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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故乡(下) ...
夏夷则赶到约定的地点时,太阳已经沉下一半了。他粗略地辨了辨马路上的人影,没有看见司幽。虽然阿阮说得信誓旦旦,但果然司幽是不可能为了他专门跑一趟的。夏夷则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但心底的某个角落,仍然在固执地期盼着哪怕只有一丝丝微小的能与司幽缓和关系的可能性,这让他充满了挫败和失落。
其实他和司幽的脾性确实很相似,但就是这样才更加难以相处吧,毕竟固执的人有一个就足够了。
从逆光的方向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似乎有人在喊他的名字。落日的余晖中有个灰蒙蒙的人影,面目模糊。
这个人穿着一身沾满了尘土的迷彩服,骑着一辆同样脏兮兮的摩托。阳光照在灰尘的微粒上,散射成无数道细小的光芒,又彼此混杂在一起,亮晶晶地遍布全身。夏夷则迎着那耀眼的光走上前去,只能勉强认出对方额上的头帕,仍旧是昨天熟悉的样式。
但他立刻就感到了一阵窒息。
这是什么味道,又臭、又骚、又腥。夏夷则怎么也无法把眼前这个人同司幽联系起来,直到对方催促道:“发什么愣?上来走了。”
夏夷则捂着鼻子看了看脏兮兮的坐垫和身上新买的衣服,心里后悔了,他宁愿司幽没来接他。
“这是什么味道?”他没好气地问。
“动物粪便。”司幽瞥了他一眼,又强调了一句,“干净得很。”
一路上两人都一言不发,仿佛这是一场沉默的较量,谁先开口就输了似的。夜晚的来临让气温骤降,夏夷则裹紧了被雾气沾湿的单薄外套,连牙齿都打起抖来,倒显得多半是在跟自己较劲。
行至半途是司幽先开口了,只见他指着路边说:“看,脚印。”
“什么脚印?”
司幽没有回答,他把摩托车停在路边,取出一个手电筒递给夏夷则,说:“你在这等着,我一会就回来。”
说完,他就迅速消失在树林里,留下夏夷则一个人在原地。
“司幽!”夏夷则追在后面喊了一声。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司幽好像已经走远了。
比起在摩托车上吹风,这会倒是没那么冷了。但在夜幕的笼罩下,四周的群山如鬼影般飘忽着,不时有杜鹃的哀啼从山的另一边传来,让人鸡皮疙瘩却是越起越多了。
夏夷则用手电筒照了照地面,果然看见一行梅花状的脚印,从路边的泥地一直延伸到树林里。
这是什么动物的脚印呢?狮子,还是老虎?
司幽一个人会不会有危险?
不,比起这个,自己一个人才更危险吧?
可是,自己站在大路上,野兽会跑到大路上来么?
夏夷则心里“咯噔”一声,连忙一边大叫着“司幽!”一边也冲进了树林。
但他马上就举着双手退了出来,出现在他对面的,是一个黑洞洞的枪口。
在看似密密实实的灌木丛下,隐藏着不少供野兽穿行的通道。司幽猫着腰,手脚并用地攀爬,不一会儿就进入了丛林深处。
呼哧呼哧,呼哧呼哧。
有微弱而急促的呼吸声从草甸中传来。
呼哧呼哧,呼哧呼哧。
司幽停下脚步,拔出了短刀。
梅花脚印的出现让他一下子热血上头,可是现在已经渐渐清醒过来。野兽,还是那样珍稀的野兽,怎么可能会跑到大路上来?而且还是在他刚开始追查没多久的时候?
无论如何都过于巧合了,若是平常的他,决不会在这种可疑的情况下孤身犯险。但这次不一样,即使明知可能是个圈套,那熟悉的梅花脚印还是让他不由得意气用事地赌一把——赤豹,如果他赌赢了,这种只在神话中出现的仙兽,将会成为现实世界的新物种,刷新人类的认知!
