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告死 ...

  •   你坐在床边,在黑夜中凝视着床头燃烧的烛火。皇宫的冬夜寒冷又漫长,你只着单衣,冻得通红的手指一下又一下抚摸着左腕上的火苗型胎记。

      “宫里的夜那么冷那么长,每一秒怎么过的我都不敢想。”你的嘴唇上下轻碰,勾起一个僵硬的弧度,用细不可闻的声音玩了个梗。没有人听见,就算听见也不会有人与你会心一笑。

      这片寂静中只有那烛火,橙红色的,在黑暗中微微晃动着。红烛一点点烧着,一滴蜡泪从红烛表面流下。

      摇晃着,摇晃着,烛光映照在你的眼眸之中,过去的记忆也随那火光摇晃着,如此渺小,又如此清晰。

      你穿越到这个世界有多少年,你已经不记得了。你曾经的名字,过去的经历,在那个自由而幸福的时代所拥有的一切,也早已随着这个世界的岁月蹉跎而模糊了。

      属于这个世界,本不该属于你的一切,却又如同刀刻般铭心难忘,历历在目。

      你不想再去回忆,你早已经习惯了这个世界的一切,回忆并不能解决眼前的问题。作为这个世界的皇帝的妃子的你,又一次在后宫的斗争中落败,被降位囚禁在宫中。

      是的,人必须往前看。你不再去看那摇曳的烛火,闭上眼揉揉眼角,那火焰的幻光还残留在眼前。你必须想办法,洗清自己身上的是非,去讨那个皇帝的欢心,只有这样才能不被欺凌,才能在这个时代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为什么要求生?

      因为求生是人的本能,是作为生物的本能,生物要繁衍,为了保留种群的基因,为此必须活下去。

      这个时代有“基因”这个词吗?

      你又揉了揉眼角。

      你睁开眼,那团幻光还未散去,你将眼光投向桌上放着的纸笔。

      要给那个皇帝写封陈情书吗?你好像还没玩过这一套。要不干脆割腕,写封血书,说不定能换得那个皇帝的几分垂怜。

      你知道割腕不下狠心割,其实是很难死人的——你看过抑郁症的同学的自残伤口——反正你也不怕痛。

      你思考着这个方案,目光又不自觉地飘向那燃烧的烛火。

      书信,“母亲”,这具身体生理上的母亲,她曾经给过你一封书信,你记得,在你入宫之前。

      你和“血亲”的感情并不好。

      在这个时代女子只是权力的副产物和赠品,你也不例外。“母亲”当你是后宅争宠的工具,“父兄”当你是联姻和稳固地位的工具。而你,你也并不接受这具身体的“血亲”。

      你站起身,端起烛台,打开首饰盒,从盒中拿出那封被叠起的信。不需要打开阅读,你不会忘记信的内容,那是“母亲”的陈情,她在信中第一次表达出对于你这个“女儿”的愧疚,希望你离开了家,在宫中能谨小慎微。不求荣华富贵,只求一生平安。

      字字泣血。

      你能理解,这个时代的感情被权力和礼教扭曲,你能理解“母亲”的身不由己和被刻意塑造的畸形心理,你能理解她的可悲,她的可恨。

      但你不想理解她,就像你不想爱她。

      你拿起那封信,凑到烛火上。一双黑灰的眼眸如同毫无波澜的死水,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封信燃成灰烬。

      那烛火仍然烧着,火苗微弱,轻轻一阵风就能熄灭。

      你抚摸着左腕上火焰状的胎记,凭空摸出一把小刀。

      说来,你还是带着外挂穿越的呢。

      这个胎记是一个随身空间,没有什么常见的灵泉灵草,就只是一个教室大的空间。如果是小说,这并不是一个多么强大的外挂,但也确实救过你的性命。

      那真是段不美好的回忆,不过俗话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不是吗。你尽力扯出一个笑容,但讽刺的是,你从没有做过人上人。

