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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第七十八章 ...

  •   回小青山的第三日,闻人羲收到了来自京城的信,飘金的纸上书四个大字——贵客已到。

      落款处写着宫九二字。

      可不就是贵客吗?他笑,手中信笺转眼化为飞灰,抬眼正对上陆小凤的眼睛,问道:“可要同去?”

      陆小凤抓抓脑袋,很自然的趴在他身上:“当然。”

      金陵城外,几顶青布小轿从侧面抬进去,据说是这家老爷新纳的小妾,上不得台面。

      庄户人家大多过着安生日子,对此议论了一阵也就散了。

      几个被五花大绑的女人从轿子里被拽出来,分别塞进一间间屋子里,外墙皆用精钢所制,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小门,从外面上了十几把锁,里面的人就算是插翅也难逃。

      闻人羲站在门前,手中端着一个烛台,陆小凤站在他身边,情绪有些郁郁。

      红鞋子里有他的朋友公孙大娘,也有他昔日的老情人欧阳情,虽然闻人羲和他更加亲近,面对这种境况还是会不太舒服。

      “你不要进去了。”闻人羲点燃烛台,温和地倾身吻吻他的额头,没有半点欲念,只是单纯的安抚。

      陆小凤握住他的手:“进去吧。”

      闻人羲于是笑起来,摸摸他有些毛躁的头顶:“你且在外面等我。”

      见他有些不情愿,他加了一句:“待会出来,总得有人扶着我不是。”

      ……

      沉重的铁门吱呀打开,又吱呀关上,室内一片昏黑,唯一的光明就是闻人羲手上的烛火,照亮一双渴望的眼睛。

      宫九没有虐待俘虏的习惯,尤其是别人要的俘虏,他非但没有亏待她们,而且将她们好吃好喝的供起来,这间囚室里,除了没有光,其余什么都有,高床软卧,锦衣华服。

      几个月不见,公孙大娘消瘦不少,却依旧美得惊心动魄,一头黑发挽起高簪,朱唇轻点,黛眉淡扫,如此窘迫依旧维持着仅存的体面。

      “许久未见,姑娘多有清减。”闻人羲把烛台放在桌子上,“不知是否和我一样,相思入骨,恨得夜不能寐。”

      他的嗓音浅淡,半张脸在烛火映照下说不出的诡异,无端令人心头发寒。

      公孙大娘自身陷囫囵那天起,就早知自己再难脱身,因而只叹息道:“千错万错皆是奴家的错,只求一个痛快,阁下若想动手,便请吧。”

      眼睛紧闭,微扬起脖颈,恍若垂死的天鹅,透出凄绝的美感。

      闻人羲伸手,轻轻抚摸她漂亮的脸颊:“多好看啊,越漂亮的女人,心就越狠,古人诚不欺我。”

      公孙大娘不动,只见一滴泪水自她眼角缓缓滑下:“人是我杀的,冤有头债有主,我那几个姐妹还请阁下放她们一马。”

      “冤有头债有主……”闻人羲的手点在她喉间,“好一句冤有头债有主,说得出这句话你就不心虚吗?”

      他哑着嗓子,眼前仿佛还能看到张放不甘痛苦死去的模样,午夜梦回,耳边时常会回荡着张放无助的惨叫,一声一声纠缠着他。

      恨啊,怎么能不恨呢,恨得钻心蚀骨,恨得想要食其肉寝其皮。那是从未有过的痛恨,强迫他与自己少时最明媚的时光告别——以一种最残酷的方式,要他如何才能做到不去用一种最残酷的方式回报她的赠与。

      “自古艰难唯一死。”他语调轻缓,面上还挂着三分笑意,好像眼前的,是他久别重逢的恋人,“就这么让你死了,显得你有多么英雄似的。”

      公孙大娘身形微抖,问道:“阁下还想如何?”

