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螺旋》芒果酥和凤梨酥

6、第 6 章（上）

　　第六章（上）

　　随着一道黑色的身影跳上树干，“啪嗒”的一声，枝丫上的积雪掉落了下来。
　　两只黑黝黝的眼珠四下张望，带着警惕和好奇。这是一只有着深棕色皮毛的尖耳兽，体型小巧，行动迅捷。它跳跃了好几次，直到找到了一根最为粗壮结实的枝干才停歇。
　　黑色尖耳的末端和四肢都带有白色绒毛，很明显，这是一只在落雪的冬季也适合隐匿的狡黠兽类。此刻的它竖起了身体用两只后腿站立，前肢紧贴着满载积雪的树枝，从远处看，那就只是一根普通的树枝。如果不是呼吸的微微起伏和毛皮的质地让它露出些许破绽，即便是仔细查看，也不会发现这是一只活生生的尖耳兽。

　　它的眼珠偶尔转动一下，静静地等待着。它在等待细雪将皮毛渐渐覆盖，等待经过的鸟类落下枝头歇息，等待将尖锐的牙齿扎进羽毛的那一瞬间，等待着嘎然而止的哀鸣……它可以一边欣赏那冬日白雪中绽开的一抹血花，一边慢慢享用属于自己的美餐。
　　它想起那鲜美的血肉带来的力量和满足，几乎要按耐不住地用爪子狠狠抓着树皮。
　　不过幸好，这样的等待和煎熬并不需要太久。

　　当又一片浑浊的云雾从上空飘过，青蓝色斑点尾羽的山雀终于忍不住长久飞行的疲惫，它轻轻地停在了枝头，没有带来一点枝条的抖动。鸟喙梳理着翅膀和背侧的羽毛，尖爪偶尔抬起挠着头。过了会儿，它低头啄了两下脚下一片在雪中露出的树皮，又朝着树的主干处靠近了些。它愉悦的鸣叫响起，翅膀扑腾了两下……

　　霎那间窜起的黑影快如闪电！而紧随其后的是一段长条形的灰影！
　　青色的尾羽颤了下，一枚断裂的羽毛粘着鲜血飘落。
　　在前一刻，它的主人还凝视着广阔天空的双眼此时已失去了生机。
　　尖牙刺破山雀的脖颈，扼杀了它最后的希望。黑白相间的尖耳尚因沉浸在喜悦中而微微抖动，利爪仍贪婪地紧握山雀的双翅，但尖耳兽从腰部以下已被一张巨大的蛇颚咬合住……

　　从上方的树干处垂落的深灰色长蛇，蛇皮如树皮，蛇腹如白雪，微小的眼睛里带着慵懒和一丝杀机。它是唯一不需要冬眠也可以悠闲度过冬季的兽类，而在这只尖耳兽到来之前，它已经等待了太久。
　　巨颚再次咬合了下，尖耳兽上肢的颤动还未停止。随着魇足的吞咽声毫不留情地响起，黑白两色的兽耳和青色的尾羽一起消失在张开到极限的蛇颚中，在细长的蛇身中撑起一个微微的鼓包。

　　正当它准备继续之前的午间小憩时，忽然转过头，吐了吐蛇信。
　　蛇瞳闪了闪，一条金色的直线在黑色的眼珠里浮现。远处的一棵巨树下传来“砰”的一声巨大撞击声！
　　四散的枝丫上，积雪被震得飞溅，一大块一大块地掉落了下来。
　　它缩了缩头，转身顺着主干爬上了另一侧的树枝。从蛇信上感受到的是熟悉的气味，它立刻明白了，来到这里的是那些血肉甜美中夹杂着苦涩的生物。
　　他们有时是软弱无力的猎物，有时是带着侵略感的猎食者，有时残忍而冷酷，有时又多情而温柔。但无论拥有多么善变的表象，其实‘他们’与它们一样，都深谙生存的法则。

　　“呼……呼……”玛丽安娜一手拄着长剑站在雪地里，一手抬起衣袖擦了擦落到眼睛里的雪花，喘着粗气看着对面跪坐在巨树下的少年。
　　他们从小树林的边缘一直游走战斗着，双方都没有留手，导致战局僵持不下。直到她用长剑格挡住奥斯顿的长剑，抬脚一个飞踢把对方踢到了树干上，这场战斗才迎来了一个缓冲期。