当地人中一直流传着一个说法,赤豹是山神的坐骑,凶猛善战,谁想要破坏森林,一定逃不过被赤豹锁喉而死的结局。近二十年来,更是有不少人声称在森林里目击到了红色的豹子。但说归说,谁也没能拿出让人信服的证据,唯一的线索只有一些梅花状的脚印和几根红色的毛发。
司幽屏住呼吸,用短刀挑开草甸,一个经过伪装的陷阱赫然出现在眼前。
陷阱里没有赤豹,却有三只幼小的文狸,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一齐向司幽投来防备的目光。
司幽伸手去捞,可哪知刚一碰到它们,三个小家伙就立马发出“嘤嘤嘤”的痛苦叫声。他用手电筒仔细一照,好家伙,原来陷阱中还有捕兽夹,自己的手刚才要是伸得再往下些,恐怕也会被夹住。
司幽小心翼翼地拆着捕兽夹,这精巧的机关设计让他心里一沉,一个熟悉的名字伴随着最坏的猜想涌上心头——灵虚,三年前频频犯案的一个盗猎团伙的首领,别看他上了年纪,爬山比猴子还快,几次在执法人员眼皮底下逃脱。最后被抓的时候,是司幽提供的举报线索。
本以为至少能关他个十年八年,难道他这么快就出来了?
这捕兽夹虽然小,咬合力却惊人,没有液压剪,司幽一时间也难以拆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他不由得有些急躁,夏夷则还在原地等他,可是这些文狸若被夹住的时间太长,恐怕会有生命危险。
如果他在这里,会怎么办呢?
这么想着,就仿佛能听见那个朝气蓬勃的声音在耳边说:
“司幽,守护大山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包在我身上!”他大声回答,眼泪却流了满脸。
厚厚的落叶传来轻微的“嘎吱”声,那是因脚踩下陷而发出的振动。一、二、三、四,司幽在心里默数,有四个人。
这四个人很快就来到了司幽面前。两个贼眉鼠眼的小年轻架着被捆成一团的夏夷则,后者身上全是被荆棘刺出的血印子,衬衫早已成了碎布条。第四个人慢悠悠地从他们背后走出来,露出一张满是褶子的脸,阴阳怪气地开口了:“司幽,别来无恙啊。”
真的是灵虚,司幽的心沉到了底。他一直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是他连累了夏夷则,他连家人朋友都守护不了,还提什么守护大山……
“如何?很惊讶吧,我为什么这么快就出来了?”灵虚看到司幽的表情,内心仿佛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唉,看来你真是不懂中国的规矩。让老头子我好心教教你,什么叫做法不责老、法不责小、法不责众、法不责少。老头子我今年都七十多了,万一在监狱里出个好歹,谁敢负这个责任?”
“那脚印也是你……”
“嗯啊,是我。”灵虚爽快地承认道,“不过其实我也在追查赤豹,要是能得到它的皮毛,那可是无价之宝!不如这样,你把掌握到的资料全告诉我,以前的事就一笔勾销,怎么样?”
“你做梦!”
灵虚耸了耸肩,把手里的猎/枪对准了夏夷则。
“最后再给你一个机会。”他说,“杀了那几只文狸,我就放了这小白脸。我数到三,人命和畜生的命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
“一。”
司幽没有动。
“二。”
司幽的手抖了一下,缓缓移向文狸。掌心传来毛绒绒的柔软触感,让人不舍离开。
“三。很遗憾,你要怪就怪他吧,你在他眼里比不上那几个小畜生呢。”灵虚说。
子弹上膛。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空中划过一道闪电,轰隆隆的雷声就跟着炸响在头顶,两个手下愣了一愣神,灵虚已经直直地倒了下去。
“啊!——”
司幽瞅准空挡一把打飞了猎/枪,待他打开手电看去时,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只见一头野兽扑倒了灵虚,不偏不倚地咬在咽喉上,齿上的鲜血映着浑身火红的毛发,把夜色中的视线灼得生疼。灵虚僵直的手徒劳地指着夏夷则,喉中发出“咯咯咯”的响声。
天啊,是赤豹……真的是赤豹!
“砰!砰!”
司幽捡回了猎/枪,朝天放了几枪,把赤豹吓跑了。
尖利的犬齿一松,鲜血立刻泉涌似地从动脉中喷出,中间还夹杂着气管漏气发出的“噗噗噗”的声音。
司幽一边脱下外套捂着伤口,一边朝那两个早已瘫软在地的手下喊道:“快给他解开,他是医生!”
