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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1 ...

  •   1941年12月31日,列宁格勒方面军军事委员会和党的州委会,自从围困以来第一次作出决定:
      增加居民粮食配给定量:工人增加50克,虚弱到极点的职工、受赡养的老人和孩子们增加75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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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列宁格勒仍在围困和坚持之中。
      运输队在拉多加湖的冰上公路进行着自杀式的运输。卡车沿着标注的路线惊险的行驶着,并且随时可能遭到德军炮火的偷袭,似乎每天都会有车子掉进冰缝;司机们为了握紧方向盘,不得不在严寒中脱掉手套,他们的手指冻得失去知觉,而手心里的汗水又很快把皮肤和冰凉的方向盘粘在一起。冰面上市场有人挥舞着旗子向他们呼喊:“加把油啊,列宁格勒的人民需要你们!”但每个人都明白,他们站在那里并不是为了充满热情希望的迎接英雄凯旋,他们也会迅速的板起面孔,严厉的把运输队的工作量记录在案,这份文件很快就会出现在人民委员会的案头。
      燃料几乎绝迹,暖气片没有一丝温度,古老的烧木材的火炉被从破烂堆里翻检出来,木质家具几乎都被拆掉,烧火取暖。制作面包的面粉里被掺上锯末、棉絮,尚有体力的人们冒着被德军飞机轰炸的危险到郊外冰冻的土地里挖土豆,街上的流浪猫流浪狗甚至麻雀老鼠都几乎绝迹,城市里甚至出现了人吃人的传言。
      由于缺少蔬菜,坏血病异常流行,老人和孩子大量的死去,人们忍受着各种营养不良的疾病带来的困扰;母亲没有奶水,年轻的姑娘生出白发。1941年的最后一个月里,死于饥饿的市民多达5万。
      为了使其免受轰炸的破坏,城市中的雕像被深埋地下,青铜骑士被藏进沙袋堆,金碧辉煌的教堂屋顶洒上灰渣。
      然而,生活还在继续。
      美术馆里展出了“新秀艺术家”的作品,剧场在演出季照常演出;在埃尔米塔日博物馆的地下室里,教授们点着蜡烛开会,为文学报告会写发言稿。妇女们在街道上组织了巡逻队,在被炸塌的建筑旁张贴“血债血还,以命抵命”的宣传画;到1941年底,兵工厂生产出数以万计的枪支、数以百万计的弹药;城周的苏军尽全力保护这个摇摇欲坠的城市,军事委员会甚至向城内调用了红海军仓库中的储粮和野战部队储用的面包干。
      似乎所有人都在竭力相信,希望不灭,美好的事物终会重见天日。

      新年的前一天,剧团的姑娘们在集团军驻地附近一所学校的礼堂里表演了舞剧,她们跳了“火烈鸟”和“神马驹”的片段。跟往常比,她们跳的并不算太好,但士兵们还是热情的鼓掌,直到姑娘们的脸都被这样的热情熨帖得通红。
      Kulik站在礼堂侧门的棉布帘子后面,掀起一点缝隙看着舞台。屋外的天色早就暗下来,他身后的走廊里已经一片昏黑,相较之下摆放着一簇簇蜡烛的礼堂,倒像是灯火辉煌的宫殿。
      虽然katia也是个芭蕾舞演员,但即使在热恋中时kulik也并非人们常想象的那样,会手捧花束在后台等候;他只那样做过一次,而那一次的浪漫就催生出他们决定彼此相依的婚姻。
      这时有人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Kulik听出这是tarasova。
      五分钟之后他们坐进了车子里。
      Tarasova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雕刻精细的锡器烟盒,里面的烟卷却是自制的,“你要来一根吗?可以提提精神。”
      Kulik笑了一下似乎想要拒绝,但最后还是接了一根过来。
      他把烟拿在手里把玩着,tarasova问:“katia还抽烟吗?”
      “据我所知,她不吸烟。”
      “哦,”塔太吐出一个烟圈点了点头。
      Kulik淡淡的说:“您是不是想说,看来即使到现在,我对她的了解还少得可怜?”