　　红发的公爵之子一直紧跟着两人的步伐，不敢离得太近生怕被波及，但也不敢离得太远唯恐两人出了意外。
　　趁着这个空隙，他赶紧冲过来，对两个好友沉声说：“你们别忘记，原则是点到为止！一旦其中一方失去战斗力或主动认输，另一方必须立刻中止战斗。”此刻他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呼……”奥斯顿的脸颊上多了一道被擦破的血痕，他半跪在巨树下，显然刚才那一下撞击带给他的冲击不轻，“不！我不同意……既然选择了用丛林法则来决定结果，就……就一定会有伤亡……”
　　他也在大喘着气，可话语里却是坚持。
　　奥斯顿喘息了一会儿，扶着树干慢慢站起来，紧紧盯着黑发少女，“……虽然我很累，但我觉得……呼……这种时候，双方的感觉应该是一样的。如果我累，对方也未必比我轻松。”

　　没错。战斗至今，两人的疲劳度都已经达到了峰值，但谁都没有先提出停战或认输。平时温柔又谦逊的奥斯顿，这时却如同被触犯了领地的一头孤狼。如果单纯以力量和战斗技巧而论，玛丽安娜的实力在他之上，但这个少年的淡蓝色双眼里却点燃了绝不后退的火花般，无论被击退几次都坚持着站起。
　　一次，两次，三次……他都遍体鳞伤地挥剑面对强敌。而这次，是第四次。这种近乎于透支一样的战斗方式，不仅对奥斯顿自身是个挑战，同时也给他的对手带来了巨大的压力。此刻如果要说谁更感到疲劳，恐怕不是奥斯顿，而是作为他对手的黑发少女。

　　这简直就是嗑药了啊……玛丽安娜看着对方想。
　　其实从一开始，她就并不看好这种以丛林法则为基础的决斗。
　　因为即使她和奥斯顿两人之间决出胜负，丽莎也不一定就会为此妥协。她也曾考虑故意放水输给奥斯顿，然后顺理成章地让位，但仔细想一想就发现并无可行性。丽莎不是这个世界的原住民，在她所知的概念里，根本不存在所谓的丛林法则定胜负。无论决斗的双方是谁，也无论促使他们决斗的理由是不是为了博得丽莎的青睐，对于这个异乡而来的少女而言，想要和一个alpha或者beta或者omega在一起的理由恐怕只有一个，那就是她自身的意愿。所以与其浪费时间在这里决斗，还不如想办法好好与丽莎交流一下。

　　正是因为太过了解自己的那位omega好友，现在反而很难把这个事实告知另一个为此而烦恼的友人。
　　难道她要对奥斯顿说：别打了，就算你打赢我，丽莎也不一定理你。
　　那听起来根本就不是解释，而是挑衅。
　　所以这件事对于玛丽安娜来说，也早就不是所谓关于爱情的决斗了。战斗开始之前，她都只是将其视为和同辈的交流切磋。当然，如果可能的话，希望奥斯顿能在与她战斗过后重新打起精神。因此，她给自己定下的标准是以平手结束战斗。这样既不伤害奥斯顿的自尊，也不会让他失去追求丽莎的信心，同时也不至于因为获胜而对丽莎抱有太高的期待，而她自己则可以借此训练战斗技能。

　　然而，理想有多丰满，现实就有多骨感。从战斗开始到现在，别说是找到机会谈和了，连能否保证最后是平手可能都有待考量。玛丽安娜低估了一位alpha为了omega所能爆发出的战力，尤其是，当对方满心把自己视为情敌动力十足，而自己却仅仅是抱着切磋心态的时候，这种战力上的差距就越发明显。
　　如果再不认真对待，最后我反而会因为心存杂念而输。黑发的少女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低下头深呼吸了一下，闭起了双眼，过了会儿又再度睁开。这一次，她面对的是一个值得敬佩的对手，即使是在决斗中死亡，也是出于自身的选择和坚持。
　　玛丽安娜手中的剑被戴着半指手套的手掌紧紧握住，剑锋划过雪地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抬起的长剑被平稳地指向奥斯顿：“那就如你所愿。”

　　剑光映着皎洁的白雪，雪中包裹着凛然的剑意，两柄长剑带着义无反顾的气势相交！
　　“铛”的一声过后，又是连续几声剑刃碰撞声。
　　奥斯顿的长剑先是从侧面斩向玛丽安娜的腰侧，却如被预知般挡住。一击过后谁都没有停留，奥斯顿顺着黑发少女剑势后退半步一个转身平刺数下，玛丽安娜的剑尖挡住了前两击，第三击却来得太快，角度也极其刁钻，她只能后退了一步，第四剑时侧身再度后退一步，直到奥斯顿平刺出七剑后，玛丽安娜已经退到了一颗树边。

