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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我弟弟可以看见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即使现在我们家还是住在传统的和式庭院里,巨大的格门,老旧的地板,抬起离地一尺来宽的玄关,小时候一直坐在那里晒太阳,晃着脚。那时候,弟弟总是指着房下的柱子说些什么,问他:“小宽,你在干什么呢?”他总说:“有个穿和服的老婆婆在那里。”

      他喜欢一个人趴在屋子的角落画些无人的明白的图画,对着黑漆漆的地方自言自语。
      母亲很担心他,只是说心理医生解释,小宽是儿童时期的孤独症而已。

      但是,我知道,他真的可以看见。
      因为我也可以看见。

      那些讨人厌的东西,一直在黑暗的地方说话。用被子把头蒙起来,在黑夜里独自哭泣,他们还是在那里,一直在。

      我同小宽不一样,我不喜欢那些东西,我告诉自己那些都是幻觉,幻觉,随着年纪的增长,似乎不想看到的时候就看不到了。

      我在大人面前装的很正常,让他独自一个人活在黑暗里。

      从某种意义上,是我抛弃了小宽。

      “沙,把饭团给小宽送去哦。恩,还有,这个药不要忘记。”
      母亲把饭团盛在鲤鱼型的盘子里,把镇定精神的药物一并塞给我。

      我转出厨房,在关上门的一刹蹲下身去,我觉得胃口生疼,借着月光,翻转着手里的药瓶,
      慢慢的把瓶里的药一粒一粒倒进院子里去。

      夜色深沉,起雾了。

      “NE,小宽,要不要吃东西。”我拉开门,小宽趴在地板上玩着什么。

      “哥哥,我和将在玩百人一首,你要不要一起来玩。”他抬起头,笑了。

      我轻轻把盘子放在地板上,跪坐下来,望向小宽身后那个穿白制服的身影,我知道他一直都在。

      从我们很小的时候开始,他一直都在。

      无论是春雨打湿樱叶,夏日的金鱼花火,秋天枫叶飘零,冬日的白雪时节。
      他一直穿着附近玉川高中的白色制服,16岁少年的模样。

      我们很小的时候,有一次父母不在家,两人踩了凳子去够柜子上的糖果。

      我第一次看见他。

      小宽问他:“哥哥,你能帮我们把那个罐子拿下来么?”

      他眼神明亮的笑着摇摇头。

      小宽生气的掘起嘴,使劲抓下柜子上的铁盒子。

      他拿了里面的糖果,分给我一颗,拿出一颗递给他。
      阳光很好,他白色的衬衣随风飘动,他伸出手,手掌比我们大的多,有温暖的纹路。

      糖纸反射着莹彩的阳光,那颗糖就那样穿过他的掌心掉到了地板上。

      一瞬间,我手里的糖也滚落到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我的身子向后退的时候重重的撞到了门板,我伸手想拉小宽。

      小宽却低下头拾起糖果,笑了起来,“那我就替哥哥先收着了,等哥哥想吃的时候再拿出来。”

      他眯着眼睛笑了起来,阳光奇怪的穿过他的身体。

      温暖又诡异。

      从那以后,将经常跟在小宽身后,16岁少年的模样。
      陪小宽画画,陪小宽说话。
      甚至国小时候欺负小宽的孩子都会莫名其妙的从楼梯上摔下去。

      家里记录我们身高的刻线一再升高,他却从来都没有改变。
      樱花开了又散,他的时光永远停止在16岁。

      永远。

      我伸出手,抽出一张牌,念出上面的诗句。

      “哎?这个好难……是什么啊?”小宽弓起身子抱起膝盖,仿佛绞尽脑汁。将轻轻的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小宽聚精会神的听着,笑了起来。

      “是水风船对吧!”他兴奋的叫了起来。

      “恩,猜对了,明明不是自己猜的,好啦,吃饭啦。”我把盘子往他身前推了推。

      “不要,再来一个吧。”

      “不猜了,快吃饭。”我装做生气的样子,站起身来,望向小宽身后,我不想靠近他哪怕一步。并不是出于害怕,也许只是嫉妒。

      他比我更像一个哥哥,甚至是不可替代的部分。

      他渗透进他的生命,在黑暗中点一束光,无处不在。

      可并不能永恒,难道不是么?

      “我想把小宽送到医院里去,沙你怎么看?”父亲在桌子另一边对我说。

      “为什么?他最近已经不会自言自语了。”我着急的站起身来。

      “你春天开始马上就要上高中了,家里又没有人照顾他,我想……”

      “没有那个必要!我中午可以骑车回来……”

      “可是……”

      “不准带走他!谁也不准带走他!”我冲父亲大吼起来,重重的摔上了大门。

      不要装做了解我们,不要不负责任的想把他再次推进黑暗里。

      不要,求你们不要。

      “NE,猜猜我是谁?”我从后面蒙住小宽的眼睛。

      “哥哥……”他笑笑想把我的手拉下来。

      “现在,是不是什么也看不见了?”我慢慢的在他耳边说道“如果你不想看到的话,就看不见了哦。”

      “可是那样,我再也看不到将了,小宽不要……”

      我把手松开了,他低着头摆弄着地上的纸牌,是他自己固执的不愿与那个世界切断联系。

      那个世界有他。

      又是一年樱花飞舞的季节。

      十六岁生日的早晨,我骑车去玉川中学。

      学校正在放假,教工模样的人在清理垃圾,我翻墙跳进去,问档案室在哪里。

      眼角布满鱼尾纹路的中年妇女疑惑的打量我:“你有什么事情?”