      “我当时被弄得相当窘,”塔太对liza回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你爸爸针对我的独有的幽默感。”
      Kulik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尴尬,他转向塔太问:“跟您借个火。”
      一点点猩红的光亮在夜色中点亮起来,映在年轻中校的面孔上,仿佛两颊爬上的潮红。
      他捏着烟嗅了嗅,之后像是漫不经心其实却小心翼翼的吸了一口。
      “是该抽的精细点,这是真的烟叶咧,”tarasova想着,自己也点着了烟,她看出kulik并不精于此道。
      做烟卷的烟叶是剧院里的调琴师送给她的,战争爆发之后烟叶没处可买,人们用的都是蛇麻草干枫叶这样的替代品。粗糙的马合烟此刻也成了奢侈品。
      “我没想到您会抽烟。” 她说。
      “为什么?”
      Tarasova真诚的说:“我觉得相对您的年纪来说,您是个自制力很强的人。”
      Kulik笑了笑说:“如果这是赞扬,谢谢。”
      “我在大本营的时候学会了抽烟,也是这样的季节,”他突然主动开口说道,“我呆在参谋的值班室里,那天不是我当班,可我不想回宿舍。值班的是个格鲁吉亚人,他用真理报当烟纸,卷的就是马合烟。他对我说,小子,来一根。”
      “有一股烂木头的味,”他孩子气的甩了甩头,似乎很不喜欢,“刚吸第一口就把眼泪都呛出来了。”
      他没想到马合烟抽到嘴里是那种朽木味儿,他一瞬间竟然想到的是棺材,强烈的厌恶和一点恐惧之下他连呛了几口。老参谋大笑着过来帮他拍背的时候,还嘲笑他刚抽第一口就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像是大哭了一场。
      “后来那个参谋跟我聊了会儿他的两个女儿和格鲁吉亚的农庄。我突然对莫斯科产生出一种眷恋的感情,”kulik扶着方向盘继续说,“那天晚上我脑子里第一次冒出想要成家的念头。”
      “这对我来说很不寻常,我并不觉得自己喜欢莫斯科,那里的循规蹈矩让我厌烦透了,我总向往着没有约束,我甚至羡慕被流放到西伯利亚的十二月党人,不管他们是不是有衷心相随的妻子;我总想要远离莫斯科,可那里却像是有什么拴着我:我参加骑兵军却又回去念伏龙芝,我去远东服役却又被调回大本营;而现在,我从斯摩棱斯克来到列宁格勒……”他的话音戛然停住了。
      他把额头抵在扶着方向盘的手背上,燃烧的烟头还夹在手指间,几乎要烧着头发。
      “我掐掉了烟,把手放在他头上,”tarasova向liza回忆说,“对于你爸爸那样的人,我这样做似乎会让他感到难为情和心烦,但我确实这么做了,而且非常自然;就像他对我坦率的讲述了这些一样。”
      “你要回到莫斯科?”tarasova问道。
      “是的,”那声音像是从谷底传来,像是自言自语,并且词句一反常态的冗复,“这又将是一桩没有纪律的行径,这大概根本得不到批准——但我必须回去;不过这可能会让人们都好过些,也许他们——所有人都早受够了,受够了我这样种种自以为是异想天开的行径……”
      Tarasova并不太确定她是否理解了这话的意思,她只能安慰道:“不,并不是那样,看上去只是你总在折磨自己。”
      他抬起头来,额头上还沾着一缕头发。“您认为是这样的吗?”他似乎有些动容的问。
      “哦……你瞧,其实我不并完全了解……”
      他固执的打断道:“不,您得告诉我。”
      Tarasova沉吟了一下,以确定自己所说的确是事实:“据我有限的观察,是这样的……”
      Kulik身体向后靠在了座椅上,他的眼睛望着车顶棚,睫毛一直在抖动。
      他强作镇定的说:“您让我好像回到了我们刚刚谈论过的那个晚上。”
      Tarasova敏感的警觉起来:“你究竟为什么要回去?”