　　“我从小就知道麦迪夫堂兄十分厉害，但是……”奥斯顿说着，手中的剑对着玛丽安娜当头斩下！“我有自信，我不比任何人差。”
　　黑发少女双手持剑，高举过头，一腿跪地一腿半蹲。千钧一发之际，挡住了头顶的那一斩。
　　“你也很强，但是……我不比任何人差。”奥斯顿又说了一遍，手上的力气又加大了几分。

　　非常厉害的斩击之力，每次斩击前习惯性后退小半步，利用身体本身作为轴心挥动长剑。斩击后，如果没有击中对手，则立刻将重心后挪，以此抵消斩击带来的惯性，并拉开与对手之间的距离……看来他在家族中惯用的武器应该是重剑，或者类似的重量型武器。玛丽安娜一边用力抵挡与奥斯顿相持，一边思考着。
　　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奥斯顿的体力比普通alpha更好，在之前连续几次被击退后，还能重新站起。光是这份体力和毅力，就足够让他在与很多对手战斗时立于不败之地了。
　　很可惜，那些人里不包括我。玛丽安娜笑了。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她在奥斯顿的斩击下松懈了抵抗的力气，双手握着的长剑偏移了一个角度。但仅仅是这么一点微小的偏移，头顶的斩击就即将落在玛丽安娜的右臂上！
　　不远处焦急看着这边的艾伯纳瞪大了双眼，可这时即使想要阻止，也已经来不及了。
　　这位大公之子已经在心里哀叹，可转眼之间，事情的发展就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奥斯顿的斩击微不可查地停顿了一下，与此同时，他的身体重心微微地向后挪了挪，右脚动了下……

　　玛丽安娜的嘴角翘起，她一直在等待的时刻终于来了。
　　眼前的雪花飘落时，她半蹲着的腿猛地发力，两把长剑再次产生了一次冲击！短短的一秒间，双剑的两次对撞几乎分不清先后，可这一次却的的确确是由玛丽安娜主动发起的攻击。
　　“铛！”“锵啷！”“啪！”
　　连续的响声过后，两把长剑在艾伯纳和奥斯顿两人震惊的目光中，同时从各自的主人手中飞出，撞击在不远处的树干上，震落一片积雪后，又滚落在雪地里。

　　奥斯顿的强力斩击虽然很难抵挡，但谁也没规定对手必须要抵挡。一旦一击不中，手持重武器的奥斯顿必然会选择后挪重心暂时退避，以防敌人趁此时机回击。玛丽安娜在斩击落下后的瞬间选择了放弃抵抗，这种行为给了奥斯顿一种‘攻击没有打中’的错觉，也引发了身体的一系列条件反射。如果是正常的情况下，即使奥斯顿在一击不中后后退小半步重新斩击，由重武器自身所带来的力道和正确的战略选择，也能在速度落后的状态下直接击落甚至击碎对手的武器。然而问题是，现在他的手中只是一把普通的训练用长剑而已。

　　奥斯顿急促地喘着气，瞪视着玛丽安娜。过了会儿，他却颓然地坐在了雪地里。
　　脱手而出的长剑仿佛也一起带走了这个alpha最后的一丝坚持和力量，他垂着头坐着，低声说：“我输了。”
　　玛丽安娜摇摇头：“不，平手而已，我也没了武器。”
　　“可你没了武器还能空手格斗，我没了武器实力至少下降一半。”奥斯顿的声音带着失落，“所以还是我输了。”

　　这算是玛丽安娜料想中最糟糕的一种情况了，她顿时感到头疼了起来。
　　奥斯顿是个坚毅的人，但同时，他也是个犹豫的人。从他选择重型武器可以看出，他对于绝对力量和支配战斗有着渴求和向往，这种人一般不成功则成仁。可是，在面对丽莎时，他却又消极逃避，不仅没有发起主动追求，反而企图从与玛丽安娜的对决中找到自信。结果没能从战斗的胜利中涅磐而生，反而在失败的阴影里作茧自缚。