两个手下手忙脚乱地给夏夷则松了绑,但是夏夷则一动也没有动。他的脸上满是灰尘、汗水和血迹,原本清秀的五官完全看不出来了,只一双眼睛亮得吓人,目眦欲裂地瞪着灵虚。
没过多久,灵虚的手就无力地垂了下去。
夏夷则拿着司幽的短刀在火上烤了烤,另一只手举起一瓶酒。
“按牢它。”他对司幽说,“接下来会疼。”
在夏夷则的帮助下,他们总算打开了捕兽夹,救出了奄奄一息的文狸。文狸的情况不容乐观,深山里手机又没有信号,关键时刻居然还下起雨来,他们只好带着两个捆得结结实实的手下朝地势高的地方转移,暂时栖身在山顶的一间茅屋里。
大概这里是护林员平时的歇脚所在,司幽找得轻车熟路。茅屋里的东西也算齐全,他们找到了水、酒、盐巴和一点干粮,按夏夷则的说法,得快点为这些文狸清理伤口。
最后他们在角落里,找到一个麻袋。
里面都是各式各样的动物尸体,野狼、水獭、灵猫、长尾雉、金丝猴……以及,一只成年文狸。
三只小文狸开始躁动起来,“嘤嘤嘤”地叫得凄厉。
“别看了。”夏夷则说着,把这些尸体重新装回麻袋里,“让警察去清点吧。”
夏夷则给三只文狸一只一只清理了伤口,去除了碎骨和腐肉,用树枝和布条进行了固定和包扎,最后还给它们灌了点儿生理盐水。司幽看着他轻柔而麻利的动作,并没有感到多少抵抗,大概它们真的已经精疲力竭了。
“幸好你回过神来了。”司幽说,“之前我还以为你……”
“以为我在恨你?”夏夷则说,“没有,一时被吓懵了而已。”
“你带阿阮回大城市吧。”司幽又说,“不要留在这里。”
夏夷则手上的动作停了一停。
“不。”他回答道,“我刚才下定了决心,一定要留在这里。”
司幽对城里人的乡村幻想一律归结以“小布尔乔亚的无病呻吟”而嗤之以鼻,尤其是当他见到夏夷则眉含春色,眼带桃花,便更加心生反感。可是现在夏夷则一身血污,乱七八糟毫无形象地站在这里,却让他无端地觉得可信。
折腾了大半宿,天边很快就露了微光。
下了一夜的雨让河水涨了不少,站在茅屋里,都能听到草丛中流水的哗哗声,仿佛体内汩汩涌动的血脉。
司幽站在窗边,朝外愣愣地看着。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江对岸的神女像正在薄薄的晨雾中渐渐展露轮廓,宛如少女从梦中醒来。
“冒昧问一句。”夏夷则说,“这个神女像有什么特别么?我看你好像很感兴趣的样子。”
“是阿阮跟你说了什么吧。”司幽抿了抿嘴角,“神女像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但在它的脚下却有重要的东西。”
夏夷则朝神女像脚下望去,可是除了滔滔江水,他什么也没看见。
“那里什么也没有啊。”
“在水下。”司幽说,“那是我和阿阮曾经的家。”
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其险也如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李白《蜀道难》
小时候,司幽听老人们讲得最多的故事,就是家门口这险滩。因江心乱石林立,阻水成漩,滩险流急,舟楫过往,惊心动魄。掌篙的必是行家里手,浪里白条,才能把得住这飞梭似的船只,引其走过狭窄的航道。稍有不慎,便会撞上暗礁,船毁人亡。因船只沉没而淹死的人不计其数,累累白骨堆成了高塔。而若要从下游往上走,则要靠纤夫拉纤。几十人甚至上百人齐声吆喝的船工号子气吞山河,甚为壮观。天长日久,岩石上勒出了一道道纤痕,崖壁上踏出了一条条纤道。与天斗,与地斗,滚滚长江东逝水,有多少朵浪花,就有多少个无名英雄。
某一天,他从大人们的聊天中得知,长江里要建大坝了,大坝建成以后,船只就像在平静的湖水里航行一样,再也不用过险滩了。
司幽那时候对“大坝”“行船”这种事都没什么概念,他只知道,他最好的朋友来跟他说,自己要搬家了,搬到很远很远的S城去。
“那你还会回来么?”他问道。
朋友还没有回答,两行眼泪先下来了。
“那我们的大山怎么办呀?”他接着问,“我们不是说好要做大山护卫队的么?”
