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骨钉》七言小女子

23、第二十三章

　　冯记酒楼，二楼厢房。
　　叶繁漪和邵子攸对坐着，所有菜都上完了，迟迟无人开口。
　　为打破这僵局，叶繁漪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夹起菜到碗里，说，吃饭吧，刚要送去口中，对面人道：“你不会是忘了我吧。”
　　叶繁漪手中筷子连忙放下，“没有没有，怎么会呢，也就是太长时间没见，一下子没想起来。”
　　“说的也是。”男子终于动筷，“咱们总共也没见过几面。”
　　知道还问！
　　叶繁漪暗自腹诽，邵子攸又道：“你小时候还往我身上尿过呢。”
　　造谣！绝对是造谣！
　　“我小时候…你见过？”
　　“嗯，见过几次，那个时候你还被抱在手里。”
　　听见有人谈起她小时候，叶繁漪亲切感飞升。
　　“不好意思啊…我不记得。”
　　“没事，我早就离开那里了，不记得也正常。”
　　早就离开，她听人说过，邵子攸是偷了岚策的东西，然后逃了吧。
　　岚策的人从来不会提及邵子攸这号人物。
　　叶繁漪看着邵子攸，那人吃饭都是细嚼慢咽，想必这些年，过得也不会很差吧。
　　可是，他到底偷了岚策的什么东西呢？
　　“你要是再看我，菜都凉了。”
　　“噢，吃饭吃饭。”
　　对于邵子攸，叶繁漪有很多问题想问。
　　“想问什么，你就说吧，能回答的我都会回答。”
　　犹豫了一会儿，叶繁漪放下碗筷。
　　“那我就直接问了，那个…你为什么会离开岚策？”
　　“他们是怎样说的，就是那样。”
　　这算回答吗…
　　“那换个问题，你和纪泊渊有联系吗？”
　　“有，他是来投靠我的。”
　　果然有问题！！回去要好好教训一下无羌。

　　“那…他有要做什么的意思吗？”
　　邵子攸停下，瞄了一眼叶繁漪，“他要做什么，我能管吗？”
　　好没营养的回答！
　　邵子攸吃的差不多了，也搁下碗筷，“我也很想问你一个问题。”
　　“嗯嗯你说。”
　　“商慊要你做的你都会去做吗？”
　　叶繁漪顿时卡住了。
　　“譬如说，他要你杀了我，你会吗？”
　　这个问题才是最一针见血的。
　　她为什么会给商慊做事，难道仅仅是因为他救过她一命，而且他把持着叶家的商道吗。
　　这些似乎都不足以说明。
　　最有力的解释就是，心甘情愿。
　　“如果很难回答的话，那就不要回答了。”
　　邵子攸仍是温柔的神色，也不逼她，只是淡淡的喝了一口茶。
　　“不，我不会杀你。”
　　她想好了，在这个时候，在她终于有时间有把握的时候，不想邵子婼的悲剧再次发生。
　　只能庆幸邵子攸儿时出逃了，此时他的存在与安全就是叶繁漪内心的忏悔。
　　为难救岚策那么多人，以及死于她面前的邵子婼的过错的一点弥补。
　　至于商慊那边，能瞒一日是一日。
　　即使总有一天会出乱子。
　　“你要信我，我会保护你，岚策不在了，我也有过错，总之，他那么多要求，就这一条我不会做的。”
　　眼神坚定，口气笃定。
　　邵子攸微微讶然，不过很快又笑了：“一个男人要一个女人来保护，你想让人看我笑话吗？”
　　“额？啊，不是那个意思…”
　　“不过听到你这么说真是让人高兴啊…”邵子攸看着杯中飘浮的茶叶，有些出神，“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故人？谁啊。”
　　“你不会认识的，因为，她已经死了。”
　　总的来说，两人的谈话过程还是很和谐的，这种和谐造就了叶繁漪回去之后见到商慊就躲闪的状态。
　　叶繁漪和邵子攸的会面，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有了第二次，就有第三次，在叶繁漪第四次要出门的时候，在门口硬生生被叫住了。
　　“我听说，你上次要帮忙还账，结果不仅没还到位，反而欠了账回来。”
　　额，是商慊，他不是去漭州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还有，你最近出去太频繁了。”
　　叶繁漪僵硬转身。
　　意思是叫她不要出去吗…
　　“待在这里也没什么事，我就是出去逛逛。”
　　“一个人逛？”
　　“啊对，一个人，我喜欢一个人逛。”
　　叶繁漪差点咬到自己舌头。
　　果然在商慊面前撒谎是很有压力的。
　　商慊稍微注视了她一会儿，却也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从袖口中取出一个小布袋来，交给了叶繁漪。
　　“这是什么？”
　　边说边打开布袋，取出里面的东西。
　　是一对笑狐的臂钏，明显不是新制，并且看起来有些老旧，但还是挺漂亮的。
　　可是…
　　叶繁漪看看商慊，外看看臂钏，再看看商慊，无论如何她也难以想象，商慊竟然会送她首饰。
　　“送我的…？”
　　只见商慊点了点头。
　　好了，这么稀奇的事都能发生了，这是不是表示他要她尽早坦白。
　　“好好拿着，别丢了。”
　　还是一贯的命令式态度，果然是再不正常也不改本质吗。
　　说完商慊大步离开了。
　　叶繁漪松了一口气，看来她需要更加注意和邵子攸的联系了。