　　“奥斯顿，输赢有那么重要吗？大家都是朋友，输给朋友有什么大不了的，下次再赢回来就行了。”
　　艾伯纳也坐在了雪地里，一边不停地劝解。
　　奥斯顿沉默了会儿，消沉地说：“输给别人，证明我不够好，不够优秀，所以丽莎更不可能选择我了。”
　　艾伯纳的话顿时被堵了回去，一时也找不到更好的安慰之词。

　　玛丽安娜此时也在两人边上坐了下来，她锤了锤有些酸痛的腿，想了想，忽然指着艾伯纳说：“奥斯顿，你觉得艾伯纳怎么样？你认为他优秀吗？”
　　奥斯顿看了眼红发的好友，点头：“身为公爵长子，家族资源上本来就已经高人一等，地位也十分尊崇。而且他还是个alpha进化者，实力非常强大，不仅如此，他的策略课成绩也不错。”
　　被好友点评的艾伯纳有些哭笑不得：“现在不是夸我的时候吧？”

　　现在的确不是夸奖他的时候。
　　玛丽安娜毫不客气地指出：“可是，在你眼里这么优秀的艾伯纳，现在都没有找到和自己匹配的omega。不仅如此，听说爱德蒙家族的一位大小姐还私下表示绝对拒绝与他结合。而且，时不时还有成群结队的beta来找他麻烦，即使在学院里也是臭名远扬的极端分子。”
　　刚才还有些自得的大公之子立刻像被掐住了嗓子。
　　奥斯顿忍不住笑出了声。

　　“所以，优秀也并不代表你会得到别人的爱和认可。”玛丽安娜叹了口气，“甚至有时候，越是优秀，越是无法得到大多数人的认同。”
　　奥斯顿愣住了，他有些迷茫地问：“你的意思是说，成为一个优秀的人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吗？可是我这些年都在朝着这个目标努力啊……我学习最苦最累的格斗技，在侯爵府里我也是最努力的。我希望成为我堂兄那样优秀的人，甚至有一天，我希望超越他。你很强大，所以我想打败你，也只有打败你，我才能向丽莎证明我自己啊。难道这一切都毫无意义吗？”

　　“大多数时候，人们总是认为优秀的人理所应当获得更好的待遇、更完美的爱情、更多的财富。但事实上，即使是世界上最优秀的那个人，也一定有无法做到的事，无法得到的人。也一定有人痛恨他，看不起他，不认同他。就像第三任帝王坎特拉陛下，他攻打了雷斯特帝国，独自战胜了当时的战神菲力格公爵。人们都认为他与雷斯顿的第一美人拉菲尔公主殿下十分般配，可事实却是，这位陛下至死都没能获得拉菲尔殿下的原谅，更不用说爱意了。”
　　玛丽安娜站起来，拾起雪地里的长剑。
　　“所以说，优秀从来都不等价于幸福。那么追求优秀，向往优秀，就是毫无价值吗？其实答案恰恰相反。成为一个优秀的人，是世上最有意义的一件事。”

　　艾伯纳笑了，问道：“你在自相矛盾吗？”
　　玛丽安娜看着手中的剑，想起了告诉她这些道理的那个人。她慢慢地从记忆的深处把这些碎片找寻出来，一块一块地仔细拼合，一时间竟觉得眼眶有些发胀，鼻子酸涩难耐。

　　她摇摇头，平复了下情绪后，问道：“奥斯顿，你努力练习的格斗技，会因为别人不爱你而消失吗？你学到的军事策略和历史知识，会因为别人不认同就不存在吗？你所获得的一切，会因为你无法超越你的堂兄而失去吗？”
　　奥斯顿沉默了会儿，摇头：“不会。因为它们是‘我’的一部分。”
　　他想了想，嘴角重新带上了一丝微笑。
　　“明知道即便更优秀也不一定能获得丽莎的爱，不一定能超越你的堂兄，在这种情况下，你还愿意接受更艰难的挑战，学习更多的知识，面对更广阔的世界吗？”玛丽安娜再次提问。
　　奥斯顿的回答异常坚定：“是的，我将一直以此为信条。”

　　[……现在你明白了，这就是追求优秀的意义。]
　　粗糙的手掌抚摸着她的头顶，低沉的嗓音带着常年抽烟造成的沙哑，高大的身影仿佛是永不坠落的星辰。

　　玛丽安娜轻轻抽动了下鼻子，然后打了个喷嚏。
　　她抬起衣袖随意地在脸上擦了两下，转身对奥斯顿重复了记忆中的那句话：“这就是追求优秀的意义。”