      “我想找找关于小原一将这个人的资料。”

      “你……是说小将么?”她眼里闪过一丝光。

      手里捧着落满灰尘的1987年学生档案,我静静注视照片上的少年。

      “那,这个就是哦,是我同学啦……我以前坐他前面的……很帅气吧……”妇人说着,脸上有年轻的光彩。

      照片上的少年短发,眉眼和嘴角都微微上扬,白色的制服包裹在单薄的肌肉上,一如我一直见的样子,熟悉又陌生。

      “如果没有发生车祸的话,现在也像我这岁数了吧,那,他头脑很聪明的,该是什么社长之类的吧。”

      我望向妇人,看时光在她脸上印刻的痕迹。同他年纪一样的人都长大,结婚,生子,而他,独自一个人停留在16岁的春天,从此被时间束缚在原地。

      “谢谢”我把本子还给妇人,慢慢走下楼梯。

      学校两边植满樱花,骑着车子穿行在中间,便有落花飘落在身上。
      阳光温暖的撒在后背,臃懒的气息。
      我想象20年前,另一个少年骑车穿行过的模样。

      阳光倾斜的角度,延续一个世纪不曾改变。

      小宽一直没有回来,我焦心的望着玄关上的大钟。

      母亲说,他出门给我买礼物。

      指针分秒旋转着,我抱膝坐在玄关上瞅着大门。月光清亮,从门缝里射进来。

      好冷。

      我绻紧身子。当夜晚的钟声敲过十二点的时候,我就比他大了。
      他终于被我抛在原地。
      我会长成很好很好的男人,而他永远是少年的模样躲在阴影里。

      小宽也会长成很好很好的男人,到时候,他就会忘记他的存在。

      他不能把我弟弟永远留在黑暗里,不能。

      “哥……哥!开门……”小宽的声音,有些焦急。

      我慌乱的站起身来,光着脚奔去开门。

      小宽站在门外皱着脸,看见我眼泪就掉了下来,他抬起胳膊,上面是一大片划伤
      “哥……好疼……”

      “喂,怎么弄的啊!……快进来……”

      将跟在他身后,有些沮丧的样子。

      “撞到了摩托车……哥,对不起……”他抬起左手被压的粉碎的礼物。

      “没关系……没关系……”我揉了揉他的头发站起身来。

      即使只是对着清冷的月光,可我能看见他站在那月光里
      “你不是跟着他么?为什么让他受伤?!”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嘶哑。

      “对不起,我没有办法……”他低下头,看不清楚表情。

      “够了!你滚吧!……不要再跟着他了!”我一拳打向他的脸,手却穿过他直直撞向大门,刹时殷红的鲜血流了下来,沿着木头的纹路流淌。

      “哥!……”小宽吓坏了,起身拉住我。

      一拳,二拳,我已经感觉不到疼痛,我冲他咆哮。
      “快滚吧!你们这些不干净的东西都离他远一点……”

      “哥……住手……住手……不关将的事情,是小宽自己不小心……”弟弟哭着紧紧拉住我。

      “对不起,对不起……我拉不到他……”他一直低着头,声音颤抖着。

      我伏下身,仿佛对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手在说话
      “你是要投胎,还是要转世,请快点去吧……你对他一点用处也没有。他很快会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而你,永远是这个样子。他会变成大人,他会忘记你……会完全忘记你……”

      将抬起头,眼神惊惶。
      我不知道那种东西会不会流泪,我只是看见清亮的水滴顺着月光滴落在地板上。

      惨淡的月光,一直倾斜的照在三人身上。

      无边的寒冷。

      我听见身后的大钟敲响。周围安静的只有钟声回响。十二点了呢。

      我感到一丝报复的快感。

      你,被我抛在身后了。

      我的身前,那个白色的身影,立在月光里,仿佛被冻住了一般。

      渐渐地,我发现将的身影隐在月光里慢慢看不到了。

      我转身看见还在望着玄关说着什么的小宽。

      我突然明白了。
      我已经比他大了,我要开始他不曾经历过的时光了。

      我,再也看不到他了。

      真的,从那天开始我再也没有见过将,甚至那些讨厌的东西也再也看不到了。

      时光如水般流动。念书,打球,交女朋友。

      只是手上留下了深深的伤疤,让十六岁的生日夜永远铭刻进我的生命。

      而小宽的情况很不好,他一直独自呆在屋里不愿意出来。

      我知道将不愿意见他。

      他一直呆在这屋子的角落,注视他,却从不出现。

      我去看小宽,把糕点放在地板上,他趴在地板上望窗上飘动的风铃。

      “起来吃东西……恩?”他坐起身来,手里摆弄着散落一地的纸牌。

      “哥……”

