐隐发亮。
      “来得真是早啊。”轮椅上的男人从窗边回头,看着他微微笑了笑。
      古秋连静静看他许久,面无表情道:“你还活着。”
      “苟延残喘而已。”阴万里笑笑,“上次见面,你是不是就认出我了?”
      古秋连点点头,神色和语调都淡淡的,“虽然你已面目全非,可我还是能感觉出来。”
      “你就和你的老师一样,即使不用眼睛看这世间的一切,也能够无所不知无所不晓。”阴万里微笑。
      “听说你现在的名字,叫阴万里?”古秋连勾起嘴角,终于有了一丝表情,“阴万里,白千行,这两个名字,倒也相似。”
      “十七年不见。”阴万里眼中染了一抹哀伤,“你还是没怎么变,可我已经老了。我本该死在十七年前的那一夜,可我却不甘心,躲躲藏藏活到了现在,却早已不知活着有何快乐可言,是不是很可笑?”
      “不亡以待尽。”古秋连淡淡道,“又有谁不是这样?”
      阴万里看了他许久,摇头苦笑,“不愧是辰月教宗,确然是冷血无情。”
      古秋连眼中闪过异样的情绪,沉默着没有答话。
      “我很后悔。”阴万里不再看着他,将目光转向微微透光的窗纸,眯起双眼,“小时候我就觉得,皇兄那般软弱优柔的个性,绝担负不起一国之君的重任,我也曾想过自己当了皇帝会是怎样,可却从未认真地考虑,直到你们出现在我面前。”
      “你和白渝行的感情不是很好么?圣王七年那一年,我刚到天启不久,常看到你们兄弟二人在一起。”古秋连的笑中带了一丝嘲讽。
      “辰月教也曾把感情当做一回事儿么?”阴万里微微有些激动,“当年觊觎太子之位固然是我之错,可我从未想过置皇兄于险地,操纵了我又妄图逼死皇兄的,是你们辰月,是雷枯火!”
      古秋连仍未动容,“你若即位,白渝行即使活着也是战战兢兢,不如死了好。”
      阴万里听了他这话,顿时面如死灰。
      “……是。”过了许久,他无力地靠在轮椅上,扶着额头苦笑,“是我的错,是我太幼稚,是我太自私……”
      “你若没有野心,我们也不会选择你加以利用。”古秋连道,“不过白渝行应该要感谢你,没有你给他制造的这一系列灾难和绝望,他也成不了今天这个高坐明堂之上的皇帝。”
      阴万里木然地盯着窗纸,眼睛眨也不眨,仿佛定住了一般。
      “你既然后悔了……”古秋连继续道,“当初又为什么挣扎着活下来?莫非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不。”阴万里沉默了一会儿,缓缓答道,“我没有什么心愿,我那时候只是……很恨自己,很恨辰月,莫名地觉得自己还不能死,还要做点什么来弥补这一切。”
      “所以你选择了天罗,忠于白氏皇族的天罗?”古秋连失笑,“你是想让辰月彻底消失,再也无法对皇室造成威胁?”
      “我并不想诛灭辰月,我根本没有那个力量。”阴万里倏然抬起头盯着他,眼中隐隐有怒火,“何况,我恨的是雷枯火,不是你,也不是古伦俄,关于这一点,我还是分得很清楚,我绝不会害你,也绝不会害白初烟,她可是白氏骨血!”
      “真的不是你挑拨靖亭暗害她?”古秋连眸色冷冷。
      “不是!”阴万里厉声道。
      古秋连看了他几眼,漠然道:“几年前百里樱发现你还活在世上,怕你威胁皇室,想要借阴桓之手将你杀死。可她也知道你随辰月修习过秘术,普通的法子杀不死你,就偷偷拿了太清宫地窖里的玄裂短刀。”他轻轻一抖衣袖,一把带鞘的玄色藤纹匕首从袖中划出,被他稳稳拿在手上,“阴桓被苏砚发现动机,他自己当然也会察觉到危险,最后一次去见百里樱之前,他将这短刀留给靖亭,也不奇怪。后来百里樱向苏砚要回这把短刀,最终经苏砚之手还给她的,却是足以以假乱真的仿制品,天罗中谁会有意这样做?除了你,我想不出任何人。”
      “我留这把玄裂有何用?”阴万里惨然笑道,“制作出赝品骗过百里樱的人不是我,而是苏砚自己啊!天罗之中拥有这等制造技艺的人,也只有上三家的苏家!”