      或许是因为这具身体不俗的皮相,或许是“父兄”还算显赫的家底,或许是你那难以融入这个时代的矫情做派确实让皇帝感到过新鲜,你曾经十分得宠。

      你忽然弓起身子,干呕了几下。幸好因失宠遭受冷落,你胃里没什么东西,否则还要麻烦丫鬟收拾呕吐物。

      你是一个传统甚至封建的人,在你眼中性是与爱紧密关联的。你认为应该谨慎选择伴侣并对伴侣保持忠贞,认为没有爱的滥交是堕落而肮脏的。

      而皇帝不曾爱过你,你在他眼里只是皇权附赠的消耗品。正巧,你也不曾爱过皇帝,他在你眼里只是个滥交的烂叼杂种。

      你和杂种睡了……多少年呢,记不清了,好像已经有一辈子那么长了。

      烛火闪烁了几下,似乎在嘲笑你的不识好歹。这么多年,还不是捏着鼻子认了。你没有勇气拒绝皇帝,比起和杂种睡觉变成烂人,你更怕死。

      刚入宫的时候,那皇帝对你正新鲜,曾连续睡了你好几天,又像打赏娼妓那样赐下许多宝物。而后宫那群愚蠢的韭菜女人自然也就盯上了你。

      请安时的言语针对,私下里的挑衅挑刺,罚俸,罚禁足……你并不擅长与人勾心斗角,在曾经——在属于你的时代,大多数人并不会如此针锋相对,更不会轻易算计他人的性命。即使退一万步讲,在曾经,你有选择朋友的权力,有撕破脸皮的权力,有辞职不干的权力,有两败俱伤的权力。

      那皇帝还曾在你被为难时演过一出英雄救美,将你高高捧起,亲手推至这个境地。他沉醉于自己的潇洒不羁,不曾考虑过你和她们的感受,毕竟后宫的女人争斗可是他被爱着的证明啊——更何况皇帝也只爱自己。

      你没有能力去斗,更不愿意去斗。你是皇权的一颗韭菜,后宫的女人各个都是,割掉了也能用权力再催生一批。你厌恶她们的愚蠢,你鄙视她们的浅薄。她们被这个时代局限,看不到这场矛盾的本质,从不是和她们一起生长的韭菜,而是皇帝。

      你有你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孤高,无用的,仅能让你用于精神胜利的孤高。

      韭菜们是真的看不透吗?她们即使看透了,又有什么用呢?

      你拿来砚台,对着烛火比划割腕的角度。

      宫斗最严重的那次,差点让你送掉命。开头忘了,中间忘了,你只记得结果。

      你沉浸在回忆中,放下刀,从空间中拿出一张诡异的,缠着几束头发的符。

      是巫蛊,有人用巫蛊陷害你。

      所有宫人的口供都指向你,只等从你身上或是屋里搜到东西,便可定你死罪,将你和“血亲”们一起送进黄泉。

      你什么都做不了,也什么都不想做。那一瞬间你不想辩解不想求生,只想带着麻木和怒火还有那些贪婪愚昧的蠹虫一起下地狱!但你不能死,你死了会有人开心,你将化作养料肥沃你的敌人,成为这个时代微不足道的一颗尘埃一件祭品!你的血你的泪你的不甘你的麻木你的孤高你的渴望,还有你的怒火!都将化作一座坟茔一坡黄土!你不知为何而生,也将不知因何而死。

      你将最关键的证物收进空间,这才没有被定死罪。

      死罪能免,活罪难逃。

      在那之前,你从没有挨过打。就算你犯了错,顶破天也不过是被责骂,被不重地打两下屁股。你曾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有一对尊重你疼爱你,为你遮风挡雨的父母。

      而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那些韭菜扬起的手臂,只有划破脸颊的指甲,只有饱含恶意的嘲笑,只有被宫墙隔开的四方的天,只有被火舌舔舐般的疼痛,只有不甘却无力升起的怒火。