　　纪泊渊之所以投靠邵子攸，这还得说说九媌在世的时候，纪珣彦逼问九媌那么多次制作骨钉的方法，九媌每次都是冷笑着回答：“方法只有我孩子知道，可是即使你们找到他，也不可能知道方法。”
　　九媌决绝，无论如何都不肯说。
　　纪珣彦每每气得面沉时，少年纪泊渊渐渐多想。
　　九媌不会什么都没给她孩子留下，她如此强调方法只有孩子知道，只有两种情况。
　　第一种，她将方法教给了孩子。
　　但事实打破了这种猜想，因为商琅死的时候，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那就只有第二种情况了，这种方法，被记叙下来，藏起来了。
　　他没把猜想告诉纪珣彦，自己多留了个心眼。
　　没想到二十多年后，居然派上用场了。
　　他第一次见到邵子攸，在纪家，因为邵子攸想借纪家扳倒商慊。
　　得知纪家两兄弟要叛变后，邵子攸这样说：“看你也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这个时候该做什么吧。”
　　对这个销声匿迹这么多年，历史成迷的人，纪泊渊心存顾虑。
　　但同心谋事，总好过无所依靠。
　　纪泊渊终究是投靠了邵子攸，筹码就是自己隐藏二十多年的秘密。
　　在这个只认骨钉不认人的氏族天下中，没有人会抗拒这个诱人条件。
　　所以邵子攸答应帮他找，条件是成果共享。