      她追问着,却没有得到回应。她终于忍不住直白的问道:“是不是因为katia出了什么事?”
      Kulik默默直起身,他摁灭了烟头。
      他这样的举止令塔太感到吃惊,她脱口而出道:“你为什么是这样一种愧疚的样子?”
      她话音未落,面前的年轻人突然恢复了他作为中校参谋冷静矜持的神态:“请您别滥用自己的想象力来试探我的忍耐。”
      塔太为突如其来的无礼顶撞一愣:“你在说什么,Ilia?”
      “Tatiana Tarasova,”他平静的说,“您总是这样穷根问底,真让人生厌。”
      说着,他拉开车门跳了下去,把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老太太一个人扔在车里。
      当晚,开车送塔太回剧院的是另外一个军官。从此,她再没有见过Ilia kulik。

      Ilia kulik中校从列宁格勒突然消失了。他在同事们最初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个状况,直到新年后的一天某个参谋提到这个名字,费久宁斯基冷淡的挥手说:“kulik中校已经回莫斯科了,现在这里没这个人了。”
      Sasha知道这件事是在新年后的第一个礼拜天。他被zhulin叫去Victor Kudriavtsev家里吃饭,zhulin在电话里说:“很久没见到你了,顺便算是庆祝新年。”
      他们在饭桌上提到了kulik。
      “Ilia离开前私下请我对您表示感谢。”zhulin对Kudriavtsev说,“他希望您不会太生他的气。”
      “他已经走了?倒是行动迅速,”老victor似乎很是动气,“我只希望今后他不会生自己的气。”
      “您何必这样讲,”zhulin忙着打圆场,“这毕竟是他和他妻子的第一个孩子,就遇到这种危险的状况。”
      “哦,看来这样一种对家庭负责任的行为,令阁下十分赞赏啰。”
      Zhulin讪笑了着说:“是啊,对妻子的关切和忠诚在婚姻中确实是一种可贵的品质。”
      Kudriavtsev哼了一声。
      Zhulin似乎倒也并不特别尴尬:“可话说回来,kulik能够调回莫斯科,还是靠您给platov发了信。”
      Kudriavtsev放下刀叉叹了口气:“我袖手不管又能怎么样呢,Ilia想做的事无论如何也会去做的。我没权利说他现在这样做是错的,但在这样的时候离开列宁格勒,在反攻开始之前离开,他之前的工作就全然被抹消了——而且我不明白,秋天的时候他为什么没有跟朱可夫一起返回莫斯科?”
      Zhulin也叹息着表示同意:“两次机会他都错过了——甚至可以说是自己把它们放弃了。”
      他们两个长吁短叹的时候,sasha一直在安静的低头喝汤,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
      后来他们从老系主任家里告辞出来,闲聊着一起走到街口才告别。Zhulin走出几步,回头看见Sasha还站在原地,“快回去吧!”他大声说,sasha点点头并且冲他微笑着挥了挥手。
      “回去吧,”sasha在心里重复着。也许是天气太冷,他觉得身体很难受思想控制,仿佛自己变成了游离在外的一副游魂,所见所感似乎都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这都是一场梦境吧。
      新年前那天晚上kulik来找他的时候其实已经告诉他“我要回莫斯科了。”只是他没想到这么快,就像从前他们若干次的匆匆聚散一样,连个像样的告别都没有。
      他说:“我来接剧团的编舞去礼堂,但现在时间还早,我来跟你说一声,我要回莫斯科了。”
      Sasha愣了一下:“回莫斯科?可为什么是现在?”