      “你说这世界上有没有一种方法,能让你觉得活着比死了还要痛苦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闻人羲神情恍惚,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自问自答,“能让你在死之前,诚心诚意的哀求悔过。”

      “我追杀你,是因为你杀了人。”他说道,“你之所以会死,不是因为你惹到了不该惹的人,而是因为杀人是错的,犯了错就要受到惩罚,天经地义。”

      眼前的女人还是那么美丽,被追杀,诈死,囚禁都没能影响她的雍容美好,谁又能想到这皮囊之下是多么肮脏龌龊的内在,闻人羲的眼神有些痴了。

      “如果你死的时候,后悔的是杀了不该杀的人,而不是做了不该做的事,那么我杀了你也毫无意义。”

      “不让你意识到你是多么丑陋恶毒,死亡给予你的只会是解脱。”

      无法控制,无法控制自己身体发抖,公孙大娘此刻仅有的感受,就是恐惧,从四面八方疯狂涌来的恐惧,从每一个毛孔里,从骨头缝里,从任何能找到的漏洞里,钻进了她的身体。四肢百骸,五脏六腑全都痛苦不堪的搅在一起。

      想要尖叫,想要哀求,想要跪在地上悲泣,张开嘴那恐惧就从嘴里侵入,让她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惹到了一个什么样的怪物,那场让她现在还后背发寒的追杀,已经是手下留情网开一面。

      “我不愿意给你解脱啊。”嘲弄的声音响在耳边,她忍不住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极漂亮的脸。

      干净的,高洁的,近乎于神性的,看到的一刹那,只会想起冬天初至,还未冻住的河面上,第一片雪花落下时泛起的清浅涟漪。

      比任何事物都干净,也意味着比任何事物都残忍,不如于孩童的纯稚,可以笑着扯下蝴蝶的翅膀取乐,那是千帆过尽世事看透的平静,可以温柔包容任何污秽,也可以以同样的面目将污秽除尽——以最残忍的方式。

      眼睛是最幽深的寒潭,倒映着她的模样,从未见到过的,丑陋的不可思议的模样。

      “不……不……”她张开嘴,从喉管最深处逼出些许破碎的声音,断续如破败的风箱。

      闻人羲掏出一份信件,煞有介事地展开,偏着头就着摇曳的烛火念起来:“公孙氏,自七年前犯案起,累计杀害无辜百姓百余人,伤二百余人,其手下产业皆未于官府登记,漏税三千余万两白银。”

      他抖抖手里一沓信纸:“想要详细的我这也有,要多少有多少。”说着他叹气,“本想将你杀了便是,可要是就这么死了,那几百人的冤屈又要往何处申,向何人报。”

      “我学卜易之术,背的第一句话便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他站起身,抬手点在公孙大娘丹田处,一声惨叫之后,数十年修为化为乌有。

      “你要怎么样?”她捂着肚腹,眼里满是怨毒。

      像她这个年纪的女人,失了内力不仅意味着她失了保护自己的工具,更意味着她会以最快速度衰老,再也保不住眼下的美貌。

      对于任何一个女人来说,这都无异于灭顶之灾。

      “我杀了你,未免麻烦,别人杀了你,我又不太甘心。”闻人羲笑,“幸好我有个朋友,对你们这种人恨之入骨,把你们交给他,我一定很放心。”

      “我的姐妹与你无冤无仇,你又何必纠缠不休!”公孙大娘嘶声吼叫。

      “无冤无仇?”闻人羲正转身欲行,闻言不禁失笑,“南王府的嫣红姑娘,送了我丝帕的欧阳姑娘,茶馆里的老板娘,药店里的比丘尼,若说无冤无仇,我还不是傻子。”

      “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他打开门走出去,“作恶自有天收。”

      门吱呀一声关上,桌上的烛火摇摇欲坠,一如公孙大娘的生命。

      陆小凤一直以为闻人羲那句要有人扶他是开玩笑,不曾想那身影走出门便晃了晃,双腿一软直直倒在他的怀里。

      “闻人!”他半跪下来以支撑身上的躯体,那人好像在那间房子里被抽光了精气神,出来只剩一个空空的壳子,任他怎么喊也没有反应,就连此刻还挺直的背脊,都仅是勉力支撑。

      焦急地想要把趴在怀里的人拉出来看看状况,手却被一下打开,只得小心拢住身上的人,像哄孩子一样,一边慢慢拍打后背,一边反复说着“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