　　出门抬头望见的，首先是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雪夜后的天地都被洁白所笼罩，太过刺目的晶亮告示着冰月的正临，河湖慢淌，银装素裹。
　　极目处辨不清云和雪。
　　邵子攸身披狐裘，寂寂的看着窗外如絮飘飞。
　　想来没有什么地方的冬天是不冷的，寒风只会剥夺人的最后一点温度，若是许久以前，最初的雪日里，本该有暖炉生烟，温酒入肚。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犹自轻吟，却不想有人接出下句。
　　他顿时怔住，探寻的目光里仿佛有一丝不可置信。
　　叶繁漪讪讪，“因为以前看到过，所以自然而然接下去了。”
　　说完干笑两声，而邵子攸还是深深注视着她，面沉如水。
　　“额，难道我接错了？”
　　天苍地白，她太过耀眼。
　　“没有，”邵子攸僵住的神情顿时释放开来，换上平时温柔容色，言语中也似雀跃，“只是感觉有些惊讶罢了。”
　　“什么啊，难不成我就一定没什么才识吗？”
　　叶繁漪拉了椅子，在邵子攸对面坐下。
　　“你喜欢雪吗？”
　　邵子攸将手伸出窗外，飘落于手心的雪花瞬间就融化了，如微小的生命般，转瞬即逝。
　　“还成，不过我更喜欢阳光，雪虽秀丽，但终究寒冷，不像阳光，冬阳暖，夏阳热，怎么都有种给人希望的感觉…”
　　“希望啊…”邵子攸收回手，白裘衬得面色苍白了许多。
　　热茶渐渐冷了下来，邵子攸唤来小二换了一杯，递到叶繁漪面前，“天冷，暖暖手。”
　　叶繁漪顺势接过，有些受宠若惊，“嗯，谢谢。还有就是，今日商慊念我出门太多，心似不悦，我担心，他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
　　“察觉到什么？”
　　明知故问将叶繁漪推向哑口，邵子攸勾唇，道：“你真的很听他的话啊。”
　　叶繁漪立刻站起，脸也因激动变得微微红，“才没有！”
　　一语惊坐，茶杯哗啦一声摔到地上，碎片混着热茶飞溅，烫的叶繁漪迅速缩回手，发出“嘶”的一声。
　　“受伤了没！”
　　邵子攸惊坐起，一把拉过叶繁漪的手，未被割伤，只是被热茶烫红了手腕，眼里关切不加掩饰。
　　“所幸没被割伤，也未起水泡，回去取些雪敷一敷，应该就没事了。”
　　这才放下些心来，邵子攸轻抚叶繁漪手腕，本烫得麻木的手腕立即感受到丝丝凉意。
　　不过多时，叶繁漪抽回手。
　　“没事，烫了一下而已，也不痛。”
　　其实是一颗心跳得飞快。

　　邵子攸微愣了一下，很识时务的退开些，“没事就好。”
　　接着又坐回原位。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邵家的一条家规，生于或投靠岚策者，在世一生，都为邵家人，至死方休。”
　　叶繁漪无心想多，听见邵子攸这么说，隐约觉得记忆中似乎确实听过这么个说法，只是对她不甚重要，自然也就模糊了。
　　“是有这么一说，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我想脱离邵家，你觉得如何。”
　　叶繁漪睁大了眼。
　　如何，怎知如何！如今邵家只剩邵子攸了，本尊却不愿做邵家人，而他又不得不做邵家人，简直荒唐。
　　“邵家虽然不在了，可只要还剩一个，发展都是有希望的。而且我也说了，即使他们要杀你，我也会保护你的！”
　　“你也知道，邵家已经不在了，只要我还姓邵，走到哪里，都有闲言碎语。”
　　可是脱离邵家就没有闲言碎语了吗？
　　“可是，你要怎么脱离邵家？规矩是铁的啊。”
　　“可人是活的，这就看你了。”
　　叶繁漪反应了片刻，嚯的站起，双手撑着桌面，美目里尽是惊诧与愤怒，“你的意思是，要我杀了你？”
　　沿窗已覆盖了一层薄薄晶花。
　　对面没再答话，神色淡淡，甚至还有一丝微笑。
　　“哪有人会叫别人杀了自己的，你疯了不成！”
　　连寒风侵骨都没愤怒来得痛心。
　　见对方迟迟不说话，叶繁漪冷着脸，抛出一句：“你疯了。”
　　踢开座椅，转身离开。
　　这怕是叶繁漪许久未发过的一场气，以至下楼后见到掌柜都没好脸色，神情比外头冰雪还冷下几分。
　　掌柜目送叶繁漪走后，颤颤走上二楼，绕过梅绣屏风，进厢房，好言道：“这位公子啊，不是我说你，这年头这样的好姑娘不多啦，有这么个就该珍惜啊，别让人姑娘气成那样啊…哎，我说着呢，你笑什么？”
　　他丝毫没有闲掌柜啰嗦，掏出一锭银，笑似不恭，“我知道她是个好姑娘，所以我不打算那样做了，掌柜的，结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