      这样的事,后来又发生过多少次呢……记不清了,总之你现在又沦落到相似的处境了。

      你是否变得心机深沉,变得冷酷无情了呢?你不知道,能在这鬼地方仰卧起坐,一直没被弄死,自己已经很厉害了。你苦笑一声,将那张符凑到烛火上方,看着它燃尽。

      陈情书该怎么写呢。你想起高中背过的《陈情表》,可惜来到这个世界这么多年,你虽然勉强习得一笔工整的字,却仍没有能入眼的文采。

      你用出当年写高考作文的心思和笔墨,想要编织假造自己对皇帝刻骨铭心的爱意。但你没有,你对这个世界有的只有仇恨和鄙夷。

      你对这个世界曾经不只有仇恨和鄙夷。

      烛火摇曳着,那根红烛已经烧了大半,汩汩蜡泪凝结在半截烛身上,凹凸不平。

      你曾承认过一个朋友,那是你曾经的丫鬟。你来自一个平等的时代,你厌恶奴隶的存在,你渴望解放他们,不愿接受他们的服侍。你曾经这么做过,也曾因此吃过苦头。

      这个时代不允许如此的特立独行,你的一切都被礼仪尊卑束缚着。你不能违抗尊贵者,亦无法同情卑贱者。

      那个丫鬟是不一样的,她足够年轻,足够灵动,足够叛逆,没有什么奴性,那些吃人的礼教还未来得及在她身上烙下钢印。你能感觉到,她将你当做姐姐去尊敬爱护,而非当做主子。她真诚待你,是因为你真诚待她,你们之间的纽带是一份份真情交换变化而成,而非建立在主仆契约之上。

      她后来爬上了皇帝的床,你并不在意。她曾告诉过你,她生来就是奴婢,她不想做奴婢。她想抛掉她天生就带有,被这个时代强加的枷锁。

      奴婢背主是忘恩,是不义。可奴婢凭什么是奴婢呢,就像你凭什么是主子。

      可她还是太蠢了。

      宫里的妃嫔是奴婢的主子,是皇帝的奴婢。她看不到这些是正常的,这是认知与见识的局限,这是你一个人的孤高。你会成为她争夺权力路上的绊脚石,她最后将刀刃对准了曾经照顾她的姐姐,这也是正常的,毕竟没有人能拒绝权力和财富,权力永远有力量将人扭曲异化成怪物。

      你理解她的疯狂,就像理解自己;你原谅她的不义,就像原谅自己。你自以为你们是时代的怪人,是敢于螳臂当车的蠢材,你们的灵魂在宫墙之外在世界之外热烈地拥抱着彼此。

      可她还是让你失望了。

      在火光中,你从首饰盒里拿出那枚同心结。

      这是她想送给皇帝,却没有送出的礼物。她说她嫉妒你,她爱皇帝,也渴望皇帝的爱。她想要成为皇帝的妻子,与他共度余生。

      你的姐妹,你的挚友,你的半身,你的补集,你的共犯,你的同志!她轻飘飘地击碎了你的美梦,用她的愚蠢,她的浅薄,她的平凡,她的奴性,证明你不过是个自说自话,自娱自乐,自我感动的小丑!

      你从未感受过如此滔天的恨意,如同蚁群般密密麻麻地啃食你的心肺。

      你恨利用你的“父兄”,恨麻木的“母亲”,恨弄权的皇帝,恨愚蠢的妃嫔,恨他们如同这个时代一般,代表这个时代加害你玩弄你。

      而她——她曾像是这个时代的逆种,像那些时代里那么多曾经揭竿而起的人们。她或许没有能力和眼界实现更伟大的目标,但她的心灵和这个时代是相悖的,就像你一样。

      可最后呢,这位不甘为奴的奴隶投入了这个时代最大的奴隶主的怀抱,把曾经摘下的项圈又亲手戴上,粉饰以爱情的光环。最后像那么多韭菜一样,在这深宫中没有任何不同地枯萎,作为皇帝的奴婢死去了。

      你厌恶她的妥协,就像厌恶自己;你痛恨她的愚昧,就像痛恨自己。

      你和她又有什么不同呢,如今你字字斟酌想要写的这封血书,不也是为了讨好皇帝这位主子吗?