      Kulik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妻子怀孕过程中出了点意外,分娩的时候可能会有危险,所以我应该回去。”
      Sasha轻声的说:“哦,是这样的。”他停顿了一会儿说,“是的,你应该回去。”
      那时候是下午5点多钟,他们站在sasha宿舍公寓的外墙边,夜色已经投下第一道阴影。
      他们站在阴影里,sasha踢着脚下的雪,kulik一动不动。
      那晚没有月亮。就像那一年西伯利亚医院的那个夜晚。
      那也是新年的前一天,部队刚刚结束了一场为期3天的战术训练,Kulik来到医院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
      大概是因为没人愿意在四周惨白的医院里过新年,病房里几乎空了。
      “你用不着这样急着赶来,太辛苦了吧,”Sasha揽过床头的拐杖说:“我去跟护士长说说,给你找张床睡一会儿。”
      “用不着,”那人还在强打精神的坚持说,“没什么。”
      他坐在sasha床边的椅子里,显出一副精力还很充沛的样子。
      但很快,他就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病房里没有开灯,屋里屋外渐渐漆黑成一团。
      sasha戏谑地想:“现在倒正好可以打赌,要是马上把他叫醒,他能不能摸黑画得出城周的布防地图。”
      他叫了声“Ilia”,Kulik微微动了一下,却依然睡着没理他。
      Sasha眼睛早就适应了黑暗的环境,可以并不费力的看准身旁kulik面孔的轮廓,他白皙的肤色借着隐约的光亮似乎像大理石一样,泛着清冷的反光。
      Sasha突然起了一个念头。
      Sasha从背靠的枕头上坐直起来,双手撑着床面,身体向床边挪去。他费劲的用手臂作支撑欠起了身,朝kulik凑了过去。
      Kulik坐在那儿似乎全然不觉有人正向他慢慢靠近。但就在嘴唇碰到kulik脸颊的前一刻,sasha看到那闭合眼睑下睫毛微微抖动了一下,就像装睡的孩子常露出的马脚一样;而他们两个人的呼吸也似乎突然被紧缩在一个逼仄的小空间里,一时放大得如同西伯利亚河拍上堤岸的浪涛。
      Sasha停顿了一下,他的鼻尖几乎已经碰到对面青年面孔上细软的绒毛。
      他明白,眼前这件事的性质已经和他起身时单纯的念头有了本质的变化。
      Ilia无疑是在等待,只要他再向前进一公分,这便是毫无异义的表态和告白,而其后不论发生什么惊世骇俗的故事都将是顺理成章。
      Ilia似在睡梦中的面孔让他想起枝头红润的苹果,那是最古最老的诱惑和罪行。
      于是在下一刻,sasha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的退回自己刚才的位置。
      他带着微微酸涩的心境,但并不遗憾,他知道自己必须这样做;就如此刻,他纵然忍不住要一遍遍自问道:“要不要说什么。”可对于答案,心中已经一片雪亮。
      在将近十年的时间里,他们曾有过无数次“说点什么”的机会而又谁也不曾明说过什么,那么为什么这一次要说?他们都非常清楚,他们之间早已什么都无法改变了。
      而即使退回原点,也许一切的轨迹还是照旧。
      西伯利亚的那个夜晚,他的嘴唇停在距离他脸颊一公分外的地方——从那时起,他们半辈子的纠葛其实就已经定下基调。
      那个时刻和之后的一些时刻——主动权就在他的手上,不管何时,如果他曾经向前跨出一步——但他所做却是推避和沉默,这些他都不会后悔,事实上,他只能这样做。他不敢判断,甚至不敢想象,追随心意的选择带来的会是怎么一副景象。
      事实上,他自己并不认为这样的情感有丝毫可耻;退开一步讲,他一早就明白,他这样做也并不是因为喜欢男人,他喜欢的只单纯是这位Iliusha。
      如果他们只是西伯利亚两个与尘世隔绝的看林人,他大可纵容自己听任情感的摆布;但不幸,他们的身份使他们所走的每一步都不可能逃脱世俗的评判裁夺——苏维埃职业军人的履历里绝对不能容忍出现那样的污点。
      他们选择了这样的道路,纵然布满荆棘也要咬牙走完;他们不得不做出一些留下遗憾的选择,但有些事,只能掩于岁月,止于唇齿。
      相忘于江湖。
      正如生活的河流,谁也从不曾知道将流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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