      “什么?”我把糕点分成小块,往他身前推了推。

      “我想见他。”

      “谁?……”我笑着说,装作莫名其妙。

      “你知道的!因为你他不肯见我了!全部都是因为你!”小宽歇斯底里的叫着,撞翻了盘子。

      我抬头望向弟弟,他的脸上有泪痕,小小的身子颤抖着。

      我一把揽过他,紧紧抱住他。
      他像冻僵的孩子一样不住的颤抖,泪滴落在我的肩膀上。
      “哥……我好想他。”

      我觉得心被绞得生疼。我把手指插进他的发里。
      “宽……难过的时候就哭出来吧,他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我不想忘记他。”

      “你并没有忘记他啊……他一直都在,一直都在你身边。”

      “他……一直都在?”他哽咽的问。

      “恩,一直都在,永远……”

      战胜离别,比战胜孤独更艰难。

      又是一年落樱缤纷时,我们居住的老房子成了政府规划用地,母亲把箱子底樟脑气息浓厚的和服裙袄拿出来,放在院子里晾晒。满地的珠子,泛黄的刺绣,老唱片里走调的演歌。

      搬到公寓去的时候就用不到这些东西了。

      我小心绕过堆积如山的旧物,院子里的樱花树随风摇动枝叶,飘零粉红的花瓣。

      小宽站在树下,打量漫天飞舞的樱花。

      我蹲下身子,冲院子里的他喊道

      “小宽,十六岁生日快乐。”

      那天夜里,我喝了很多酒,就那样窝在地板上睡着了。
      恍惚间,作了一个梦。

      很多人围着我和小宽,他们带着白色的面具,看不清楚表情。

      母亲也在中间,愤怒的扯着我的衣服。

      “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看见!”我哭着喊叫着,母亲满意的把我拉回身边。

      我从母亲身后打量对面的小宽。

      他小小的,立在那里,眼睛里都是悲伤。
      “你明明都看得见的。”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我自私的抛弃了他。

      小宽,对不起。

      被午夜的钟声惊醒,地板已经被泪打湿了。

      “小宽!”我挣扎着站起身来,去拉格门。

      巨大的月亮挂在苍穹上,屋外风好大,漫天的樱花飞散。

      他独自立在院子里,前面是皎洁的月光。

      我知道,将,回来了。

      过了今夜,小宽再也看不到他了。

      永远也不。

      我往后退着,后背贴到了冰冷的格门上,心脏仿佛被冻结了,我望向弟弟。

      小宽低着头,仿佛在哭,手里紧紧的抓着什么。

      如水的月光倾泻,他慢慢的摊开手,手里是一颗小小的糖果。

      “那我就替哥哥先收着了,等哥哥想吃的时候再拿出来。”

      时光仿佛是停止的,那样的誓言一生都不会改变。

      小宽抬起头,一字一顿的说道,
      “没有你在,我好寂寞。”

      没有你在,我好寂寞。

      松开手的时候,那枚小小的糖果顺着月光慢慢的垂直下落。

      身后,十二点的钟声响彻天际。

      小宽执意去念玉川高中。

      我说自己的大学也在附近,照顾他比较方便,说服了母亲。

      我知道从那天开始一切都结束了。

      无论是苦涩的诋毁还是甜蜜的回忆。

      一切的一切都将成为童年时候的回忆。

      小宽似乎也交到了新朋友。

      常常有三五成群的男孩子在家附近的篮球场打篮球。

      他也在其中,穿着同那人一样的白色制服。

      时光恍惚。

      下了课,去弟弟的学校接他一起回家。

      路上被女孩子喊住,叫我学长,让我把信带给小宽。

      我笑笑把粉红色的信纸放进口袋里。

      这小子,还不赖嘛。

      骑车进了学校,看见他在打篮球,不耐烦的指着靠窗的座位,让我去等他。

      不知道是老师给调换的还是他自己选的。

      这座位视野正好可以看见篮球场上的少年和大片的樱花树。

      我把信纸塞进他的笔盒里,笑着俯下身子,把脸贴在冰冷的桌面上。

      阳光温和的照射,可以看见小宽额上的汗珠。

      回忆是甜蜜又痛苦的重复。

      那些回忆里总有些什么滋生出来,那就是重要的人留给你的宝物。

      我的手滑过桌角。

      那里歪歪扭扭的刻着些笔记。

      日光倾斜,我拂过那些字迹。

      “小原一将,1987书。”

      我笑了,觉得眼睛干涩。

      我重新俯下身子,注视窗外小宽的笑脸,慢慢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窗外樱花飞散,日光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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