      “苏砚?”古秋连竟微微一怔,“他为何……”
      “苏砚的目标不是辰月,而是我,始终都是我。”阴万里惨笑,“所以我才说我活得可笑,即使我医好了他弟弟的病,他这些年还是没有一日不想着杀死我,为了山堂的平安,为了二当家能好好活着,他早就想杀死我!将玄裂留在靖亭手里,只是不想引起我的怀疑,我也一直以为靖亭拿着的才是赝品,以为是苏砚为了安抚她才仿制了赝品偷偷换走了阴桓留给她的真品。直到白初烟受伤我才知道,苏砚将赝品给了百里樱,真正的玄裂留在山堂,一直等待着杀死我的机会,这几年他之所以没有动手,也全是因为二当家与我有些感情,他不忍令二当家寒心而已!”他越说越激动,最后几乎是喊了出来,情绪到达顶峰之后,反而和缓下来,渐渐透出一股令人绝望的哀伤,“这些年来,我一直以为他是诚心感谢我,诚心庇护我,可是我的身份被你们看破之后,他不敢再冒险留我,竟亲自来找我说出了实情……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古秋连有些怔住。
      “意味着即便你们不会透露我的身份,他也不会再帮我隐瞒一切了,我在天罗山堂再无立足之地,在这偌大天下也再无容身之处。”阴万里朝他笑着,眼中满是黯然,“今天见过你之后,我就要离开这里,我这样一个站都站不起来的残废,一个罪孽深重的罪人,离开了这里,还有什么活路可言?”说着说着,他又笑出声来,“不过像我这样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希求存活呢?我早该死去的,早该死去的不是么?”
      古秋连静静看着他,“他要赶走你?他为何不直接杀死你?”
      “他会的。”阴万里叹道,“我离开之后,他才好让别人都以为是我背叛山堂出逃,而后派魇组杀死我,这样才能万无一失,不惹人怀疑。”
      古秋连闭了闭眼睛,沉默不语。
      “苏砚他就是这样的人,为了决心要保护的东西,可以牺牲其他的一切,甚至包括他自己。”阴万里苦笑,“我身体一直不好,也再撑不了几年,早死晚死,也是一样。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想知道。”
      “什么?”
      “你为何从十几岁开始就总戴着面具?”阴万里认真看着他的脸,“我记得你小时候长得很是清秀,可是最后那几年,你只要踏出天墟就会戴上面具,我几乎都忘记你长什么样子了。”
      古秋连默然看着他,一双眼仍如古井之水,平静无波。
      “若是不能告诉我也罢。”阴万里无奈笑了笑。
      “你都是一个将死之人了,我还有什么好瞒你的?”古秋连淡淡道。
      他轻轻抬手,解下了那张戴了十七年的面具。
      第一缕金色的阳光从窗纸透入,照在他的脸上,一如十七年前,他在混乱的天启城等了一夜,呆呆看着远处熊熊燃烧的天墟,直到第一缕曙光降临天启。
      这张脸精美绝伦,没有任何瑕疵,在微微日光下看来,更显得神圣不可侵犯,美得不像是世间之物。
      阴万里呆住了,却不是因为他的美貌。
      而是因为这张脸实在太像一个人,一个他只在画像上见过的人。
      “古……风尘?”阴万里喃喃道。
      “你还记得古风尘?”古秋连微微笑着,“不错,他是我的父亲,我之所以姓古,不是因为老师赐姓,而是因为我的父亲姓古。”
      “那你母亲……”
      “羽族皇后云容。”古秋连淡淡道,“传闻都是真的,古风尘的确和云容有私情,甚至还有了我这个私生子。他是羽族的罪人,被烧死在神木上,老师可怜我无处可去,才将我收归门下。”
      阴万里愣着说不出话来。
      “小时候还没有什么,只不过我越长大,相貌就越像他,为了不被人发现身世,只好戴上面具。”古秋连微微抬起头,看着窗外的天光,“他是皇极经天派的创始人,是世上最伟大的星象师和算学家,可以预知一切,却对自己的命运无能为力。”
      “因为他太自以为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古秋连嘲讽般笑了笑,“羽族当然不会甘心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最终杀死了他,云容也不会冒险收留我这个私生子,老师只好带我到天启隐藏起来,直到圣王十四年。”
      他又轻轻抬手,将面具戴好,微微笑道:“这个秘密就让它尘封下去吧,否则对古风尘,对羽族皇室,甚至对辰月教都不好……现在你可满足了?”
      阴万里慢慢从震颤中恢复过来,咽了咽唾沫,苦笑着点点头,“……太像了。”
      “只是长得像而已。”古秋连眯起眼笑了笑,“这大概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你能多活这十七年,也并非毫无意义,今后无论如何,还请好自为之。”
      阴万里低垂眼帘,掩去眸中复杂神色,低声道:“好,不论生死,我不会再自暴自弃就是,接下来的时间,我会好好珍惜。”
      古秋连离去之前最后笑了一下,眼中却哀哀没有什么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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