      翻来覆去说到最后,他自己都不知道嘴里冒出了些什么。

      掌下僵硬的背脊一点点软化,最终不堪重负地坍塌下去,闻人羲狼狈地死死抱住他,如同溺水者抱住唯一的浮木。

      湿意浸透衣袍,怀里的人固执的不肯抬起头,只有背脊微小的颤抖无声诉说着主人的情绪。

      从来都是那么从容的人啊,对自己的情绪管理到几近严苛,陆小凤第一次见到他这么激烈的情绪波动,被抑在喉间几不可闻的悲泣,一声声钉进他心口最柔软的地方。

      “我还在,没事没事。”徒劳的口头安慰没有任何作用,他低下头,一遍又一遍亲吻闻人羲的发顶,手从脊背到脖颈,来回上下抚摸。

      他们在门口坐了多久,他没有任何印象,只是到最后站起来时,两条腿麻得不像是自己的。

      短暂的发泄之后,闻人羲的情绪回归平静,仅有眼眶还带了些红,泄露了主人不怎么平静的心绪。

      “我们走吧。”他转身,步伐没有丝毫犹豫。

      “就这么走了?”陆小凤犹豫地回头看看,总觉得有些不放心。

      闻人羲回头,嘴角挂起一个笑来:“再不走你可就没饭吃了。”

      回眸一笑,恰似冰雪初融春花烂漫,看得陆小凤失了神,好一会才咋咋呼呼的追上去。

      这一夜小青山上,床又响了一夜,陆小凤被闻人羲难得的主动强势迷得七晕八素,被折腾到只能趴在床上呜咽呻吟。

      肌肤相亲是一种确认,确认彼此还存在着,互相温暖,互相包容,确认除了仇恨之外,还拥有其他的什么可以将自己填满。

      真好,还能与你相拥在这盛世繁华之中。

      ……

      半个月后,官府贴出布告,宣告在南方流窜多年的犯案团伙红鞋子全部归案,因其情节恶劣,涉罪金额重大,将要押往京城,皇帝亲自审理,欢迎大家前来围观,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报怨。

      短短十几日,公孙大娘已头发灰白,看到站在路边的闻人羲,她疯了一样想要扑上来,却被囚车栏杆挡住。

      她从未想到,自己居然会被交给官府,官府啊!自恃武力的她从来没有看得起的官府啊!

      屈辱与仇恨如同藤蔓在心底滋生,吞噬着她的心房。

      好恨,好恨。

      闻人羲和陆小凤随着囚车一道上了路,防止路上再出什么变故,但是从头至尾他们都未曾露出过身形,只暗地里跟随到了京城。

      他们并不显眼,整个江南不知多少被祸害过的百姓,拖家带口地上京,就是为了亲眼看到仇人有什么下场。

      “心疼了?”闻人羲靠在树上,眼神淡漠地看着那几辆囚车被百姓团团围住。

      陆小凤复杂地看了一眼下方憔悴不堪的几人,有些不忍的别过头去:“善恶有报,咎由自取罢了。”

      真要说起来,那被她们杀掉的人何辜,被她们害的家破人亡的人何辜,陆小凤也杀过人,手上也沾过血,所以他更清楚,一旦失了最后的底线,人就不能称之为人,只能叫做畜生了。

      心里清楚,终究还是有远近亲疏,感性是很难被理性所控制的。

      闻人羲伸手捂住他的双眼,低头吻上有些苍白的嘴唇。

      ……

      不等秋后,斩立决。

      守着的百姓像疯了一样抢下尸身上的肉,嚎哭着委顿于地,山呼万岁叩首叩青了额头,而后一路赶回家乡供在亲人坟前以慰其在天之灵。

      ……

      青烟袅袅,依旧是张放的坟前,闻人羲折下一枝桃花放在墓碑之上,花开得正艳,恰似那年初逢,青春年少,恰如桃花满树。

      那一壶桃花醉,却是陆小凤准备的,浅红的酒液,还能看见将溶未溶的桃花瓣。

      草长莺飞,满眼碧绿,拂面的风中叶带着暖意。

      “春天来了啊。”他叹息道。

      “是啊,春天来了。”陆小凤抬头,笑得灿烂张扬。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4章 第七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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