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嘉年》左篱

1、第 1 章

　　梁燕晚飞，春意阑珊。

　　纷飞的落英中，青衣少年正在园中踏花而行。许是年岁尚小的缘故，青丝未冠未帻，散落的披在身后，因人的疾行与清风的吹拂纷飞。
　　身后忽然传来声响，少年急急忙忙的躲到桃树之后，一双清亮的眸子转来转去，却偏偏未看见身后低垂的树枝。正当他要转身时，手一不小心打到树枝，桃瓣如雨而落，染遍了青衫。

　　出师不利。

　　他揉着作痛的手，懊悔的想到。果不其然，本已经远去的声音再次响起，且越来越逼近此处：

　　“少爷，你就出来吧！你再不喝药老爷怪罪下来我们担当不起啊！”桃园里，四散的仆人面带急色，高声喊着。其中一个婆子的喊声尤其巨大，显然已近在咫尺，以至于那股子难闻的汤药，他都嗅见苦味。

　　形人而我无形，则我专而敌分。

　　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反而冷静下来。父亲素来仁厚，仆人们犯了小错连句重话都不说，想用这个来骗自己主动出来，说明他们还没确认自己准确之所在。这桃园占地不大，但树种的密，又正是桃夭满枝的的季节，十分遮挡视线，因此，仆人们不得不像现在这样分散开各自寻找。而又因为是各自寻找，且十分焦急，对所到之处绝不会细心察看，匆匆一瞥没发现人就会离开……换言之，只要耐住性子与他们小心周旋，他尚有机会逃过此劫。

　　脚步声已近在咫尺，他蹑手蹑脚的跨过会发出声音的断枝，绕到桃树后，借粗壮的树干遮挡住身形。如意料中的一样，端着药的婆子见这边没人，很快就换了方向。与其他仆人几次三番故技重施后，桃园中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想必是那些仆人久久找不到人，以为他早溜了出去，便打算去别处找他们不肯喝药的小少爷。

　　再三确认仆人们都离开后，少年靠着桃树坐下，长呼出一口气。砰砰的心跳渐渐平复，他不禁又觉得有些好笑。

　　他之前的身体似乎也不好，却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从幼时起就体弱多病，一天到晚的汤药不离口。而且这几千年的汤药，尤其的返璞归真，一口下去除了苦还是苦，逼得他这明明活过一遍的人，还真跟个小孩子的似的，一天到晚为了躲药殚精竭虑。

　　没错，这位把精力全用在和汤药斗智斗勇的少年，并不属于这东汉末年。他隐约记得前世的一些事情，清晰的知晓大汉历经几百年的光辉，如今已在宦官与外戚的倾轧中日薄西山，只待蛰伏在州郡的诸侯给他致命一击。他也知道，这乱世最终会在那位人尽皆知的枭雄曹操手中浮现太平的曙光，然后又尽数湮灭在赤壁的大火。再之后，八王之乱，五胡乱华，赤血涂地千里，腐尸阻断河流，在历史残忍的得失平衡中，塞外野蛮精悍之血注入颓废之躯，乱世成为记忆，一个甚至比大汉还要鼎盛的王朝开启了它的故事。

　　可这些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郭嘉”，这辈子这个从没在前世记忆中出现的名字，让他心安理得地决定，只求在乱世中安稳度日，寿终正寝。至于天下如何，百姓如何……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他不想管，也懒得管。

　　“张媪，”就在仆人们三三两两离开桃园时，一个扎着双平髻，看上去十岁刚出头的小姑娘走了过来，接过婆子手中的药碗，“交给我吧，我知道少爷在哪。”

　　“那多谢夕雾姑娘了。”被唤作“张妈”的婆子连声道谢，却在夕雾向桃园走去后，盯着她窈窕的身姿目露凶色。

　　明明自己的女儿柳荷也被选中服侍少爷，老爷和少爷偏偏只对她信任有加，什么事都交给她，让自己这在府里呆了几十年的人还要对个小丫头片子客客气气的。女儿也是三天两头和她哭诉，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接近少爷，却一而再再而三的被这丫头搅黄……

　　这郭家算不得什么大族，但家资尚算丰厚。她要想和女儿在这府里吃香喝辣一辈子，夕雾绝对是个大麻烦。

　　“张媪，站着干嘛？放心吧，哪一次不都是夕雾姑娘找到的少爷。”

　　“好好，这就来。”

　　转过身时，张敖又是满脸慈祥，和仆人们说着话离开了此处。

　　躲在桃园里的郭嘉自然不知道这一系列变故，只当是危机解除。正当他打算离开桃园时，后背却被人拍了一下，他下意识回过头——

　　“唔！唔……”

　　郭嘉用尽全力挣扎，奈何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十六岁的自己被这小丫头捏着下巴，一滴不拉的被灌下那婉他费尽心思躲避的药。