      你拿起那枚同心结,燃尽了。

      燃尽了,都燃尽了,好像燃尽了你这可悲可笑的一生,可怜可叹的命运。红烛流泪着,流泪着,越变越短,像你那注定走向死亡的生命;烛光摇晃着,摇晃着,时明时暗,像你那可有可无的焚心之火。

      你没有放血,那封血书一字未动。

      她曾经教过,打个络子吧。你拿起红绳,红绳,红绳……你扯紧红绳的两头,将绳子架在那即将熄灭的烛火上方。

      “我该怎么做?”

      你凝视着那一小撮火焰,轻声问道,吐出的气息险些将火焰吹灭。

      这个皇宫,仿佛被诅咒一般,一直没有活下来的子嗣,所以后妃间的争斗才如此惨烈。

      “我该怎么做?”

      火焰,摇曳的火焰,微不足道的热量,灼烧着红绳。

      本朝规定,无嗣嫔妃当为皇帝殉葬。

      “我该怎么做?”

      你黑灰的眸子波动着,那坛死水变成了一片沸腾的海。蜡烛越烧越短,火苗越来越小。就在那红烛燃尽的那一刻——

      “啪——”

      红绳从中间断开了。

      ——————

      你最终还是如愿,又爬上了皇帝的床。这个天下最尊贵的男人将你从监,禁你的深宫中救出。你就像他想要的一样,褪下一身不合群与桀骜,似水般依偎在他怀中。

      他注意到你右手食指上包着绷带。

      “妾禁足时,思念陛下,写血书一封以诉对陛下的情义。”

      他欣慰地抱紧你,带着驯服一匹烈马般的喜悦。

      衣衫半褪,被翻红浪,在动情时,你举起双臂环住他的脖子,摸上左腕火焰般的胎记。

      你看到一团火焰的幻光,攀上这个男人的面颊和躯体。你看见那火爬上屋脊,化为熊熊烈焰在这宫墙中肆意扩张,吞噬每一座奢华精美的宫室,将遇见的每一个人,奴婢,侍从,臣子,美人,皇帝!全部燃成灰烬!每一张喜悦的面孔,每一张麻木的面孔,每一张憎恶的面孔,每一张愤怒的面孔!他们全都看向你,看向你这个罪魁祸首,看向你因兴奋涨红的脸庞,看向你因情潮抽搐的身体,看向你拿出那柄小刀,在欢愉的高叫中割开了天下之主的脖颈!

      血!喷洒的血!染红了雕花的床柱,染红了刺绣的床帘。血!像火焰般蔓延!燃尽皇帝的生命,燃尽妃嫔的生命,燃尽“血亲”的生命,燃尽所有你痛恨的你厌恶的你鄙夷的你愤怒的生命!燃尽你自己的生命。

      你亲吻着,撕咬着皇帝喷洒着血液的颈部,就像去亲吻那燃尽你自己的怒火,滔天不熄的怒火。

      “我杀不死这个时代,但我可以解决你!”

      你带着你的怒火与热爱,狂笑着一刀划开了自己的脖颈。同样的血液喷出。天下之主的血液和你这个卑劣小人的血液,并没有什么不同,都如同野火一样肆虐焚烧着一切。

      ——————
      刺客鞭尸,挫骨扬灰,夷九族。天子下葬,妃嫔殉之。先帝无子,选宗室子继位。

      不过是又一个循环的开始,但一个幽灵始终游荡在这个循环的尽头。

      宫人们涌入刺杀者的宫室,却见那桌上只有一根燃尽的红烛,和一张笔画钝圆,似乎是用手指书写的血字。他们仿佛看到一幕幻象,那女子带着癫狂而嘲讽的笑容,咬破自己的手指,瞪圆一双燃烧着的眼眸,对这个时代做出最凌厉最恶毒的诅咒,最不祥最真切的预言:

      “死”——!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