一连几天,他都在生朋友的气,气愤之余又觉得孤单。他还不太懂得离别的含义,但每每想及会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朋友了,泪水在不知不觉间就浸湿了枕头。
然而他发现父母竟然也和他一样在夜里偷偷抹泪,原来父母的朋友、家里的亲戚、熟识的邻居,好多好多认识的人,都要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他们走的那天的情景,其实司幽已经记不太清了。他只记得是第一次看到大人们哭得这么撕心裂肺,大概是受了感染,自己也“哇”的一下哭出声来,一边抽抽搭搭的一边还不忘大声承诺:“守护大山的重任,就包在我身上了!”
那时候阿阮才出生没多久,被父母抱在手上。面对父母的眼泪,她开心地拍手笑起来。
后来,他看着大坝一点点建起来,越建越高,江水也一点点涨起来,越涨越高。
再后来,自己也搬家了,搬到了离江岸远一些的地方。
这期间,阿阮也渐渐长大。他带着阿阮爬上山顶看涨水,看江水一点点淹没他们曾经住过的地方,淹没他童年的记忆。
可是阿阮没有这些记忆,不一会儿便觉得无聊,闹着要捉蝴蝶玩。
这些记忆埋在水下,也是越来越模糊了。当时他虽与朋友通过一阵子信,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便再也没有收到信了,就连寄出的信,也被打上“地址错误”的戳一并退了回来。相册里的脸越看越陌生,只有离别时花猫似的泪脸,他倒还一直记得很清楚。
阿阮考上大学那年,水位已经涨到很高了。江水真的像湖面一样平静,硕大的轮船来来去去,险滩和暗礁都成为历史,裹挟在船尾翻起的浪花里。
阿阮觉得最近自己和夏夷则之间的关系正在起着微妙的变化。以前她为夏夷则和司幽之间的恶劣关系而伤透脑筋,可是自从那担惊受怕的一夜之后,夏夷则和司幽亲近了不少,和自己却反而有些疏远了。
“夷则,你是在生我气么?”她说,“因为我说要去读博?”
想来想去,就只有这一个原因。本来已经决定好在地方院校里找个普通的教职,利用课余时间慢慢研究苗族医学,却不想机缘巧合,遇见了曾给她上过一堂讲座课的息妙华教授,两人详谈甚欢。息妙华说,自己刚联合当地的研究所申请了一个民族医药保护项目,问她愿不愿意来读博。
夷则为了她才会放弃读博来到大山里,可是她却无法拒绝这个邀请……
“傻瓜,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夏夷则吻了吻她的头顶,“你会成为最好的医生。”
虽说他当初学医只是为了刻意和父亲作对的意气用事,但从踏上这条路的第一天起,他的目标一直就只有“做最好的医生”这么单纯。哪怕是来到大山里,也只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做医生。他喜欢治病救人的感觉,他想救更多的人。
可是现在他的想法有些不一样了。
有一些人,他是不愿意去救的。
比如灵虚这样的人。虽然他用“吓懵了”为自己辩解,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刻自己心里是怀着怎样疯狂的恶意,眼睁睁看着他咽气的。
这不是一个医生该有的行为。
他看着阿阮,会觉得她浑身都被圣洁的白光笼罩着,而他自己却在污浊的黑暗里越陷越深。
也许学医这条路,真的不适合他。
他想起司幽,后来他知道了梅花脚印是怎么一回事,他看到了司幽房间里成堆的资料,他看到了司幽凭想象绘制出的赤豹图像,和那天晚上他们遇见的野兽有八分相似。可是后来别人问起,司幽却总是说:“其实只是普通的豹子,天太黑看错了也不一定。”
也许对赤豹来说,晚一天被公众所知,就多一天不被打扰的日子。但是对司幽来说,将一腔热血尽数冷藏,是种什么感觉呢?
关于长江三峡险滩的描写有借鉴,参考网友“梦回三峡”的新浪博客,尤其是《峡江中的三大险滩》和《三峡纤夫》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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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还有一章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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