　　“咳咳……阿雾你这丫头要烫死我呀！”苦涩顺着舌根在大脑中轰得炸开，郭嘉扶着树干捂着胸口，一脸的生无可恋。

　　天知道他从小到大都是把夕雾当妹妹宠的，谁知道这小丫头心肠硬得很，害得他回回都功亏一篑！

　　夕雾习以为常的瞟了眼这样样都好，唯独在喝药上矫情得很的少爷，淡淡道：“别装了，这药早就被你折腾凉了，待会儿回去，我让人再照着华大夫的药方给你熬一碗。”

　　果不其然，郭嘉的脸瞬间哭丧的更厉害了。见此，夕雾不禁掩唇轻颦，上前帮郭嘉把衣衫上的花瓣拍落：“好啦少爷，我就开个玩笑，快收拾收拾，老爷在前堂接待客人，叫你过去。”

　　“阿翁有客人？还叫我去……你知道是谁吗？”

　　“这我哪知道。快去吧，老爷该急了。”

　　待夕雾帮郭嘉把衣服头发都整理好，郭嘉急匆匆向前堂走去，到了门口，他却又放慢了脚步，屏住呼吸听察堂内的声音。

　　“合肥侯？王刺史所想，恕在下直言，实在是太异想天开。”堂中，郭嘉的父亲郭檩听完来人的讲述，眉头越皱越深，显得忧心忡忡。

　　“朝中动荡，谁不想分一份利？却不知是在自取灭亡。伯父，这次——谁？！”

　　哪怕隔着一道窗，郭嘉都感受到了浓郁的杀气，似乎他再不乖乖现身，下一秒屋里那位客人就会拔剑杀他灭口。深呼一口气定住心神，他走到堂门口，装作姗姗来迟。

　　郭檩看到郭嘉时，紧锁的眉头瞬间舒展。他慈祥的笑着朝郭嘉招招手：“嘉儿，进来。”

　　“是，父亲。”郭嘉一边走到堂中，一边偷偷打量着这位客人。

　　此人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身着一袭玄黑色的长袍，赤金的头冠将人的头发一丝不苟的收拢起。他似乎天生带着超乎常人的气度，哪怕是像现在这样不言不语站在那里，都会让人下意识生出敬意。

　　就是，矮了点~

　　不知为何，此时离人近了，他没有再像屋外时那样脊背发凉，心跳得还是有些快，却显然和害怕无关。他忍住好奇，不动声色的走到郭檩身边，听郭檩向人介绍道：“这是小儿郭嘉。”之后，又对自己道，“这位是父亲的朋友，最近要住在家中，守点规矩，别再闹的家里鸡飞狗跳的。”

　　当众揭短可还行？！

　　眼前的少年像所有受过良好家教的公子一样对他露出得体的微笑，可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分明写满了表里不一的狡黠，活像只化作人形的狐妖。见此，客人不由弯了唇：

　　“贵公子，真是活泼。”

　　？！

　　被第一次见面的人看穿伪装，郭嘉的心猛得一跳，不过马上就恢复了平静。

　　这个人，未免也太有趣了。

　　似乎自己来此的唯一作用仅仅就是打个招呼，没过多久，郭嘉就被放了出去。临走前，那客人还意味深长的问他要不要留下，还没等郭嘉回答，郭檩就先帮他挡了下来。堂中的二人要谈的显然是机密之事，有了前车之鉴，郭嘉也不抱什么偷听的希望，出了门就往自己院子走去。
　　一边走，他一边在琢磨。

　　郭家，虽然算得上是颍川大族，但到了父亲这，已经算是旁支末系。父亲没什么才名，靠着经营药材生意才维持住这不算大的家业。士农工商，这个时代，从商者的地位虽不算太低，但对于祖上曾光辉过的大族，从商就等于与民争利，与民争利就等于让家族蒙羞。郭嘉当然觉得这要名不要命的想法荒唐可笑，但实事求是来讲，怎么看，郭檩都应该只是个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人。

　　可刚才在堂中遇见的人，却是气宇轩昂，举手投足皆是大家风范，身份地位和他们家一看就知是天壤之别。但从他听到的只言片语来看，那个客人似乎在聊朝廷中事，对阿翁的态度也不陌生……

　　他生活了十几年的郭家，绝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不知觉中郭嘉已经走回了院子。刚一进院，柳荷就迎了上来：

　　“少爷。”

　　郭嘉点点头，抬头望了眼，没见着夕雾，随口问道：

　　“阿雾那丫头呢？”

　　见人完全没发现自己的精心打扮，反而先关心起那个处处坏事的小蹄子，柳荷嘴角一僵，却还是柔声道：

　　“夕雾应该出去玩了吧。府里新来了个厨子，做糕点特有一手，一早就给少爷你备下了，少爷快去尝尝？”

　　“好啊。”

　　听到有好吃的，郭嘉瞬间丢开了所有的胡思乱想。反正那人还要在府中住段时间，自己有的是机会探明真相。

　　此时的郭嘉还没意识到，一向怕麻烦的自己，独独对这仅有一面之缘的人上了心。命运的齿轮在阳翟这一年的春光中缓缓的转动，待局中人反应过来时，已再也停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